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符契與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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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裏,藍衣姑娘聲音突然壓低,似乎不大願意講下去了。

    輕霞沒想到她底氣這麽快就斷了,連連轉頭看她,帶些焦急地催促道“姨母,你何以後怕至此?這裏可是追究公正的地方,大可不必再害怕有誰會陷害你!”

    這樣一說,一下子就將藍衣姑娘惶急不安的形象扭轉成了楚楚可憐的受害者形象。殿上諸神的心一下子就被揪緊了。

    “我就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芸沚宛君,還給她看了我的符契和銀鈴。哦,芸沚宛君就是那隻孔雀靈的名字。我告訴了她,她看起來十分地為我感到高興,我是打算主動去尋那些天上下來的神人的,她便一定要為我踐行,設了豐盛的大宴。時間久遠,恕我許多細節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場盛宴我被灌得爛醉如泥,醒來後,卻發現隨身攜帶的符契與銀鈴都被盜了。宛君也不見了蹤影,許是取代我去麵見神人了。”

    “這,這又怎能說明兩樣寶物有假?”忠於職司的九願神君迫不及待地插嘴問。

    若當初果真是他將贗品誤認成了真寶,那他的罪責可就大了。

    “我、我生性謹慎,那天向宛、宛君暴露了兩樣寶物之後,察覺到了她羨愛的眼神,心中便有了警惕,所以那天與她聚宴時佩戴的其實是高仿製品……”

    “這也匪夷所思,鳳凰符契何其金貴,你又如何得到一份高仿製品?”九願仍不死心,雖然知道如果眼前女子所言非虛,那她也必然具備一身純正的鳳凰金血,也就是具備仿製的材料。

    “契文雖然繁複,但我與姐姐畢竟心意相通,模仿起來倒也不難,而鳳凰金血我本身就具有的,大人。”藍衣女子低頭說。

    這樣說起來倒也首尾圓合,幾乎無可挑剔,眾神心下便信了十之。加上這藍衣姑娘溫文乖巧,比那粗野無禮的鳳玉鳴更符合他們對天後親妹的期許,所以心裏其實都偏向這新來的姑娘。

    天帝在沉思,良久,金口吐出玉言“既如此,速遣人往南清天召回鳳玉鳴!”

    這下有戲看了,天帝要搞個三曹對案,搞不好,還會牽連到品階不低的花神錦嫿與勢力不小的乾機宮。底下喧嚷更囂。

    隻有高坐在天帝右側的臨常琦全程靜默不語,甚至連看也不曾看一眼底下紛擾的眾神與那位新來的藍衣姑娘。他麵無表情,卻又不是那種真沒感情的麵無表情,他的內心其實是有點小小的愉悅的,這從他品茶時微眯的眼睛裏就可以看出來。

    他坐在那裏,仿佛坐在隨意哪處亭台軒榭,憑欄眺景,不入外界紛擾,悠然自得。

    所以,天帝到底為什麽請他過來,眾神表示很費解。

    事情也不是超出了控製,頂多讓二人當眾進行一番對質,再將她二人各自的符契分別與玉聖留下來的再明明白白對證一次,肯定就能真相大白了。

    眾神拭目以待。

    助戰中途卻被火速召回,鳳玉鳴也不明所以。

    當她穿著一身銀白鎧甲踏上太雍殿時,一眼便看見了站在輕霞身後的藍衣姑娘。

    倒不是她當時多麽顯眼,相反,她擠在眾神夾縫裏,存在感格外地低,但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熟悉感一下子就被玉鳴捕捉到了,而她,偏偏又不時地用一種提防的目光暗戳戳地瞄向英姿颯爽的鳳玉鳴。

    “芸沚宛君?”玉鳴著實吃了一驚。

    “你認得她?”天帝板著麵孔問。

    “是。她叫芸沚宛君,是一隻自雲障裏化形而出的孔雀靈,昔年我流落碧雲澤,曾蒙她搭救。”玉鳴誠懇地說。

    “哼,你這番話,正是她適才形容你的呢!”帝座上的天帝嚴厲地說,嚇得玉鳴不解地抬起頭來看他。

    天帝稍降辭色,又問“你的銀鈴與符契呢?”

    “銀鈴與符契,在啊,當然在!隻是參戰時不便佩戴,所以能否容我回去取出來?”玉鳴說。

    “當然可以。”天帝這話倒是說得不重不輕,不偏不倚。

    玉鳴不知道芸沚宛君怎麽會來九重天,更不知她為什麽會突然信口雌黃誣陷自己。但她明明白白知道了一點,那就是她的銀鈴與符契竟然不翼而飛了!

    這可急壞了她,正當是非混淆的關頭,她手頭最有利的證據偏偏不見了,這簡直是將她往絕路上推嘛!

    “失,失竊了……”

    再次立在太雍殿下,玉鳴顯得很心虛,然而更多的是愧疚——要知道,她弄丟的可是與早逝的姐姐之間僅存的羈絆啊。她恨不得扇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失竊了?!”天帝的臉陰沉了數分。

    “是失竊了,還是純粹地不敢拿出來示人?”輕霞落井下石。

    本來玉鳴隻是跟這個自己名義上的侄女有些隔閡而已,並不討厭她的,但此時輕霞冷眼旁觀的姿態、幸災樂禍的口氣、輕蔑不遜的眼神,無一不使她厭惡感飆升。

    “陛下,臣以為,兩樁舊物雖然遺失,卻並不妨礙從兩位姑娘中找出真正的玉鳴宮主。”花神錦嫿站出來了,這次她也在,這至少令玉鳴感到些心安。

    “臣附議,”說話的是九願神君,“根據兩位姑娘的陳述,兩位之中必有一位是孔雀靈,另一位才是真鳳凰。我們現在隻需請出溯源鏡驗明正身,所有的問題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聽起來似乎是個簡便易行,而且準確無誤的好方法,可僅僅也隻是聽起來而已,誰都知道溯源鏡的局限性。

    溯源鏡同樣是乾機宮的寶物一尊,可供檢索遺失的過往,代價卻是檢索人驅出一魂一魄到鏡裏,稍有不慎,那一魂一魄便會被吞噬;也可供觀照人查看真身,隻是……

    隻是同樣需要觀照者祭出一魂一魄,而且魂魄交織紊亂的可能性不小,被吞噬的風險也比檢索過往的風險更大。

    觀照結果出來了。

    實在無法說它出乎眾神意料,反倒可以說它證實了眾神的推測。除了錦嫿,除了九願,幾乎每個神仙都抱持著對玉鳴的強烈斥意,這斥意不是一瞬間才有的,卻是一瞬間肆意爆發出來的,宛如深埋了數個世紀的炸藥終於被火星引爆了。她百口莫辯。

    她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尊師,可她知道,他還遠在太九玄。

    這次開審,誰都到了,唯獨他沒到。

    “大膽惡靈,竟敢欺君罔上,褻瀆神祗!來人,將她……”天帝開口發號施令,一時半會兒卻又不知如何處置她是好,遂揉揉額頭,略帶疲憊地說“將她押送天牢,聽候發落。”

    按理說,既然玉鳴已經不是那個玉鳴了,那就像一塊被驅散了虛假榮光的庸陋石頭,再不配嵌在天宮的雕梁畫棟上了。她當然覺得很冤屈啊,可溯源鏡上的影子顯現得明明白白,她是孔雀,宛君才是鳳凰……

    那麽,該當玄尊徒弟的,就是宛君了,該當太九玄少主的,也隻能是宛君了吧?有點憂傷是怎麽回事?玉鳴自嘲地笑了笑,她到底在奢望些什麽呢?!

    天牢很暗,空蕩蕩,涼颼颼的。天帝對她還是很仁慈的,特地吩咐下去,要求看守牢獄的警官不許為難她,也因此,暫時關押她的地方並不算太寒磣,也沒有誰閑來無事故意磕絆她取樂。清淨,清淨像覆沒的過往與未卜的前程,像雪花紛紛蓋住萬家燈火……

    天帝遣人將審判原委悉數告知玄尊,冀望玄尊提早解締與孔雀靈的師徒仙緣,重新再做考量。

    不久,玄尊傳話到太雍殿,稱,無論誰是天後之妹鳳玉鳴,太九玄當初之所以收留那位姑娘,不過是因為可憐她當時處境孤苦,又看她桀驁不馴,想要引導她步入正途,而與她的身份毫無幹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豈言輕棄。至於眾神眼裏那位貨真價實的琪梧宮宮主,他一心難二用,定然是無暇顧及的。

    話說得不留半點兒餘地。

    當日,九天上老老少少的神仙們都吃驚地目睹了玄尊大搖大擺地闖入天牢。事實上,幾百萬年來,總的也沒多少上神見過玄尊擺那麽大陣仗去見某個人,身後浩浩蕩蕩跟著數十名高階仙官與仙娥,高秉著寶扇與華蓋,似乎將這數百萬年欠缺的尊神儀仗一夕之間給補了回來。

    玄尊備好了車輦,但玉鳴坐上後沒走出兩步就有些幹嘔,她現在狀態蔫嗒嗒的,垂頭喪氣,好比霜打的茄子。玄尊索性就撤了車輦,親自背了玉鳴往回走。

    “師尊,我真是我姐姐的妹妹,是那隻孔雀靈在陷害我!”鳳玉鳴趴在玄尊背上,這樣委屈巴巴地說。

    “哦?那你的銀鈴與符契呢?”

    “我也不知道啊,都說了是失竊了,怎麽,師尊你也懷疑我?”

    “你這個傻瓜!”玄尊輕責道,嘴角卻揚起一道溫柔的弧度,這是千百年來,玉鳴從未曾見識過的,當然,她此刻待在他背後,自然也見識不到,不過那語氣中洋溢的溫柔她卻真真切切接收到了,心中升起信賴,環在他脖子上的胳膊不覺收緊了三分。

    恰在這時,好巧不巧,冥後輕霞偕同藍衣姑娘迎麵走來。二人見玉鳴竟然承受玄尊如此盛大的恩寵,心中均難免嫉恨。

    先說輕霞,她雖然嫁入冥州府已逾千年,奈何數千年的日日月月,一心一意牽掛的全是太九玄的尊主,她與符宋是指腹為婚,本來就沒有多少感情可言,符宋又總像個悶葫蘆一樣,半點情趣沒有,冥州府的光線還總是沉沉黯黯的,她閨中少婦的心緒便長期處於這樣無盡的壓抑中,每當幽怨的時候,唯一的樂趣便是回想待字閨中時與玄尊吟弄風月的曆曆傾城時光。

    她知道,她已經沒有資格再肖想玄尊大人了,但女人的嫉妒心終歸是可怕的,她得不到的死也不想別人得到——哪怕是剛剛展露些可能得到的跡象也不行。

    再說芸沚宛君,太陽升起,她沐浴著光輝,跟著所有禽類一起引頸歌頌,歡度悠閑的時光,太陽落下,她目送著火輪沉降,悄悄做好入眠的打算,算是一天的燈光在床頭熄滅。那種情況下,太陽是像一幅掛在天上的寫意畫,是她偶爾瞻仰卻並不過分在意的友好夥伴。可是有一天太陽掉下來了呢?掉到了她身邊的草叢裏,灰裏土氣的,狼狽不堪的,她根本認不出那是印象中輝煌的太陽。

    她將變成了髒兮兮的圓球的太陽抱回了家,從此到哪兒都拖著髒圓球,像拖著一個小跟班,嘿嘿,她也小小地威風了起來。她對髒圓球頤指氣使,發號施令,而呆呆的髒圓球肯定不敢違抗她,因為是她救了它。

    但沒過多久,她的主人生涯就被迫終止了,她知道了她奴役的原來是高高在上的太陽,是曾經可望而不可即的光輝存在,她這時有些後怕,同時還有許多不甘。

    她是親自接近過太陽的,她始終搞不懂,那團迷迷糊糊比她還不靠譜的東西憑什麽能成為大家都景仰的太陽呢,她太不服氣啦!可再不服氣也沒用,誰讓人家命好呢!

    她畢竟是懦弱的,隨遇而安的,心中的不平慢慢也就打消了。

    突然有一天,有人跑來告訴她你能取代天上的太陽。

    她想了想,確實是這樣,她比那隻又笨又傻的圓球不知強多少倍!

    那個人給她規劃好了取代太陽的路線,她隻用照這條路走就能再次淩駕於自己昔日的奴仆之上,眼見著這條路通向的出口越來越明亮,她自個兒也隨之越來越膨脹了,不再懦弱,不再隨遇而安,使她眼紅“太陽”現在所享有的一切,她想奪過來,因為她覺得,她更配。

    再說輕霞,畢竟沉得住氣,盡管此刻嫉妒得恨不得一巴掌將鳳玉鳴從玄尊背上扇下來,但她還是強擰出笑意,盈盈得體地向玄尊行了跪禮,抬頭時望向玄尊的眼神蘊了無限蜜意,柔情脈脈似春水衍漾。

    芸沚宛君也依樣畫葫蘆地下跪行禮,姿勢極其諂媚。

    玄尊目不斜視,徑直經過。

    當夜,玄尊召見湘若,如此這般,交代了許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