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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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寧遙的話,夢幽閣主原本怒火中燒,可隨後又見寧遙讚許自己的工作能力,內心不由得一陣得瑟,麵上卻是無比的鎮定。

    “你要查的這些人,我當時也查過,並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夢幽閣主回了自己的位置,端起那杯放在茶裏的藥,拿出了要同那湯藥同歸於盡的氣勢一口飲下了,隨即將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味覺,“還有,那個錢昊,身無長處,實在是無用,你為何要留他?”

    “錢昊之事不勞你費心,倒是你,前些時日不是還派了人要取我身上的令牌嗎?怎麽,如今才過了幾個月,便不想取了?”寧遙撇開話題,又拿著件事同夢幽閣主打趣。偏偏夢幽閣主是個死要麵子的,最受不得寧遙拿這事說他,一說便開始急眼。

    “怎麽,你莫不是要送我不成?我自知如今受了傷不是你的對手,又欠下了你救命的恩情,那令牌你便自己好生留著吧!”

    “這幾日我瞧你氣色不錯,你這傷也到了可以拆線的時候,明日你騰個時間出來,事先告訴我一聲,我替你拆線。”

    見夢幽閣主惱了,瞧著他那模樣,寧遙隻覺得十分有趣,卻也隻是點到即止,過足了嘴癮,便給了對方台階下。

    “怎麽,你想好了,要同我合作?”

    “說的就和我有的選似的。”夢幽閣主毫不吝嗇的再次給了寧遙一記白眼,“既承了你的情,我也懶得做那小人,你處心積慮算計我,不就是想要我同你合作嗎?”

    “隻是我想不通一點,你明明可以救下何裕妻兒的性命,為何不施以援手?”

    心思計謀被說破,寧遙索性也不再同他周旋。

    “自我決定接手鎮南軍那日起,這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我便開始著人調查了,如今也算知其根底。”寧遙看著夢幽閣主,“可到了長安以後,我才發現這有一股我尚未知青的暗中勢力,待我的人趕到的時候,何裕之妻已亡。”

    “周氏是何裕的死穴,張四郎正是知道了這一點,才能利用多年以來一直保持中立態度的何裕來試探我的態度。殺了周氏的人想利用我對付張四郎,他能利用我,我自然能算計他。”

    “還真是,睚眥必報。”

    夢幽閣主不由的握緊了雙手,隨後閉上了眼睛遮掩那被激出來的殺意。

    “好說。”寧遙端起案上的茶杯,心平氣和的飲了一口茶,“你算計了我,我也算計了你,我們也算兩清了。我原先隻是懷疑你夢幽出了細作,引你去查鎮南軍一案,卻沒想到真有人要殺你。”

    “你怎知算計你的人是我?”

    “你的計劃確實可以算是滴水不漏,隻不過是敗給了你的自尊心。驕兵必敗,如此簡單的道理,還需我教你嗎?”

    “驕兵必敗,說的好,不愧是擊敗了楊璋的人。”夢幽閣主很快平複了心情,自嘲的笑了,“到底是我小瞧了你。”

    “不是你小瞧了我,而是你高估了你自己。”

    若說何裕之妻周氏之死是讓寧遙開始懷疑夢幽的,那麽夢幽閣主主動尋她見麵那日,她便確定了周氏之死全然與張四郎無關。

    張四郎是出了名的假麵菩薩,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技能使得爐火純青,權利他要,賢能的名聲他亦要。他既利用周氏威脅了何裕,那必定會千方百計留住周氏性命以保全自己的名聲,決不會蠢到斷了自己後路。

    夢幽閣主知道寧遙定會追查,故而在她派去暗中保護周氏的暗衛趕到之前,動用自己安插在張四郎手下的細作除了周氏,好叫寧遙以為是張四郎殺人滅口。若非寧遙早有準備,摸清了朝廷中人的性子,她也會以為,真是張四郎做下的。

    夢幽閣主算準了寧遙會懷疑上張四郎手上,不會再起疑心,又一直暗中觀察著寧遙的一舉一動,才會在那日派人去偷寧遙的令牌,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在那日自信滿滿的約了寧遙見麵,又對她說了那些話。

    不過是因為,他認定了寧遙會懷疑張四郎。

    他知道,寧遙在暗中調查鎮南軍叛國一案,當初鎮南軍被越國拋棄,遲遲不肯出兵援救,而當時,是張四郎一直緊緊扣著援軍的兵權,一直不曾答應出兵的提議。其根本原因歸根結底不過是因為“權力”兩字罷了。

    “當初,張四郎為了讓西南的兵權為自己所控,扣了葉釗發給朝廷的軍報,又吃吃不讓援軍發兵。”夢幽閣主反駁道,“皇帝遲遲收不到軍報,他便有攛掇著其他大臣上書誣告葉釗謀反,皇帝才信了的。”

    “你若是仔細查過真相,就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寧遙,並非我高估了自己,而是你於人情冷暖太過淡漠,是你對張四郎的恨還不夠深!”說到這兒,夢幽閣主忽就明了了。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難怪你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與你而言查清真相不過是一樁許諾,你對這件事根本就不上心。”

    話音落下,四周忽然就安靜的出奇。

    四周靜的可怕,夢幽閣主聽到寧遙細微的呼吸聲,聽到窗外鳥兒拍打著翅膀然後被路過的下人們驚走,聽到下人們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卻聽不到這屋裏有別的聲音。寧遙就那樣一動不動的坐著,半瞌著眼眸,瞧不清情緒。

    時間過的很快,又似乎很漫長,他覺著自己仿佛聽到了時間流淌的聲音,知道他再次聽到寧遙開口,仿佛過了百年的時光。

    她的聲音依舊像往常一樣清冷,此刻聽起來,卻如同深冬跌入了寒潭,讓他忘了動作。

    “明日午時,我替你拆線。”她如是說到,說完便默默歎了口氣,出了書房。

    夢幽閣主想,定是他自己出了錯覺,不然為何寧遙說完那句話起身離開的時候,他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悲傷和失望。

    他忽然就想,或許當初她救自己,不僅僅隻是為了隻有自己才知道的何裕留下的線索,而是她自己不允許自己對將死之人見死不救。就像那日,她明明可以對那位老嫗見死不救,她明明可以不管黃裳的死活,最終卻還是下意識的出了手,救了那位老嫗也救了黃裳。

    也就是這是,他才幡然醒悟。寧遙今年,不過也才二十一歲。二十一歲,多少與她同齡的女子都已嫁得如意郎君,父母健在,生活正是辛福美滿的時候,而寧遙,卻隻有自己孤身一人,在這世間奮力拚搏,才博得如今的一線生機。

    其實,他們都一樣,獨自一人在這世間拚得頭破血流體無完膚。寧遙本就不是個話多的人,可這幾日,無論自己說什麽,她都會回答,有時甚至還會那他逗趣取笑自己。他忽然便有了一個念頭。

    並非是她不愛說話也不愛笑,隻是無人願意同她說話罷了。

    生了這樣的念頭,無論如何壓不下去了,夢幽閣主心裏忽然生出一股無地自容的情緒出來,狠狠鄙夷了自己一番。

    若真是如自己所想的這般,那他方才的話,豈不是狠狠傷透了人家的心?

    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對於寧遙,他的心底依然生出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情緒。他心底某個地方,似是有什麽東西正破土而出,生出一股暖流,湧便了他的四肢百骸。

    於是,就在他還未察覺到這情感的變化之時,他便鬼使神差的取了紙筆,彎腰在桌案上寫下了些什麽。

    出了書房,管家楊伯便急匆匆的找到了她,說是又有很多人給她送了帖子,邀請她去赴宴,還有人送來了許多禮物,楊伯不肯收,他們便都賴在了門口。

    聽著楊伯的描述,寧遙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隨楊伯去門口看了,遠遠的便看到一個婆子帶領著不少小廝丫鬟拿著成山的禮品把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嘴裏還嚷嚷著非要見自己不可。

    寧遙仔細瞧了,發現那婆子是那天黃宥家的那位婆子,她明明已經駁了黃裳和黃宥的帖子,怎麽這個婆子又來了,還帶了那麽多的禮品。

    “將軍,老奴實在是說不過對方,而對方又執意要見您,我也是無奈之舉。”

    楊伯覺得為了這點小事驚動寧遙著實是不該,怎麽對方態度堅決,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一時竟生出了自己依然無用的念頭,滿臉的慚愧。

    好在寧遙是個懂他的,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自責,出聲勸慰。

    “楊伯,這不怨你,這麻煩本就是我自己多管閑事時招來的。”說著,她便調整了一下心情,冷著臉走了過去。

    那婆子是個眼尖的,遠遠的便瞧見了寧遙,掙脫了小廝們的阻攔,一個勁兒的跑到了寧遙跟前,話語間滿是諂媚。

    “將軍,不知將軍可還記得老奴?那日在街上,我家小姐的馬受了驚,是您救的,老奴是我家姑娘的奶娘,姓王。”說著,王婆子便拉住了寧遙的手,笑著拍了兩下,頗為和睦的樣子,“老奴今日,奉了我家老爺之命,帶了些薄禮,感謝將軍與我家小姐救命的恩情!”

    王婆子此舉驚得寧遙一時愣在了那裏不曾動作,冷眼瞧著她。被寧遙那樣瞧著,王婆子心下一驚,麵上卻還是笑著著的,收了自己的手,直道自己失了分寸,叫寧遙莫要多見怪。

    王婆子收了手,寧遙也不再看她,瞧著那堆禮品半晌,複又看向了王婆子。

    “那日當著黃侍郎的麵,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救下你家小姐本是舉手之勞,這謝禮我是不會收的,還是拿著這些東西請回吧。”

    “我家老爺說了,送不送謝禮是我們的事,收不收謝禮是將軍的事。老爺直喊了我們送來,沒說要我們再拿回去。這東西既送了將軍,那便是將軍的了,任由將軍處置。”王婆子依舊陪著笑,“還有,聽說老奴要來,我家姑娘特意囑咐了,下月初七是我們姑娘的及笄禮,特意差我帶了帖子親自交到將軍手上。”

    說著,王婆子示意人取來了那張帖子,雙手奉到了寧遙麵前。

    寧遙看了那帖子一眼,做工精細,以錦緞封麵,繡著些新奇的花樣,封麵上的字寫得娟秀端正一瞧便是那姑娘仔仔細細寫下的。隻是那錦緞上的繡文,寧遙卻越看越覺得同那描樣有幾分相似之處,一時間又想起了蔡筱雲的話。

    蔡筱雲喊她尋個由頭去黃宥府上,她先前還困惑該尋個什麽由頭如今倒是有了天賜的良機。黃裳是個女子,若她以女工為話題暗中詢問,應該能得到些線索。

    如此想著,她便取過了王婆子手裏的帖子,打開看了一眼道“我既救了你家姑娘,也算是有緣,既是如此,你便回去告訴她,她的及笄禮,我會去的。”

    寧遙如此爽快的應下,倒是讓王婆子吃了一驚。她原以為自己要費上好大一番勁兒才能讓寧遙點頭,卻不曾想如今這麽輕鬆就辦好了差事,她倒也是省了不少口水和力氣。

    辦完了最要緊的差事,王婆子便拉著一幹人走了,待她走後,寧遙便差人取來了紙筆,寫了封書信,喊楊伯拿了書信將那堆禮品原封不動的送去了戶部,上交到國庫去了。

    處理好們這事兒,寧遙拿著那帖子,仔細看了上麵的繡樣,又拿了那描樣細細比對,果然是有幾分相似的,便喊了蝶香將帖子收好了,自己則在院子裏緩步走著。

    在這將軍府住了已快滿一年,她卻還未好好逛過這院子,雖說這院子的圖紙她倒是經常看,可看圖紙和自己逛終究好是有好些不同。

    此時已是七月下旬,花園裏種的桂花雖未到花期,卻還是早早的開了幾朵,隱隱有些桂花的香氣了,寧遙聞著那淡淡的桂花香味,看著池子裏早已經開敗的荷花,就那樣在池子邊站定了,瞧著那片枯河陷入了沉思。

    她忽然覺得,也許夢幽的閣主說的對,她或許本就是個薄情寡義的人,不然為何麵對死敵之時她還能如初冷靜的分析事情的前因後果?她或許原先就是個沒有心肝的,活該自己一輩子孤寡。

    遇事冷靜素來是她的優點,她也一直以此為傲。可像她如今這般,遇事冷靜到了如此,依然有些太不可理喻了。她忽然就有些懷念起從前的自己來。

    彼時她雖然也遇事冷靜,卻絕不會像如今這般冷漠到如此,沒有半點人情味,宛若一個木頭做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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