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君心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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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瑟與孤漠一路激戰,從東域神宮更一路往東,戰到天光破曉,旭日東升,他們的身影像兩隻互撕毛羽的鷹隼。

    這是一場關乎正義與背叛的戰爭,拋開神與妖的外殼,兩個互相蝕剝的靈魂在用自己的方式,在一片糾纏的、黑暗的情感天空追逐光明,都被雜亂的線條克勒得喘不過氣,而最終,唯有勝利者才能擺脫壓抑。

    錦瑟未必會贏,孤漠未必會輸——在這片黑亂的情感的天空。而在現實世界——玄狼孤漠隻有被驅趕的份兒——誰讓這是錦瑟的地盤!

    那孤漠且戰且退,拚力抵擋著錦瑟的每一步殺招,最後負重傷遁回南域部族。為保命,不惜做個縮頭烏龜。

    錦瑟心中記掛著胥清,又匆匆返回神宮,那裏,他的戀人、他的妻子,因為他的引狼入室、他的疏於防範而飽受屈辱,那裏,計劃中的燕爾之夜隨蠟燭紅淚熬幹,遍地的碎紅在夜風中輾轉、淩亂,仿佛在嘲笑著他的落寞孤單。

    “那孤漠真是狼心狗肺,我們君上對他可不薄啊……”

    “就是,連君上的妻妃都敢肖想,真是……”

    “我醒來時,聽到很多這樣的謾罵,便知道,錦瑟與那隻惡妖決裂了。東域神宮裏結界加強,他說,以後再不會容許妖族靠近,他許諾,從此以後,定要護我一世周全……”

    胥清輕笑,笑靨似才飛起就在風中夭折的蝴蝶。

    “可惜,可惜我也是妖啊……”

    那夜驚魂之後,一向迷糊的錦瑟多了份警覺,不再輕信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胥清也是個可人的妻子,雖然偶爾會背著神宮中人偷偷釋放自己玄蛇妖族的天性,譬如獵食幼弱小妖,攝取妖元供自己提升修為。再譬如,每年一二月份的時候,她都要找個借口返回籠仙山玄蛇部族。這是蛇族的弱點,每年免不了蛻皮,蛻皮的時候還必須保持原形……

    忽視這些小瑕疵,她在東域神宮中幾乎算一位完美的神妃,她待錦瑟悉心,待下人平和,也樂意行些善事,為東域神宮吸納香火。就連一開始不怎麽待見她的無端都為她折服。

    隻是太平日子沒持續多久,很快,死性不改的孤漠卷土重來。看他攻打神宮時傾盡所有的架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攻打自己的殺父仇人。

    玄狼首領本有自己的妻子,其妻名梓奕,是玄狼部族中一位將領的女兒。

    “虎父無犬女”,這位梓奕則是妥妥的悍女一枚,脾氣極凶極暴躁,有時候莫名心煩了,見誰就跟誰幹架,且極度凶狠。不想孤漠在外豪橫,一回了家,見了梓奕就跟見了天王老子似的,慫得恨不得下跪磕頭了,也是典型的懼內了。

    孤漠負傷回來,梓奕沒怎麽意外,畢竟孤漠這家夥在外闖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總會招惹一些仇家,但傷在他身,怒在她心,她當然得管,而且要管到底。她總會對孤漠先行“管教”一頓,或斥或打,直到孤漠嗚嗚求饒為止。狼族內部直呼“太過凶殘。”

    教訓完家裏的,她還得收拾家外的——她要替自己的夫君出頭!狼族內部再呼“夫人威武!”

    這回,孤漠回來,窩窩囊囊地抱怨,他同東域錦瑟神君惱了,完了還被錦瑟狠揍了一頓。

    丈夫狼狽如斯,梓奕又氣又恨,照例又將孤漠從頭到腳批評了半天。若是換作往日,教訓完自家不成器的,她早該提著長矛修理別人家的了,可今日,這位“別人家的”是位神族!她就猶豫了。真沒說她懼怕神族來的,實在是當時那種形勢下,即便衝動如她,也少不得顧慮再三。

    天都有難,四壁將傾,洪荒翻湧,帝妖迭出。月色之下的占卜,靈台之上的歌舞,寒泉邊的微光,落梅中的扇骨,所有溫柔如水的意象都可能瞬間化成血腥屠戮的旁觀者。妖的原形,神的真元,破碎後混入塵土。

    那是怎樣的時代?那是神妖混戰的初暮時代,是隨便哪一場族間的衝突,都可能成為天地浩劫的導火索的危險時代。如薄冰般脆弱的平衡在暮色前的天地間顫抖著,任何人隨時都可能打破,而代價,無非是舉世淪陷,死活相爭。

    梓奕腦中微薄的理智告訴她,不能衝錦瑟興師問罪,去了,她就成了千古罪人。

    東域神宮那邊,胥清也不出意外地奉勸錦瑟息事寧人——單這一條,就令神宮上下嘖嘖稱歎。

    這樣那種微弱的平衡像風中的蛛網一樣搖搖晃晃地持續了一段時間,真正扯斷的這個蛛網的,是月絡。

    月絡是梓奕的侍女,是她最先發現了,一個細節。

    “娘娘,你覺沒覺著,大人這次回來有點奇怪?”

    “他哪次回來不是這樣?那個爺們兒!”

    “娘娘,不是的,大人以前哪次回來後曾像這次這樣天天趕著喝悶酒?您知道嗎,昨天,奴婢聽見大人跟席峰將軍吩咐,說什麽一定要打回東域神宮……”

    “打回東域神宮?嗬嗬,是個男人都該這麽想!”

    “是啊,”月絡煽風點火,“可大人還命令席峰上將,攻入東域神宮後,旁事暫擱,頭個要緊的就是擄回胥清娘娘。娘娘,您說,這胥清娘娘是誰啊?”

    “不認識。”梓奕嘴上這麽說著,心裏不免冒著狐疑的泡。自家這位的德性她再清楚不過,在家裏看似唯唯諾諾、規規矩矩,跟隻羔羊沒差,跑到外麵,那可就成了脫籠的虎狼,沾花惹草,偷腥嚐膻,哪件都沒少幹過。

    “早聽聞東域神君新娶了一位神妃,那個叫胥清的,莫非就是東域神妃?”月絡猜測。

    “是嗬,”這麽一來,梓奕也像發覺了什麽,“我說他好好的怎麽敢跟錦瑟鬧翻,原來是為了女人!”

    梓奕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如果說她前一秒還有理性的話,此刻那點可憐的理性早被壇子裏潑出的醋全給淹沒了,她可以不教訓錦瑟,但她不能放過招惹自己丈夫的任何女人。

    初暮二月,玄狼一族光明正大攻打東域神宮,梓奕打頭陣,孤漠反而在她手下起個輔助的作用。

    又有小道消息來報,神妃娘娘此時不在神宮之內,早歸籠仙山故裏省親,梓奕登時就沒勁兒了,故放孤漠與錦瑟大戰三百回合,自己則悄悄將精力轉移到籠仙山那邊。

    她曾動用大批妖力調查胥清,胥清的風評甚佳,而胥清的風評越好,她心中越是嫉恨,也就越想將胥清置於死地。

    當時人間二月,春筍萌芽,淺草初綠,桃花的蕾兒跟月老手裏紅線的結兒似的,結了一層又一層,適值蛇類蛻皮的季節,胥清在籠仙山偎著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說到這兒,胥清張了張唇又打住了,低迷中,細薄的唇弧倩然一勾,問道

    “喂,小丫頭,你猜猜,我若和那個叫梓奕的野婆娘見麵,誰占上風?”

    仙兒歪頭,回答“你吧,你很厲害。”

    “嗤,”胥清搖搖頭,無限悵悔,“不,那時候,我還是太弱了,太弱了,要不是如此……”

    要不是如此,當時她也不會被梓奕脅迫,也就不會有後來那一摞子麻煩事兒,那一摞子幾乎要了她性命的糟心事。如果可以重來,她甚至希望,自己當時就死在與梓奕對峙的現場。

    梓奕的武器是烈焰長矛,炎炎火華飄若紅纓,梓奕在戰場上是最凶狠的母狼——胥清不得不承認。胥清的武器是玄羽長鞭,蜿蜿蜒蜒若毒蛇纏人,她一直擅長打出以柔克剛的牌路。

    梓奕攻勢峻猛,一開始也被她纏得無處脫身,但梓奕戰鬥經驗豐富,終歸還是找到了這種戰術的突破口。

    一開始,隻見漫天肆溢的鮮赤火華不斷膨脹,束縛它的黑色羽鞭隨機應變,分化出無數隻靈動的黑蛇,梓奕揮舞著長矛,流雲般的蛇影纏繞她全身上下,如鬆緊帶般始終掙脫不得,叫她好不苦惱。同樣,她也放縱出火華襲擊胥清,可玄蛇控水,她竟不能給胥清帶去致命傷害。戰況膠著,胥清一直在尋思著怎麽脫身,這種戰局正是她努力營造的,這對她有利。

    梓奕感到自己如深陷泥沼,越使勁掙脫越墜陷不止,終於她厭煩了這種無能為力的境況,並想起自己此來的目標是活捉胥清,糾纏這許久,卻連那小賤人的皮都沒削下來一塊,想想,真是豈有此理!

    這回出師,真是有生以來最令她氣急敗壞的一回,沒有之一!!!

    梓奕索性完全無視周身的襲擾物,執長矛直逼胥清而去,任憑那些化形的毒蛇噬咬、貫穿自己的肌骨,那種真實而劇烈的痛感被滔天的憤怒與仇恨強行壓製,作為身份尊貴的玄狼首領夫人,她也是豁出去了。

    胥清見自己沒法再讓對手分心,登時就慌了,羽鞭一揮,火華頓揚,塵風中,幽明湖波激起千丈,塵降波息時,胥清早已落敗。

    “嗬嗬,妖也能當神妃!是天道瞎了,還是錦瑟瘋了!”捉住胥清之後,梓奕大肆嘲笑,陰差陽錯之下,她意外識破了胥清的真身,覺得既諷刺又好笑。

    “妖、妖又怎樣……”胥清伏在地上,虛弱地說。

    “怎樣?哼,老娘管你怎樣,隻是敢勾引老娘的男人,你以為你能有好果子吃?!”梓奕反手攝起胥清落在地上的鞭子,運足力氣,狠狠抽在胥清身上,將她這些天來的醋妒、怨憤盡情發泄到胥清身上。

    末了,她感到自己暢快了許多,乃吩咐手下將傷痕累累的胥清拖回去。

    整個過程,胥清咬緊牙關默默承受,她明白,一切才剛剛開始。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紙是包不住火的。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多麽富有哲理的古話,但輪到自己親身體悟的時候,又是多麽悲涼。

    在梓奕為她打造的秘密牢房裏,她還在自我安慰他們不會告訴錦瑟的;就算告訴了,錦瑟也不會信的;就算他信了,他也一定會諒解她的。對!一定會的,畢竟她那麽愛他,而他也說過要永遠保護她。對,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

    半月後,由梓奕出麵,親自向東域神宮講和,砝碼是東域神妃在她手上,錦瑟同意了。

    別來不久,再踏入這金碧輝煌、如翬斯飛的東域神宮,胥清心緒複雜,多的是畏怯、羞慚。

    她麵貌有些憔悴,因為這些天都不曾好好休息過。她想起在這座神宮裏,她曾為錦瑟熬煮粥湯,因考慮到他偏好甜味,就在其中特地放兩顆紅棗。而錦瑟也曾對她噓寒問暖,將她隨口一說的話深深烙印在心頭。曾因她玩笑中說了句“聽說九天虹離河中的虹霓花可以采來吃,還是補益元氣的上品。”

    她也就隨口說說,什麽想法都還沒有呢,可錦瑟那個二楞子隨後就親自飛上九天,往虹離河采了好幾束虹霓花回來,還問她是要蒸要煮,還是煲湯。

    瞧,他們是多麽恩愛,這樣恩愛的夫婦怎麽會因為身份上的差異而反目呢——怎麽可能!

    胥清不斷地用那些溫暖的、美滿的往事安慰自己,將它們當作厚厚的棉被裹在自己身上,雪花從四麵八方飄來,冰上的寒氣絲絲遊走於五髒六腑,嘶——好冷!

    熟悉的地方,陌生的境遇。

    梓奕開門見山“東域神君,失禮了!擅自挑起爭戰是我們的失策,不過,你也得感謝我們,要不是我們,你隻怕一生都要被這妖後蒙在鼓裏呢!”

    錦瑟聽到“妖”字懵了,他迷蒙地望向胥清,胥清剛被幾個妖兵押解到梓奕側後方。

    “怎麽,不敢相信了?她就是妖!”梓奕還在冷嘲熱諷。

    迎上愛人純淨的探詢的目光,胥清的眼神滿含愧悔,在那沉重的愧悔之下,卻奔騰著火熱的期待,她希望錦瑟說一句救贖的話,說沒關係,說他不介意,都行的;即使不說,哪怕給她一個寬諒的眼神,都能將她從水淹火燒般的境地中撈出來。

    錦瑟終究會不會原諒胥清?且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