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顏言番外·隻有香如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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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言到達祁連山時正值大雪封山,她在山中找了燕枬他們的蹤跡找了許久,最後暈倒在了雪地裏。救了她的是護國公的軍隊,她醒來時,她的表姐岑就在她身邊,彼時蘇岑已經懷孕七月有餘。

    蘇岑是當時禮部尚書家的長女,卻自幼喜動,同顏言一樣喜歡打抱不平,所以自幼她便被右相當男子來養,習得一身好武藝,還自己尋了一個夫君,夫君是護國公府的世子馮子廷。

    當初護國公府的軍隊知道燕枬被困祁連山後,立馬便趕了過來欲同他們會合,奈何路上意外重重,他們也是不久才到的祁連山。可就在兩天前,他們剛發現了燕枬他們留下的暗號。

    知道這個消息,顏言立馬便下了床要去尋燕枬,卻被蘇岑攔了下來,然後她自己挺著七個月的身孕,支身潛入敵營將燕枬救了回來。

    蘇岑說,若燕枬活著回來了,護國公府定會力保他上位,屆時護國公府功高震主,定會遭滅頂之災,若有蘇岑的救命之恩,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顏言未曾想蘇岑竟一語成讖。蘇岑救回燕枬後,燕枬僅用了半年的時間便在護國公府的幫助下平定戰亂奪得了帝位,登基大典結束後,燕枬一直靜處不動,護國公府也一直風平浪靜。

    顏言原以為燕枬不會對護國公府出手的,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事發當時,顏言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當護國公府上下被打入天牢的消息傳到顏言耳中時,顏言正準備喝安胎藥。當時喜鵲急急忙忙的跑到她麵前後,她便不顧一切的朝宮外跑去。隻可惜後宮的宮服繁瑣笨重,顏言為了方便奔跑,直接扯了衣擺,不顧形象的奔向了天牢。

    燕枬多多少少是有愧的,當初皇帝答應他們成親,唯一的條件,便是要他一起娶了張家的女兒。雖是皇帝賜婚,可顏言到底成了妾。他知道,顏言隻是故作冷淡而已,她其實是個崇尚自幼的女子,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明媚如驕陽。

    她是他陰暗的世界裏的一道光,他多少,總是護著她的。

    她以命相抵保下了蘇岑的兒子,等放鬆下來才發現自己落了紅。那次小產之後,顏言再未懷過孩子。護國公府上下被處死後,顏言便同燕枬漸漸疏遠了,可真正壓垮顏言的,是後來燕枬對蘇府出了手。

    蘇府上下一百五十多口人,因貪汙一案受其牽連,男子被流放充軍為奴,女子則被貶入娼籍,聖旨下發當天,蘇父為表其清白撞柱而亡,而蘇母也和蘇父一起去了。

    顏言從未想過她終有一日會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她想,唯一值得慶幸的,或許是她至少保住了她姐姐的孩子。

    顏言本就性子冷淡,經曆過這些後,她同燕枬之間的來往便交談便更加少了,許是燕枬覺得自己有愧於她,她在後宮的權利日益強大,燕枬也從來不會主動找她。顏言守著馮玄在棲鳳宮中安然度日了五年,五年裏她緊閉宮門,除了必要的場合絕不踏出宮門一步。

    可就在一個月前,燕枬的寵妃柳芊芊因一時頭暈誤將馮玄推入了冰池裏,人救上來後卻沒什麽大礙,發了兩日的高燒後便好了。眾人本以為顏言還是會想往常一樣不管不顧,可他們卻忘了,馮玄是顏言最後的底線。

    顏言心中本就憋著一口氣無處發作,且在宮中生活了這些年,她本也不是什麽心思純良的閨中少女,對付起人來手段自然不再話下,而對付柳芊芊時,也是她第一次動了殺心。

    柳芊芊的故意挑釁在她意料之中,柳芊芊是禮部尚書的嫡女,柳尚書晚年得女對她很是寵愛,她上頭還有三位兄長,也是盡得疼愛,她是五年前進的宮,入宮後便得盡了燕枬的寵愛,這樣的女子,自然是會來找她炫耀一番的。

    柳芊芊第一次拜訪顏言時顏言便知她有了身孕,故意給了她難堪,她一直忍著,一直到了上元節。

    正月十五,上元節。

    街上熱鬧無比,聲音直直傳到了宮城裏,顏言站在城牆上看著街道上的人們紛紛為上元節做準備,燈籠掛了滿街,紅紅的一片,看上去喜慶極了。

    正月的天還是冷得緊,此時雖是正午,天上卻沒有太陽,顏言在城牆上站得久了,感受到了些許涼意,攏了攏身上的袍子,轉身離開。

    “喜鵲,陛下在哪兒?”顏言看著正要回答的喜鵲,眯了眯眼睛,不辨息怒的開了口,“罷了,回宮吧。”

    “娘娘,今日可是上元節呢,您還是去看看陛下吧,說不定陛下正等著您去看他呢。”喜鵲是顏言的陪嫁丫鬟,後來隨她入了宮,如今已經是她身邊的女官了。

    上元節啊……顏言眸子冷了幾分,苦笑了一下,就因為今日是上元節,她才要好好演一出戲啊!

    黃昏時分,民間的燈火紛紛亮起,從皇宮放眼望去盡是橘紅的一片,顏言看著那燈光,似乎覺得心底升起了一絲暖意,她留戀的看了那燈光一眼,轉身走進了禦花園,不過片刻,那個單薄的身影便印入了眼眸。

    地上跪著的是柳尚書家的千金,中午時分衝撞了顏言,顏言便讓她領罰跪著,算來已有五個時辰了。給足了下馬威,此刻顏言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端出了皇後的架子。

    “柳妃,你可知罪?”顏言眯著眼睛,看柳妃額前香汗淋漓,心中不由冷笑了一聲。還真是美豔嬌弱,惹人憐愛,難怪燕枬會連著寵幸她三月。

    “臣妾知罪。”柳妃說話時聲音細小無力,可她眸中的堅韌與隱忍,卻被顏言盡數看在眼裏。

    “既然知罪了,便回宮去吧。”顏言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忽然回了頭,喊住了剛被自己的貼身宮女扶起來的柳妃,“哦,別忘了喚個太醫瞧瞧,比如宋太醫。”說完,顏言瞥了一眼柳妃猛然攥緊裙擺的手,若無其事的轉身離開。

    顏言回宮後,喚喜鵲取來了茶具,又命人準備了些茶點,獨自一人在屋內泡茶。不過片刻,那個玄色的身影便闖入了她眼裏,她先是一愣,隨後看了眼釜中的水,才微微冒起熱氣。

    她知道燕枬會來,卻沒想到燕枬來得這樣快,快到她煮茶的水還未燒沸,便已怒氣衝衝的到了她麵前。

    “顏言,你什麽意思?”

    麵對燕枬的質問,顏言恍若未聞,直等釜中的水燒沸後,取了剛磨好的茶粉開始點茶,直到茶湯泡好,顏言才倒了一碗茶遞給了燕枬,“什麽話等你喝了這碗茶再說吧,臣妾隻煮這一回。”

    聞言,燕枬接過顏言遞過的茶碗,將其一飲而盡,而顏言接過燕枬遞回的茶碗放到溫水中涮洗。

    見她不溫不火的態度,燕枬不由怒上心頭,伸手打翻了她手中的茶碗。

    顏言看著碎了一地的茶碗,眸中是道不清的情緒,隨後她瞥開了眼,對上了燕枬的眸子,語氣裏頗有些不滿,“這件茶碗可是建窯燒的兔毫盞。”

    “顏言,你就沒別的話要對朕說的嗎?”

    聞言,顏言垂眸動手去收剩下的茶具,因著角度的問題,燕枬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她清冷的聲音又緩緩傳了過來,“是,是我罰柳妃在禦花園跪了五個時辰,怎麽,陛下心疼了?”

    說到這,顏言猛的起了身,對上了燕枬的眸子,臉上卻依舊是一副冷漠的表情,“玄兒一個人隆冬之時在水裏泡了五個時辰都沒坑一聲,怎麽,莫非她柳芊芊連一個九歲的孩童都不如嗎?”

    “可柳妃有了身孕,如今因你小產,你……”

    “她小產隻怨她自己身體不濟,你別忘了當初是誰懷著七個月的身孕還在雪地裏走了整整三天才救的你。”

    顏言看著愣在原地的燕枬,腦海裏頓時便想起了那個女子的身影,她總是喜歡穿著一身火紅的衣服,就像一團火一樣,“燕枬,這是你欠我阿姊的,你不還,我自會找人替你還。”

    麵對燕枬的質問,顏言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上元節那日給足了她機會罔顧禮法頂撞自己,她便故意讓她在隆冬之日在禦花園裏跪了好幾個時辰,讓柳芊芊流產便是她的目的,可笑燕枬還來問她緣由。

    她該如何回答呢?顏言想,是告訴他自己對懷有他骨肉的柳芊芊心存嫉妒還是告訴他其實自己恨他入骨。

    有愛才有恨,顏言想,她其實是愛燕枬的,可她愛的,是那個會送她安逸夜景的燕枬,是那個會想方設法逗她開心的燕枬,而不是眼前這個為了權力而讓她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帝王。

    為了不讓馮玄卷入宮廷之爭,開春後顏言送他去了江南求學。一年一度的春獵那日,顏言按例隨行,卻遭行刺重傷昏迷,待她醒來,已是三日後。喜鵲同她說她昏迷的這幾日裏燕枬寸步不離的守在她身邊,甚至把奏折都運到了她宮裏,此刻他正在上朝。

    “小姐,您就原諒陛下吧,這些年來,陛下對您的好奴婢都看在眼裏,再說,小姐不是也很關心陛下嗎?”

    喜鵲為她梳著發,顏言看著銅鏡裏的自己,忽然發現自己蒼老了許久。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掛在胸前的當初得知燕枬去淮州治理水患時求的平安符。平安符,保平安,它確實保住了顏言最在意的那個人,可代價就是自己家破人亡,甚至護不住自己的孩子和她阿姊唯一的血脈。

    “喜鵲,你知道嗎,有時我會想若當年我不曾遇見燕枬,不曾嫁與他為妻不曾卷入皇族之爭,也許父親和母親就不會被我牽連,還有玄兒,他便不會淪為孤兒,他會承歡在父母膝下,開心幸福的成長,而不是小小年紀就受盡折磨背井離鄉。”說著,顏言用力扯下了自己在脖頸上掛了數年的平安符,目光呆滯的看著它,“其實錯的是我,我不該心存貪念,然後對他動了心。”

    “喜鵲,這一切該結束了,由我開始,也該由我終結。”說著,顏言將拿平安符仍進了身旁的火盆裏,看著它在頃刻間化為灰燼,隨後撇過頭不願再看它一眼。

    又是一月後,顏言讓喜鵲離了宮,還了她賣身契,又提她出了奴籍,然後讓她給馮玄帶了一封信,那是當初她奔赴天牢時蘇岑留給他的血書。

    那一日陽光正好,顏言邀了燕枬一起品茗對弈,燕枬似是很高興,換了一身便裝,是顏言心裏熟悉無比的月白色的衣袍,從漫天的杏花林中緩緩而來。那模樣,仿佛讓顏言看到了他們初遇那日,可惜的是他們初遇是個隆冬而非春日,四周開滿的是梅花而非紅杏。

    “那日你不是說你今後再不會煮茶了嗎,怎的今日卻邀我品茗對弈?”燕枬微微一笑接過顏言遞過來的茶碗,微微愣神後將其一飲而盡。這樣的場景顏言似乎很早之前就見過,早在她同燕枬成婚之前。

    “祁君死了。”燕枬放下茶碗後看著顏言的手微顫,隨後對上了她的眸子,“三日前他染上惡疾,不治而亡。”

    “是嗎,死了也好,落得清靜。”顏言笑著收了茶碗,下意識的去摸自己胸前的平安符,觸手卻是一片虛無,她才憶起那平安符早在一月前便被她親手扯下了。顏言苦笑了一聲,便吩咐宮人取來了棋盤,直到黃昏時分。

    他和顏言站在城牆上,看著夜幕降臨,看著家家戶戶紛紛亮起燈火,看著星辰浮現夜空,四周靜得嚇人,卻遠處卻依稀有家人間的談笑聲傳來。這一幕像極了那年,他在夜裏闖入她的閨房,說自己要拿了她一顆心,然後帶著她去看了滿城夜景的時候。

    “我一直以為我與你毫無情感,就算有,也隻會是恨,所以對於你的那些妃子,我從未上過心。”顏言的聲音打破了這寧靜,如同冰冷的泉水從燕枬身邊流過,最後流進了他耳中,“可其實,早在你送我這都城的夜景時,你便住進我心裏了,燕枬。”

    “顏言……”

    “所以在知道柳芊芊有了身孕後,我對她動了殺心,因為我嫉妒她。可是燕枬,住在我心裏的那個你是真正的你,還是隻是我以為的你?”說著,顏言伸手撫上了他的臉,“我初見祁君時還以為他是你,甚至因為他我才看清了自己的心,如今想來,那隻怕也是你算計好的吧。”

    “你知道嗎,我一直厭惡隆冬,因為深宮裏的隆冬是那麽的冷,能寒了人心。”說著顏言對上了燕枬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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