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禦衣黃

字數:4405   加入書籤

A+A-




    仙淺記得,當初六姐不顧反對,執意與人帝結合時,三姐莫逆曾說“人族短壽,相信不足百年,人帝壽終之後,夜光自會歸來。”

    那時六姐是怎麽說的?

    那時她信誓旦旦地說,她愛那個人族,生生世世都愛,這一世結束,她要等他輪回,等他長大,再續前緣。

    現在呢?現在這是怎麽了?

    她還發現,六姐雖然坐在人帝身旁,卻時常與左路首席的國師眉來眼去。她很不能理解。

    六姐當初不是說過,她深愛著這個人界皇帝,愛得天昏地暗、無法自拔,愛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慘烈地步,眼裏心裏都隻他一個,再容不下別人嗎?

    現在是怎麽了?

    是因為他老了,容色衰弛了,所以不再愛了嗎?

    這一幕幕讓仙淺莫名的心胸悶滯。

    莫非是她錯了,說妖族專一,真心如寶,其實真的風流善變,情比紙薄?

    她不信,或者說,難以接受。

    她一定要親口問問她至親的姐姐是怎麽回事。

    機會是大把的有,夜光對外不管怎樣,打心底裏還是疼愛這個小妹的。這天,姊妹倆屏退侍仆,互相挽臂在禦花園中遊玩。

    這裏繁花似錦,彩蝶紛飛,也是雪域所沒有的。

    經行之處,夜光向仙淺一一講解夾道的牡丹、月季、芍藥等各樣花卉的品種與來源。

    “此種牡丹名為禦衣黃,也叫禦袍黃,顧名思義,取其花色如禦衣明黃,盛產於……”夜光指說道。

    她的帝後之袍也如她口中介紹的“禦衣黃”一樣明黃耀目,高貴典雅。而仙淺依然素潔輕綢籠身,與帝後手秉的那朵“白雪塔”相似相近。

    終於,仙淺忍不住開口發問“姐姐,你還喜歡那個人族皇上嗎?”

    夜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嗅了嗅手中如雪勝玉的“白雪塔”,反問“好端端的,問這個做什麽?”

    “我不希望姐姐委屈自己,”仙淺脫口而出,“如果姐姐厭倦了,就回到雪域吧,為什麽還要勉強自己留在這裏?”

    “不是厭倦,是傷痛。”玉手撂下“白雪塔”,她矯首抬望深宮的飛簷畫梁,感傷在心中伏脈千裏。

    碧樹春歌,曉燕飛紅。

    三十年前的初春,年輕的宣國皇帝騎著高頭大馬在王都筆直的街道上“出示”。

    所謂“出示”,是宣國的傳統。新帝登基當天,當穿著龍袍,騎著禦馬,在侍衛儀仗的護衛下繞著王都騎行一圈,讓百姓瞻仰一遭至尊龍顏。

    那一天,新帝的冕旈沒能遮住他俊秀的容顏,害得王都女子芳心大動;也是那一天,他開創了帝後“出示”的先河。

    他向普天炫耀自己認定的皇後,他向天下表明自己的情深不二,他騎著馬在前頭,不苟言笑,白媚姬坐在轎中,時常莞爾。

    轎簾是打開的,轎子經過的地方,沒有哪個男子不魂不守舍。

    佳人絕色,吉士情深,結為伉儷,百年好合。

    一時之間,王都男男女女心碎的聲音蓋過了祝福聲。

    那是落在和慶初年的回憶,王城官道坦蕩如許,帝王之愛,熱烈如許。

    她也從沒想過,有一天這樣的愛還會碎裂啊。

    他們恩愛了二十年,身為帝王,肯與一個女子廝守二十載,實屬難得。她也知道,他背負了前朝莫大的壓力,她也曾好生規勸他收納妃嬪,她明確告訴他,她沒法子為他生育兒女。

    他說他不納妃,他說他擬將皇位禪讓,他說隻想與她“一生一代一雙人”。可轉頭,她卻撞見他與宮女偷情。

    他說他一時糊塗,他說他永不再犯,他說,他隻是想要一個孩子。

    嗬,男人啊,真是口是心非。

    她擦幹眼淚,笑著說“我們是夫妻啊,你想要孩子,就光明正大地要啊!”

    後來,就有各種各樣的女子前來填滿了他的後宮,她也笑著一一接納。

    她為他學習宮中的繁文縟節,她為他治理後宮,立規矩,明賞罰,她為他在每個受孕得寵的妃子跟前忍氣吞聲。

    他依然偏愛在她宮中留宿,卻也學會了雨露均沾。

    她則學會了在每個獨眠的夜晚默數天上繁星。

    累嗎?累。可為了他,還能忍。

    再後來,他膝下兒女漸多,都管她叫“母後”,卻一個也不與她親近。

    她也能忍。

    她祈禱,來生,千萬別讓他再做帝王了。

    真正壓垮她的,是火刑事件。

    他會因為她是妖而將她送上火刑台,他會親口下令將她推入火海,她甘願等他輪回百世,而他卻將她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已坐擁佳麗三千,又有兒女滿堂,她死了,他不會孤寂,可他不知道,他在刑台前轉身的那一刹那,她的世界就已經墮入無間。

    現在,從雪域來的小妹讓她不要委屈自己。

    委屈嗎?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即使到了這地步,她仍不想離開他。

    你說,她要是凡人吧,還能說是貪戀這宮中的榮華,可她一隻妖,對這凡俗的東西又有什麽可貪戀的呢?

    祁瑬說她對他舊情不忘,她也不敢否認。

    所以她說“是傷痛,不是厭倦。”

    在他身邊,她從沒感到厭倦,但切實的,她現在看他一眼都會觸發心中疼痛的開關,難忍。

    “人心,叵測。”她告誡小妹。

    “那,姐姐,你還要等他來世嗎?”仙淺心疼地問。

    “不知道。看吧,也許還有轉機呢。”夜光說,表情淡淡的。

    “那,那位國師大人,姐姐喜歡嗎?”

    “不知道。也許吧。”她嘴角挑起一絲笑意,那笑意,竟有幾許寒涼。

    仙淺沒有再問了。

    也不需要再問了。

    她知道,雪域的妖生來就有一顆純潔的靈,她的,美好的六姐,當然不會例外。

    夜晚,一方謐白的月光斜鋪在窗口,仙淺無眠,望著那方謐白,忽然想起以前在雪域中的一件小事。

    那也是一個像這樣溫柔的夜晚。那時的月光比今夜還要亮些。

    芬月亭是雪域賞月專用的亭子,因為妖城建在地下的緣故,難得辟出這麽個場所。

    那夜,她與四姐旖旎並立亭中倚欄眺月,四姐歎道“聰慧玲瓏固然妙,隻可惜慧極必傷;深情專一固然好,隻可惜情深不壽。”

    當時她心性疏淺,當即回道“寧要極慧不要愚安;寧作深情不作孤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