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蝴蝶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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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從側門悄悄進殿時,便聽到太清帝的聲音傳來。
“卿說的話,朕暫且信一信。不過朕和貴妃不是月老,此事如何還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明月沒有留神細聽,輕輕地坐在屏後的蒲團上。
她今日來隻是因為父母前日約好,今日定要她再相看。
明月想著,隻要挺過了這次,以後便不用天天來這紫微殿了。
因為最近來得太勤,紫微殿的小內侍見了她都捂著嘴笑。
明月斜斜地坐著,上半身支在小案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紈扇。
過了今天便可以睡懶覺,不必每天早起來相看各位青年權臣。明月心裏高興得很,所以今日著裝也大膽了些——往日因為要躲在屏風後,穿著也素淡,今天挑了件紫色煙霞羅裙,外罩了逶迤曳地的淡色薄紗長袍。
這樣一來,太清帝眼睛斜斜一掃,便看到了屏風後的女兒。
他有些頭痛。
元京多少好兒郎——才冠京華的謝英吉、雄姿英武的宇文瀟然、風華絕代的蔡玄…這丫頭見了一一搖頭,直說自己瞧不上。
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待見,難道真要一輩子老死在宮中?
倒不是養不起,錢與權俱有,還能養不起她?隻是為人父母者總想女兒能夠嫁人生子,有自己的歸宿罷了。
“臣定不負陛下信任。”
一道青年男子的嗓音響起,引起了明月的注意力。
他聲音十分好聽,低沉卻不粗啞,每個字說得會有些稍慢,聽起來更加柔和,緩卻了略有些霸道氣勢的聲調。
明月偏過頭,隔著屏風望了過去。
殿中立著一名身材頎長高大身著黑色冕服的年輕男子,單看風儀並不輸前幾日見過的謝英吉和蔡玄等人。
明月有些好奇:這便是南陽王魏迦陵?
她來之前梳洗打扮之時還衝母親抱怨:“南陽王…到底還是打南邊來的蠻子,就像工部的曹大人一樣,個頭矮人又瘦,官話都不會說,這樣的人我還用得著去見?”
夏貴妃當時道:“你莫要瞧不起,既入得了你父皇的眼,定然是不差的。”
現在看來,這身材倒真不像個普通的南蠻子。
但這又如何呢?
公主殿下撇撇嘴——若嫁了他,就要跟他回封地,南陽路遠,距離元京千八百裏不說,聽說那地異常潮濕,蛇蟲鼠蟻多,公主可不願意跟他走。
據說啊,還有種繁殖能力特別強的會飛的蟲子,你若拍死它,它體內的蟲卵也會變成小蟲子;你若拍不死,它會飛到你臉上呢!
明月一想就頭皮發麻,嚇得手中的紈扇掉到了桌上,發出“啪嗒”一聲響。
殿中的太清帝和南陽王聽到聲音後,同時側首望來。
明月正要去撿,見他們偏過頭看自己,十萬火急急中生智,想起了夢中的一個小夥伴對她說的一句話——“隻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他們。”
於是公主殿下神色如常地撿起了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
太清帝見女兒暴露,索性大方道:“屏後便是公主,朕和貴妃嬌慣久了,有些無狀。”
“殿下嬌憨可愛,自然不似凡俗女子。”隻聽南陽王磁性好聽的聲音又響起。
明月笑了,心道這蠻王還挺會說話。
這時,南陽王稍稍向前幾步,隔著屏風向她行禮。
“臣,魏迦陵,見過公主殿下。”
屏風離得遠看不到,可離得近了,模樣也越發清晰起來。
他麵目深刻,眉眼英挺,全然不似同樣打南方來的曹大人一般眼睛狹小顴骨高聳,眉骨和鼻梁略高,使得眼眶有些深陷。興許是化了妝,又興許是眼睫太濃,眼睛深成一片漆黑的海,就要將公主溺死在其中。
“王爺多禮。”明月亦是還了一禮。
太清帝本著將女兒嫁出去的心情召她來相看,可看這模樣,明月倒是對他頗有興趣。這讓這個父親有些糾結,既想讓女兒嫁人,又不想讓她這樣快嫁人。
他咳了一聲道:“迦陵,你先回去罷,等過幾日中秋宴再來。”
南陽王魏迦陵垂下眼眸,又向帝王行禮告辭,這中間再未看明月一眼。
等人走遠了,明月這才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太清帝扶著額道:“這南陽王倒是個人物,蔡玄的品貌雖好,也隻能說僥幸魏迦陵不是元京人罷了。”
明月不解道:“父皇,他不是蠻子嗎?為何官話說得這樣好,人也生得這樣高大?”
太清帝一副“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的樣子嗤笑她:“井底之蛙,蠻子那樣多,你隻見了工部曹侍郎,便覺得一葉知秋了?”
明月撇嘴道:“兒臣沒有出過宮嘛,哪裏知道蠻子什麽樣。”
太清帝挑眉:“等你出降了,自然能見到。”
說罷,他又問道:“你覺得今日這魏迦陵如何?這也看不上,那就沒有更驚豔的人物了。”
明月想起魏迦陵,的確風姿卓然。
但她仍然不死心,大膽地問道:“父皇,肅王是什麽人?”
太清帝一愣,倒是沒想到她會問起這個人來。
“肅王長踞光州,朕也有許多年未曾見過他。”他略一思索道,“為何突然問起他來?”
還是有這個人的。
明月欣喜道:“父皇為何不將他也召來呢?”
然而她這句話卻讓太清帝變了臉色。他一臉古怪地望著女兒,像是在看傻子一樣。
“召他來做什麽?比朕還要老的老頭子了。”太清帝道,“何況西北平安,朕無事召他來多半會嚇死他。”
老頭子?
這不對…夢中的肅王明明是個年輕男子,像羅成那樣持著一把亮銀槍呢!
明月不死心地問:“那他的世子呢?”
太清帝搖頭:“這件事朕知道,肅王世子隻是外室所出,他未曾立妃,可戍邊多年勞苦功高,朕便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允了他立世子的請求。”
“那他的世子叫什麽?”明月感覺答案呼之欲出。
沒關係的,哪怕外室所出也沒關係,好歹讓我知道真的有這麽個人…
“蕭孟澤。”太清帝答道。
明月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瞬間蔫了下來。
太清帝見她如此,蹙眉道:“你問他世子做什麽?那等身份配不上你,想也不要想。”
明月收拾了一番心情,歎氣道:“兒臣知道了。”
她抓著紈扇,又由關莧喚來了步輦,送自己回去。
到了明泉宮,明月將鞋一脫,赤著腳走進寢殿。
關莧收拾了鞋,忙又上來替她卸頭上的釵環。
夏貴妃坐在寢宮內的繡榻上,見她有氣無力,便出聲問道:“如何了?不中意?”
明月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這孩子,中意不中意的說一聲,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我哪兒能知道你的心思?”夏貴妃嗔道。
明月窩進了榻裏,抱著靠枕道:“娘,我之前做了個夢。”
夏貴妃擺弄著手上的紙鳶,眼睛也沒有抬:“知道,夢到大魏亡了,你跟一群男男女女在山野裏奔跑對不對?”
明月噎了一下:“什麽叫男男女女在山野裏奔跑?我們是從界山抄近道走呢。”
夏貴妃笑了:“好,我不笑話你。可是你說的這件事本就不存在。別說你跟肅王走了,那個老頭子一把年紀了還能千裏迢迢過來找你?再說,現下國運昌盛,你根本淪落不到那個地步。”
明月委屈極了,當下撒起嬌來:“那個夢太真實了,人家害怕嘛。”
夏貴妃見她如此,知道她被夢魘住好幾日,精神頭都有些不正常了,便哄勸著:“我的小乖,那些都不存在,你不要再想了。娘問你一句:你覺得魏迦陵如何?”
明月想了想:“長得好,禮數也周全。”
夏貴妃歎道:“難得有個入你眼的,可惜他封地在南陽,仍是有些遠了。”
明月剝了顆葡萄先喂給夏貴妃,自己又吃了一顆:“那就不嫁。”
夏貴妃嚐著女兒剝的葡萄,想著若她真嫁給那魏迦陵,以後定然吃不到了。於是便道:“那我向你父皇說去,便說你不中意。”
明月笑著又剝了顆葡萄塞給她:“娘最心疼我,不願我遠嫁呢。”
宮人們來來回回,聽到的全是這對母女的的笑聲。
接下來的日子,明月不用去想看年輕大臣,可也少了不少樂趣。
直到捱到了中秋這一日。
“中秋宴設在章華殿,屆時帝王和朝臣在正殿宴請群臣,而殿下便和娘娘在偏殿同各位命婦一起進膳。”鮑女史替明月挽發時順嘴一提,“今日奴定要好好拾掇殿下,讓那群貴女知道什麽是天外有天!”
明月笑嘻嘻道:“鮑姨挽發的手藝我信得過的。”
申時一到,盛裝的母女二人便同乘一輦離開了明泉宮,向著章華殿而行。
章華殿內已經坐滿了群臣,見帝王未曾駕臨,便一番交頭接耳。雖看似敘舊或是商談政務,而話題的中心皆不離開端坐於首的青年異姓王侯——南陽王魏迦陵。
早知魏氏一門出美人,原以為柴氏皇族姿容已是巔峰,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硬生生將皇帝比了下去。雖然年齡差在那,可這魏迦陵的風華氣度確是貴胄中難得一見。
且南陽曆來富庶,魏迦陵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顏有顏,真可謂是得天獨厚。
而他們亦有相識的內侍,帶來一個驚天的消息——當今聖上要為正值妙齡的永嘉公主擇婿。
誰人不知永嘉公主是帝妃的掌上明珠?若能尚公主,不僅能光宗耀祖,簡直等同於擁有大魏的半壁江山。
眾人摩拳擦掌,目光鎖定了幾位元京勳貴,可是等到現在皆沒有動靜。
京中的世家子弟還有不少沒被相看過的,可跟前頭去過的那些簡直沒法比。而今殺出了個南陽王,又是如此豐秀人物,自然會成了眾人心中熱門的駙馬人選。
有的大臣前去敬酒想打探一下消息,沒想到這位年輕的王爺竟絲毫沒有架子,任誰去都給麵子飲上一口。
隻是畢竟是南方人,不比元京人均二斤酒量,幾口下去這位王爺便俊臉微紅,單手撐額直言酒力不佳。但大臣們豈能放過他?當下便笑著要多飲幾杯撐撐酒量,以後一步登天需要飲酒的地方更多。
魏迦陵不勝其擾,恰好此時太清帝駕臨才免去了眾人的刁難。
眾人跪伏於地朝拜天子,太清帝落座後便讓群臣起身。
他不經意間望見了下首的魏迦陵,見醉後的青年神采更勝平時,又想起他的承諾,心下更多了幾分滿意。
正殿有天子護著魏迦陵,偏殿亦有夏貴妃為女兒保駕。
夏貴妃貌美眾人皆知,隻是永嘉公主長在深宮,未曾有人窺視其姿容。久而久之傳言紛紛,說什麽的都有。
各命婦帶了自家貴女入席,皆對這位唯一的公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然而隨著步輦入殿,下來兩位麵容相似的絕色女子,說是母女,更像姐妹。年紀輕的那個靈動嬌美,活像是夏貴妃年少時的翻版。
如此一來,那些負麵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這類宴席,明月並不喜歡。
女人們戰戰兢兢,即便是說話也全是奉承話——那是自然,誰讓這後宮中並無幾位嬪妃,而夏貴妃又是份位最高的那一人呢?
聲聲馬屁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明月,讓她昏昏欲睡。可宴上打盹傳出去要鬧笑話,於是她借口出恭,悄悄溜出了偏殿。
明月避開了人來人往的前殿和宮廁,轉而繞到殿後的廊下吹風。
有內侍偶爾經過,見公主獨坐便要上前侍奉,皆被她揮退:“不要來打擾孤。”
這下後|庭便成了她一人的世界。
人在微醺之時最容易傷感,明月趴在欄杆上,無故便想起了那個夢境。
大魏國破,她和侍女如意被一人救下,那人將她獻給主公肅王。主公有勇有謀又年輕俊美,不知為何千裏迢迢趕來元京隻為了救她性命。
元京無她立足之地,他便將她帶回光州。雖然一路奔波勞苦,可…
可陵墓中王座上白綾覆麵的青年、山野豪庭院中持劍而立的青年、梨花鎮的月夜下的青年,為何讓她覺得意難平?
再說,這樣的宮宴真的是她喜歡的麽?
明月迷茫了。
可如今父母俱在,幼弟也在成長中。她如今適齡正要擇一佳婿,後半生可以安穩的過活,比不知前途如何的夢境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想起夢中鬱鬱而終的母親,明月害怕了。
她努力地搖頭,將那個可怕的夢抽離記憶之中。
“公主殿下?”
明月聞聲回頭。
天姿神顏的南陽王魏迦陵,站在不遠處的廊下正含笑望著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