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半璧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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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始終知曉有人在尾隨他的。

    轉入一條荒巷,這裏棄置著破損的桌椅及其它不能再使用的家具,包括織機。這裏,塵埃撥弄著月華,淒涼似滄海一夢。

    他似一場月下不期而遇的銀白邂逅,在鬼魅糾纏的混亂塵埃中驀然駐下腳步,回頭,冷然詢問“你還跟著我做什麽?”

    她在距他數米之遙的後方停下腳步,偏著頭,似沒有聽清他的問話。

    “即便我曾經有意、或者無意間有恩於你,你也已經道過謝,行過禮了,還跟著我幹什麽?”

    仙淺微微張了張嘴唇,想說些什麽,卻又抿了抿唇角,默默地低下了頭。元夜的煙火還在寂靜的長天不斷閃耀,冰冷的空氣在這一刹那凝結,她失落的神情仿若一瓣霜花輕輕飄在他心上,他隻是感到一陣愕然。

    一直沒有注意這個試圖接近自己的女子,突然入目了,才驚覺似曾相識。

    仙淺沒想到他會懷疑自己是仙,更沒想到他在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之後還能饒她一命,他突然注意到了她手上的易環,又突然目光如炬地逼視她的眼睛,問“你,是仙?”而她就在那一瞬間丟盔棄甲,將前塵悉數坦誠相告。

    其實,她若是一口咬定自己隻是一個凡人,上琰則一定不會堅持那個判斷,畢竟易環是雪域狐族秘密錘煉出的寶物,它的用處連整個雪域都沒普及呢,能讓神族知道?上琰隻是看那鐲子古樸玄異,絕非普通飾物,對麵的女子又妖麗非常,不似凡人,最特別的還是衣擺上的桫欏花紋,腦海中這才誕生了一個不太成熟的聯想。

    對於自己的推斷出了錯這一點,上琰感到很懊惱,身為一位與各類妖精打了數百萬年交道的上神,有一天竟會將妖認成仙,呸呸呸!這也太難堪了!他感到很丟臉,尤其這臉還丟在了妖的眼前。

    “是嗎?妖精?!你倒隱藏得很好哇!”他如是冷笑著說。

    這種時候,仙淺再癡情也不會蠢到揭露易環的秘密,畢竟,靠著易環在人間安然度日的還有她的其他的姐妹呢!

    “上神……”

    她想,如果他稍微展露一點殺機,她就立刻設法逃脫,雖然不一定能成功,但她已經做好了打算。

    真正喜歡一個人,就不忍心欺騙,因為他的一個眼神,就將所有自保謊言撤除,因為他的一句無心之語,就將內心深藏的真相和盤托出,理智簡直形同虛設,就是為了心中辜負感的徹底消失。

    可那不代表自己的命就卑賤到可以任由對方拿捏毀亡,以她狐族的精明來掂量,用身邊那麽多愛自己的親友們的祝福與期望來祭一場單純懵懂的愛戀,其實,不值。

    初見時,是她欠他的,可他放過她了,現在,她不欠了。

    或許是月色太美,不許見血腥;或許是佳節太喜慶,不許見殺戮;也或許是煙花太響,襯得她越發柔弱無辜;也或許都不是,隻是他忘了自己應該仇恨妖族,應該見妖立斬。

    他再一次,放過了她。

    那麽,上神啊,你既然放過了我,我可要好好地活下去了。

    仙淺歎了口氣,難得的幾次與那位神明的接觸,總是彌漫著冰湖般的寒意,與塵與月之間的曠遠的距離感。她不能說自己不貪心,她承認,她連做夢都想離他更近一點。

    地窖裏光線很暗,也不知道胥清什麽時候會找到他們,要想離開,要麽殺了原主,要麽逼迫原主解除等價失勢的空間咒術。可前提是,他們得找到操控著這一切的原主。

    “其實,我還有個朋友,他說他會來幫我夷平百骨城的,現在可能因事耽擱了,不過不怕,等他來了,這一片的妖孽,統統都會化成灰燼!”錦瑟躺在地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絮絮叨叨地說,他倒是很樂觀。

    仙兒心中一動,聽了錦瑟的描述,不知為什麽,她立刻就聯想到了上琰。

    來不及多想,倏而,她察覺到了一絲異樣,震顫,輕微的震顫從身後倚靠著的牆壁上從左到右均勻地滾動過去,好像是誰在用冰涼的指尖在她背後一劃而過。

    在這個失去了任何法術的地方,能容忍這樣超自然的事件發生?

    太可疑了。

    還有一開始闖入時,那些悄無聲息移動著的街道與牆垣。

    早該發現的。

    這個咒術空間並非是固定的,這很令人意外,因為想不到,這到底需要承擔它的載體滿足什麽條件。

    “神君,你發現了嗎?”仙兒站起來,扣扣完好如初的黑色牆壁,問躺在地上的錦瑟。

    “發現什麽?”錦瑟如在夢中。

    “這裏的一切,都在不斷地流變,明明應當靜止的,這不是很奇怪嗎?”仙兒問。

    錦瑟頗為讚賞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沒想到你這個凡人感知力還挺強的。確實,這些東西變幻莫測,不過,這也沒什麽稀奇的,隻要承擔它們的載體是活物就行了。”

    仙兒資曆淺,見識與錦瑟果然不可同日而語,但她悟性極高,聽他這麽一說,立刻就明白了,於是心下稱奇,感歎胥清實在狡詐,竟能使出這樣吊詭的把戲。

    “我果真是歡喜你的,你若是理解為一時衝動也罷。隻是你不知道,我多想潛入你的心,親自糾正你心中對我各種以偏概全的認識,打消那些衣冠禽獸在你心中植入的針對我的尖刺,讓你好好捋順你是誰,我又是誰……”

    你是誰,我又是誰……

    你是蛇妖,而我是錦瑟啊!還能是誰!

    錦瑟在心中幾乎脫口而出,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的夢了,自從被卷入這裏之後,每當他入眠,夢中總會浮現胥清聲嘶力竭的呐喊與淚光婆娑的眼眸,夢裏的胥清摒棄了凡素的妖嬈與輕浮,取而代之一種激切,一種深慟,反而令他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她喊出的質問,更是令他嗤之以鼻。

    說也奇怪,自錦瑟他們逃脫之後,妖城女君方麵竟然沒有興師動眾地搜尋他們,本來他們的各種煞費苦心不就是為了對付他來的麽,這時突然安生了下來,難免不令他分外恐慌——他總是預測不到胥清的計謀,幾乎每一步下方都填滿了險惡的坑……

    地窖是安全的,平靜久了,他們漸漸壯了膽子往外邁步,發現外麵也是平靜的,就開始在疑惑中向更外麵跨進,這時候,他們看見了了不得的東西。

    城中街巷依舊,古樸健在,呈現一種雷打不動的安穩麵貌,加深他們這種印象的是反常的天氣。

    記憶中,這裏的天空單純隻分日夜,白天永遠是如顏料描摹上去的蔚藍,夜晚總是懸掛一成不變的星月圖像,這次出來,蔚藍被逼退,沉鬱的鉛灰重重壓在他們頭頂。城中空無一人,死寂如同一口厚重的棺材。

    你見過豆腐被平整地切開嗎?你見過被切成兩半的豆腐一半完好,一半被拍碎,兩相對立地擺在案上嗎?他們溜達到那半塊完好“豆腐”的邊緣,入目便是另半塊豆腐化成一灘“豆腐渣”的悲慘曆程。

    他們看見原本完整的妖城不知何時被何人用何物劈成兩半,截麵出奇地平整,肯定是一擊削成,而且裂地千尺,這樣,這半塊完整妖城的橫截麵最頂端由於建築物的點綴宛如雕鏤的花冠,昂揚在斷崖頭頂的花冠。

    他們登上半截高樓,俯瞰斷麵下的景象。

    孿生子之一目視自己的兄弟在漩渦與風暴中被摧毀直至陷落,碎裂的瓦片一半墜落儲蓄岩漿的溝壑,一半懸浮在紫風的渦旋中,遭受重創的不僅是薄弱的土木建築,還有托起建築的千尺玄岩,薄弱的花冠早被搗毀,厚重的鋼鐵之軀也難逃死劫。

    一紅一白兩粒光點從深淵溝壑的底部糾纏著上浮,沒有一縷光線被懸浮的雜物阻擋,因為一切脆弱的物件在威力極強的光刃麵前統統不堪一擊。

    這中間,完好的那半璧妖城好像是被封凍著保存了起來,任對麵無論怎樣搏擊廝殺,毀傷的攻擊總無可奈何於相距不過百裏的這塊“凍豆腐”。殘樓上的錦瑟與仙兒顯然沒有忽略這一點,當然,這也是不容忽略的。

    “上、上琰!天哪!是上琰來了,這下咱們可以坐以待斃、啊呸,坐以待救了,哈哈。”

    隨著兩粒光點的上浮,他們漸漸摸清了交戰中兩人的身份,確認白衣的正是上琰之後,錦瑟欣喜若狂,大笑著說。

    仙兒低頭,沒說話,其實她內心裏很好奇像錦瑟這樣一個身份品階如此高的上神是怎麽可以做到這麽廢柴的。不可思議。

    “不對,胥清不是那樣不自量力的人,實戰起來,她連戰皇的一根指頭也敵不過,早該逃之夭夭的,卻率領妖軍與他鏖戰這麽久,定有蹊蹺。”仙兒分析,同時她在想,既然武尊和胥清不謀而合都要守護這一半城池,想必城中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人或物是他們想共同守護的。

    是什麽呢?

    她沒想揪個明白,她隻是想到了這一層,想到武尊取勝後一定會回到這裏打點一番的,她不想讓他發現自己。

    她想,前幾次還情有可原,畢竟有恩遇的借口在身,如今所有的瓜葛都已梳理清楚,設若再頻繁地出現在對方眼前,怕是會惹厭的吧。

    仙淺一邊思考著,一邊悄悄撤離了結界保護下的殘樓之頂,錦瑟仍倚著缺折的欄杆在全神貫注地觀戰,絲毫沒有察覺身邊姑娘的動向。

    扭曲,翻轉,對麵的世界在發生劇烈的動搖,仿佛什麽一以貫之的東西崩塌了,於是山河倒轉,空間重組,一片天昏地暗,所有事物的剪影變得模糊而恐怖。上琰的煌元劍刺穿胥清的胸脯將她釘在一處懸岩上,千縷金光濺射,伴隨熾熱的岩漿翻滾在天幕,錦瑟看見模糊的天際擺動著一條細長的尾巴,看起來是蛇尾。

    胥清雖然是蛇妖,但那尾巴不是胥清的原身,因為胥清還完好地被釘在懸岩上。那尾巴也並非錦瑟眼見的那般細長,隻是宏曠的距離襯顯得這樣。

    在遙遠天際那深黑色的尾巴劇烈擺動的刹那之後,極近極近,幾乎是在眼前,一隻深黑色的巨大蛇頭猛地昂起,蠢鈍的嘴巴大張著,墨綠的瞳孔放射著驚恐的光芒,蛇頭同蛇尾一樣劇烈扭動著,向周遭的空氣一陣陣傳遞著痛苦與驚懼的氣息。

    錦瑟平時迷糊,這時卻並不糊塗,他明白了,這條被上琰的劍嘯逼出來的深黑巨蟒便是承載這個“獨立空間”的載體之一,甚至有可能是“原主”之一。為什麽說是“之一”呢,因為在一個獨立空間一分為二的特殊情況下,一半安然,一半坍陷不足為奇,但“載體”或者“原主”之中無論是誰一旦受傷騰現則不可能再有完整的存在空間。

    可他置身的這片區域仍然安安穩穩。

    她潛行在隨便不知哪條街道上,烏雲越壓越低,走到後來,寂靜的街道突然斷斷續續竄出許多奇形怪狀的小妖,它們早被完全或半完全地被打回原形,仍保有“入境”時形貌的很少,許是看似被密不透風地保護著的這半個妖城其實也在遭受著創傷,不過不像它的“兄弟”遭受的那樣慘烈。

    月色從雲層中若隱若現地投射下來,在她身上經過的風卷著那些小妖四散逃逸像卷起一堆無所適從的枯枝敗葉。

    “姐姐,姐姐,你是仙女嗎?救救我,救救我,我還不想死啊!”

    不願從風刮走的一隻藍衣的小妖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痛哭流涕地嚷道,粘著她像一片竭力抵抗秋風的落葉。

    “怎麽了?到底發生什麽了?”

    仙兒盡量保持鎮靜,一邊安撫著藍衣姑娘,一邊試探著問。這時候,她發覺,這個姑娘身上並沒有妖氣,不是妖族。

    結界被破了。

    這裏指的不是外麵保護著這裏的結界,而是一麵幽黑的湖麵上的布置的結界。她在百骨城裏晃蕩的這幾天,從來沒有見過這麵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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