論愛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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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大仙”又說“從今以後,我將留駐宣國,以防再有妖言惑眾之輩構陷神女,同時也會不遺餘力護佑宣國萬民,爾等何不速迎?”

    這下,眾人再度沸騰起來,一時之間,“恭迎大仙”的呼聲也鋪天蓋地地漲了起來,人潮中,反而是那個術士如遭雷擊,萬分狼狽,他也很快被國君下令抓了起來,真是從雲端跌入了泥塗,一開始有多尊榮,現在就有多落魄。

    他被捕時倒與白媚姬的灰心失意,一言不發不同,隻見他喊屈叫冤,呼天搶地,老淚縱橫,那顫抖的聲線聽得人幾欲肝腸寸斷。但沒人理會他。

    從此之後,那位“大仙”理所當然地就任宣國國師,竟是大權在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無一人敢說半個“不”字。也是自此之後,宮闈更亂,國勢更糟,百萬民眾叫苦不迭,至今年開春,邊境叛亂,逼得國君不得不禦駕親征,將朝中大小事宜悉數交付與國師處理。

    可這國師,雖蒙帝王信托,可哪曾依照允諾管理朝政,一昧地隨心所欲,逢巧帝後又說自己每夜有夢魘之症,必得國師做法方可安眠,於是這國師便每夜每夜地往坤華宮跑,而且光明正大,不加遮掩。

    國師名為祁瑬,起初,宣國上下無不將他奉為神明,頂禮膜拜,但到後來,越來越見他行事乖張,陰險毒辣,又與帝後不清不白,所以最初的信仰與敬意全都零散了,那過程,就好比心中高高的神像最後在地上碎成了渣。

    以上交代的這些,正是戰皇上琰在東域遊曆時的見聞,上界神尊,聞此惡行,一腔義憤幾乎噴薄而出,不難想見,祁瑬與白媚姬後路堪憂。

    但白媚姬,到底是何許人也?

    “嗬!二十載朝夕相伴,二十載夫妻恩義,隻為旁人一句讒言,就要置我於死地?陛下,你好狠的心啊!縱我確為妖孽,又幾曾加害於你?”

    “媚姬——”

    “我不懂什麽家國大義,我不懂什麽國計民生,我隻知道,我深愛著陛下,可陛下,我的一片真心,在你那裏又值幾斤幾兩呢?”

    “我——”

    “陛下,愛如死灰,你可知?傷如冬雪,你可知?痛如頑石,你可知?!”

    “點火……”

    帝揉揉額頭,霜花般的字句幽幽飄落,墜地無聲。

    亙古的長空仿佛響徹心碎的琉璃脆響,她渾身沁滿了絲絲寒意,那寒意包裹著她,漸漸成了罩在她身體外的一隻厚繭,繭內的她流離破碎,忘卻今世何世……

    闔目,好吵……

    “燒死妖女!燒死妖女!”

    周圍排山倒海般響徹人們的厲呼,她被繩索緊緊捆住,喉頭澀啞,目送著錦衣華服簇擁下,那個男人決絕的背影,那個穿著明黃龍袍的男人,已經不年輕了,但……她幾曾介意過這歲月蹉跎?

    眾目睽睽之下,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陛下!滿麵淚痕的女子痛呼。

    “怎麽了,媚兒?”黑暗中,似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身旁的男人溫柔地擁她入懷,將下巴抵在她頭頂,憐惜地問“做噩夢了?”

    “嗯,”女子心不在焉地回答,頓了頓,又低聲問“祁瑬,你是妖吧?”

    “嗬嗬,整個宣國都說我是神仙。”

    “神仙?那你可得離我遠點,整個宣國都說我是妖精。”

    “這會子就嫌棄我了?你該不是還對那個老皇帝舊情不忘吧?”

    “……”

    西郊茶樓內,兩個商人模樣的男人正一邊品茶,一邊閑敘。

    “那那位術士呢?”聽口音,這是位外鄉商人。

    “嗐,哪還有什麽術士!想來,那才是大忠大勇之人啊。”另一位商人搖著頭惋惜道,看起來,他倒像是本地人。

    “怎麽?”外鄉商人好奇地問。

    “早成了一抔死灰啦!那妖後哪裏肯饒他,國師也幫著妖後,皇上也篤定是那術士陷害自己的寵後,反而下令將那火刑台給了那術士啦。唉,作孽呀!”

    “哼!”那外鄉商人義憤填膺,不覺皺眉冷哼。

    “罷了罷了,尊客吃茶、吃茶。”本地商人忙解勸道。

    與此同時,不動聲色的,臨窗的茶桌上,一白衣男子將他們的談話從頭到尾都聽了進去,卻將眸光投向窗外,隻見灰雲蒙蒙,籠罩著山河萬裏,國都那塊兒,妖氣衝天……

    再次強調一遍,這是幾萬年前的舊事,仙淺還沒有與戰皇修成正果,玉鳴還在凡間輾轉流浪,與妖獸為伍。就像一棵大樹,在枝葉披拂之前,還在默默生長著它的主幹。

    前麵說到籠仙山妖祟作亂,東域錦瑟神君決心為民除害,可卻在妖城摔了跟頭,於是,生性隨適的錦瑟神君想都沒想就搬來了上琰這個大救兵,指望這位老友替他分擔點壓力。上琰本身就是個嫉“妖”如仇的人,也是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事情本該如此一帆風順地發展下去,直到將整個妖城的大小妖怪一網打盡,隻是,這中間出了點不大不小的岔子。

    錦瑟趕到籠仙山妖怪大本營百骨城了,然而上琰遲遲未來。

    “哎呦,這個俊俏的小仙君又來尋奴家了,可叫奴家羞得很哪!”百骨城女君胥清倚在高高的城樓上,掃視半空中騰雲駕霧的一眾仙官,一雙媚眼似笑非笑地定格在為首的錦瑟身上。

    籠仙山妖化得已經特別嚴重了,此時雖是白天,卻是日光慘淡,黑霧重重,再加上群妖亂舞,奇形怪狀,境況十分可怖。

    百骨城燃起了鬼氣森森的紫色燈籠,燈籠掩映下,千奇百怪的妖魅影影綽綽,城上胥清白麵絳唇,妖豔而冰冷,如同迎風搖曳的罌粟。深叢密林中蕩漾著各種聲調的桀桀怪笑,仿佛在對那群自詡清高的神仙發出嘲諷。

    錦瑟二話不說,率領仙兵自雲上俯衝而下,一把寒光凜冽的利劍直指胥清的麵門,而胥清似乎早就料到他的招式,紅袖一拂,冷然一笑,錦瑟便刺了個空,撲麵而來的全是細碎的沙末,他下意識幻出陣法阻擋,卻發現身後不少接觸到細沙的仙兵突然昏迷不醒。

    他心中著慌,不知胥清這次又耍的什麽把戲。

    但沙末渙散之後,飄然落地,他發現百骨城中一片死寂,難道那些叫囂不止的妖魔就這樣憑空蒸發了?怪哉、怪哉。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了異樣,城中的大街小巷,牆牆壁壁,隨時隨地像水流一樣盤旋纏繞,變幻重組,明明看起來是一堆土木的建築,給人的感覺完全是另一碼事,怪哉,怪哉。

    他很快又發現,自己身後隨行的仙兵不知從何時起,已經不在身後了,似乎是被這些蠕動著的石牆給神不知鬼不覺地阻隔了,可阻隔他們的目的呢?怪哉,怪哉。

    “仙君在做什麽?吉時到了,還在這晃悠呢!”

    一個步履蹣跚的婦人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滿麵紅光地來到他身邊,揪著他就往一處張燈結彩的宅子裏跑。

    他回頭連連四顧,到底連手下仙兵的半個影子都沒看到,想要一掌劈死身邊這個妖婦,卻又好奇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索性順著對方的意思一直走下去。

    婦人揪著他一直走到了宅子裏麵,好家夥,原來妖祟都窩藏在這裏呢,他看著好笑,聚成這一堆,還派人把他往這裏拽,是生怕不能被他一網打盡嗎?

    慢慢地,他笑不出來了,他發現自己失去了施展術法的能力,換言之,他現在處在他們中間,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

    妖人們卻都穿著耀眼的大紅喜服,一個個春風滿麵,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叫他瘮得慌,他一低頭,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時也紅如罌粟了,像被血浸過一樣。大堂上,到處張貼滿了絳色的雙喜字。好家夥,看這架勢,是拉他成親來了。

    單身了幾百萬年的錦瑟神君,有一天在主動與被動兼而有之的情況下跨入了喜堂,突然就有些興奮與感動了,他與武尊不同,武尊是有嚴重的戀愛潔癖,輕易不接受投懷送抱的各路桃花,可他錦瑟不同啊,他是一直期待甜甜的愛情送上門的,奈何身手矯健,總能出其不意地避開從天而降的為數不多的桃花瓣,緊接著,就是幡然醒悟之後的追悔莫及,說起來,也是實慘一上神了。

    兩個雙丫髻的丫頭攙著這場盛宴的“女主角”上來了,鴛鴦霞帔,金黃流蘇,大紅蓋頭,如果說他是這喜堂上的新郎,那這時登場的想必就是新娘子了。說實話,錦瑟這時都有些忘了自己還有除妖衛道的重任在身,甚至都有些憧憬起蓋頭下麵容來了。

    隻見新娘子身段盈盈,步履款款,登上喜堂來了,然後便進行約定俗成的那套嫁娶禮儀,錦瑟順其自然地任由他們擺布,直到“送入洞房”那一刻,就像一盆涼水澆到頭上,他驀然清醒了。

    拜拜堂,過過癮還是可以的,但跟一個妖怪進洞房,想想他都惡心。

    “喂!臭妖怪,你們到底耍的什麽把戲?想跟本君成親的女人多了去了,你憑什麽以為本君會答應你?”

    他想過了,他好歹也是資曆深厚的上界神君,若要完全禁錮他的法術,要麽使他置身於一場等價失勢的隔離狀態,也就是說,需要有一個或數個能力強大的“原主”動用修為營造這樣一處與世隔絕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裏,原主選擇放棄什麽,那被拉進來的人,同樣會失去什麽。他失去了法力,倘若真如這個推測,那原主想必也是放棄了自身的法力。

    要麽,就是他稀裏糊塗著了人家的道,被拉進幻境裏來了,使不出本領也是人家針對他製造的一種幻象。

    他希望是第二種情況,為什麽呢?說來慚愧,如果是上琰陷入第一種境況裏,以他雷厲風行的作風,肯定三下五除二直接破了那玻璃罩似的獨立空間,再將那些妄圖撼動大樹的蚍蜉們碾成齏粉。

    可他不行啊。他都清靜閑散多少年了,那些通天的本事早不知鏽成什麽樣了!

    可不行歸不行,隻要沒有事例證明他不行,那他就可以不說自己不行,嘿嘿,就是這麽霸氣……

    話說回來,說到上琰,那家夥怎麽還沒趕到……

    “仙君說笑了,這裏哪有什麽妖怪,你我可是拜過天地的夫妻啊。”

    那坐在洞房中的新娘子這時自己揭開了蓋頭,洞房燭影昏黃,渲得人影模糊不清,饒是如此,錦瑟也還是認出了蓋頭下那張妖冶得不可方物的麵龐——不是胥清是誰?

    咳咳咳!

    胥清想跟他成親,他不難理解,早在前幾次交鋒的時候,胥清就頻頻地向他暗送秋波,隻是他沒理會。可他難以理解的是——她們妖精都這麽奔放的嗎?

    胥清還在用纖纖玉手寬解著衣服,像一層一層地在剝開竹筍的外籜似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該先捂住自己的眼睛,還是先製止她瘋狂的行徑。

    “夫君愣著做什麽?”胥清斜倚在榻上,媚眼乜斜著錦瑟,挑逗道。

    “胥清娘娘!”

    一聲清脆的呼喊在洞房中炸響。

    這顯然是胥清意料之外,她也同錦瑟一樣,吃驚地看著大膽闖進來的白衣女子。

    這女子倒是奇怪,在這喜慶的氛圍,穿著白衣。錦瑟心中做如是想。

    蛇妖女君顯然也為此感到不滿。

    “你是誰?膽敢擅闖本君的地盤!”女君怒斥。

    白衣女子看似柔弱,對著心狠手辣的蛇妖女君,麵上卻絲毫沒有怯意。錦瑟心想,她應該跟自己是同一陣營的,因為自破門而入之後,她二話不說,直接就跟胥清交起手來了,果敢犀利得令錦瑟都有些佩服。他不行,他這一生差就差在猶豫不決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是他這一生遭遇最多的窘境。

    他看一個素昧平生的柔弱少女都在幫自己拚死對抗蛇妖女君,自然不甘落後,斯須之間奮起直追,召喚出隨身靈劍縛龍,加入到搏鬥當中。

    不論法術,論武功,讓胥清以一敵二都很吃力,但好在,她人多勢眾啊,她吹聲口哨,立刻有許多人湧進來,從上麵掉下來的,從下麵冒上來的,從四麵圍牆撞進來的,都有,他們一致的矛頭,都指向胥清的對手——白衣女子與紅衣男子。

    見好就收也不是不行,反正剛剛交戰中,胥清身上也掛了不少彩,對於一個不可一世的妖城君主來說,這已經算是很大的羞辱了,再說,眼下境況顛倒,想取她性命已是不可能了,若再戀戰下去,肯定會得不償失。

    白衣女子便想拉著錦瑟脫逃,再從長計議,可錦瑟呢,一根筋,戰到正酣,半點也不打算撤退呢,但白衣女子硬生生將他扯出去了。

    “我們現在處於一個等價失勢的封閉空間,但原主不是胥清。”白衣女子說。他們現在躲藏在一個地窖裏。

    “什麽?這裏難道不是幻境嗎?明明這裏的很多事情都很反常,就好比你,我們根本從來沒見過,你又為什麽要幫我?”錦瑟表現得難以置信。

    “我不是在幫你,我是在幫自己。我不知道怎麽被卷進這個空間來了,興許我們聯手可以逃出去也說不一定。”白衣女子解釋。

    “哈,這樣啊,”錦瑟撓撓頭,又伸出一隻手掌,“神界,錦瑟,幸會。”

    女子看向他熱情地伸出的、想要搭建友誼橋梁的手掌,默了默,輕聲說“仙兒。”卻沒有伸出手去。

    錦瑟訕訕地縮回自己冒昧的那隻手,不無尷尬地說“你身上沒有妖氣呢,是凡人吧?身手真不錯!”

    仙淺沒有答話,兀自盤弄著腕上的手鐲,水汪汪的眼波在沉黯的地窖裏輕輕流轉。良久,她才開口說了一句“是,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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