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比良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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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出了界山後,路途明顯平坦寬闊起來。即便是離開延陵郡,野外也不再是杳無人煙的深山。每每隔上數裏便會看到小小的村落,這也讓第一次出遠門的拖油瓶們安心了不少。
如意掀開窗氈看著外麵的魏秋水,笑意盈盈地打招呼。
沒想到魏秋水朝她喊:“快合上!”
尚未回過神的如意姑娘便吃了一嘴沙子。
如意:“……”
此刻她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踏進了雍涼的地界兒了。
“壞菜了。”如意哭喪著一張臉,“塞外風沙似刀,我許如意馬上就要變成糙皮子了。”
公主殿下摸了摸自己嬌嫩的臉,心裏也有些害怕,便趕緊將窗和門簾拉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延陵距離朔方並不近,但由於路途平坦,馬兒撒丫子跑得又快,他們午時前出發,晚間便抵達了朔方。
朔方與延陵同為郡城,卻比延陵要大。隻城中無河流,風沙又大,蕭瀲便與眾人商議在城中住一晚後第二天繼續啟程去光州。
前幾日他們進延陵時,守城士兵鬆懈無比,見錢眼開。
而今到了朔方腳下,他們差點連城門都沒能進去。
看到朔方這樣嚴謹,蕭瀲還是比較滿意的。
蕭讓直接亮出了令牌,守城士兵仔細查看後紛紛跪了一地。
如此,蕭瀲一行便直搗朔方城中心。
一進城,眾人便發覺氣氛不太對。
朔方比延陵更繁榮,理應同延陵一樣夜市琳琅才是。而現下朔方城中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街道空無一人。
蕭瀲蹙眉道:“孤記得朔方並無宵禁。”
蕭讓答道:“是,朔方富庶,小戶生意向來晝夜連營。”
“罷了,先找找有沒有客棧,住一夜便啟程。”蕭瀲道。
蕭讓領命後,帶頭找了一家客棧。結果無論如何敲門,客棧皆無人應。
這行人又尋了幾家,皆是無人接待。
魏秋水道:“這可如何是好?總不能進了城還要在外麵紮帳篷?”
蕭瀲出聲問:“朔方郡守是哪個?”
蕭讓思索了一下答道:“韋修文。”
蕭瀲將馬頭掉向郡守府:“去他那兒。”
於是,由他帶頭,其餘人緊隨著奔向郡守府上。
郡守府和朔方城中家家戶戶一樣,大門緊閉。
蕭讓大力敲了幾下門:“肅王殿下駕臨!郡守韋修文接見!”
話音剛落,門後傳來一個聲音:“一步三尺,三步幾尺?”
蕭讓被這個問題搞得有些懵——這算什麽?芝麻開門?還帶暗號的?
饒是如此,他依然老實答道:“九尺。”
門內外的人如此對話,也讓後邊的人聽得奇怪。
明月也是不解:“現在進當官的家裏居然還要做題麽?萬一碰上個沒文化的可怎麽辦?”
如意撇嘴道:“沒文化的都不好意思上郡守家了唄!”
大門打開了一道縫,裏麵的人悄悄探出個腦袋,上下窺視了蕭讓好幾眼。
蕭讓怒道:“殿下駕到,還不快速速接駕?!”
裏麵的人看了看蕭讓屁股後麵黑壓壓的人,小聲道:“將軍稍待,小人去稟報我家大人。”說罷便縮回腦袋,“砰”的一下合上了大門。
蕭讓有些生氣,他回到蕭瀲身邊將所見一一說了。
末了他還補充:“這韋修文將朔方治理得不錯,可這脾氣也太古怪了些。”
蕭瀲望著緊閉的大門林聲道:“先別下結論,興許城中出了什麽問題也不一定。”
說話間,朱色大門被打開,郡守韋修文帶著一幹仆從魚貫而出。
“臣韋修文叩拜殿下。”韋修文帶人跪地行禮道。
他約摸四十來歲,長相端正仁善,看上去便沒有壞心思。
蕭瀲早已等得不耐煩,他在馬上沉聲吩咐:“城中客棧不肯接待,孤和親衛在你府上對付一夜,明日一早便走。”
韋修文道:“遵命。殿下先隨臣來。”說罷便一個拱手,急急忙忙地進了大門。
眾人相視一眼,總覺得這郡守有些奇怪。
“進去再說。”蕭瀲道。
蕭瀲決策向來沒有出過問題,眾人聽後,跟著他放心入了府。
郡守府並不小,可容納他們仍然有些擁擠。即便是蕭瀲和明月,最後仍是分了一個雙人間。
安置好後,疲憊的眾人就要休息,蕭瀲亦是不例外。
他脫了鎧甲活泛了一下筋骨,正要洗漱睡覺時,韋修文帶著一個仆從來了。
“殿下恕臣接駕來遲。”韋修文又要跪下。
蕭讓笑著逗他:“韋大人為何這樣客氣?不過是開門遲了些,主公又不會斷你仕途。”
韋修文卻道:“這仕途一樣要到頭…不說這個,殿下休憩之時記得鎖門關窗,任何人叫門萬萬不要開!”
蕭瀲和蕭讓對視一眼後問道:“為何?”
韋修文的燈籠隨著秋風在黑暗中打擺子,詭異無比。
“殿下莫要多問,過了今日,明早天亮就啟程罷!”說罷,他便向外走去。
蕭瀲和蕭讓趕了半日路,想著朔方向來治理有方,這也應是韋修文管理之道中的一項,便沒有多問。
眾人疲憊不已,洗漱完後便躺下睡了。
越是勞累的人,入睡時間越快,睡得也越沉。感覺隻睡了一刻鍾,睜開眼卻已經過了三個時辰。
明月和如意被喚醒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起床穿衣,梳洗打扮,趕路就像被鬼趕,一切都是這樣匆忙緊促。
今日本是多雲的天氣,卻因為沙塵肆虐緣故顯得有些陰暗。狂風刮在耳邊發出淒厲的哀嚎,柴明月和如意不得已戴上了鬥篷。
韋修文前來送行,並沒有說太多話,隻是囑咐眾人盡快出城,不要逗留。
蕭瀲也隻看了他一眼,揚鞭疾塵而去。
明月還有些困頓,她抱著幹脆麵靠在馬車車壁上打盹兒。
然而將睡未睡之時,卻感覺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看看怎麽回事。”她眯著眼睛出聲道。
如意披了鬥篷下馬,不一會兒便坐了進來。
公主殿下久久未能聽到她的匯報,疑惑地睜開了雙眼。
隻見如意兩眼呆滯地望著車壁,雙手將衣角攥得死緊。
“怎麽回事?”明月出聲道,“見鬼了?”
如意嚇得渾身一顫,這才將眼神拋給她。
她嘴唇微顫,正要開口說話。冷不防馬車突然掉頭,差點將如意摔個趔趄。
明月覺得奇怪,便伸手掀開了車簾。
遠遠地便可以看到朔方城門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蕭瀲帶頭又要折返回去。
她心下正納悶時,魏秋水的聲音在車外響起。
“殿下,今日我們可能走不了。您在車裏呆著,不要向外看,回去後也不要出門。”
魏秋水不會開玩笑,她這樣謹慎,定然是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他們很快又回了郡守府。
白日不比晚間,他們隻敲了敲門,裏麵的人並未問稀奇古怪的問題便打開了大門。
門房一看又是昨晚上的貴人們,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隻說了聲“稍待”後便著人通傳,自己則迎了人入內。
蕭瀲他們又回了郡守府,還是進了昨晚上住過的院子。
眾人剛一安頓,郡守韋修文便來了。
“殿下怎麽又回來了?!”他見狀大驚,“趁著天亮,趕緊走罷!”
蕭瀲掃了一眼,見明月和如意在外間梗著脖子向這邊看。
他向魏秋水使了個眼色,魏秋水會意後,便將明月主仆拖去了她們房間。
“有話好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明月被魏秋水抗在肩頭,如意也不好受——她腰帶被高高地提起來向前拖行。
“咳咳…你不說我也知道…”如意被勒得兩眼發白,“城中死人了對不對?我都看到了。”
魏秋水擔心嚇到明月,便道:“你別瞎說。”
明月聽得心下一驚——怎麽他們到哪裏哪裏就出事?
這有點像她看過的一個東瀛話本,裏麵有個少年,因無意中窺得當地惡勢力進行不法交易而被強行灌下一種毒藥,身體縮成了孩童大小。說來也怪,從那以後他無論到哪兒,哪兒就會發生不得了的命案。
魏秋水將她倆拖回了住處後,明月興致勃勃地問:“又出什麽幺蛾子了?你說,我保準兒不怕。”
魏秋水想著,這事兒朔方城人盡皆知,紙包不住火。與其讓她倆好奇,不如自己先說了,省得這倆姑娘自己偷偷往外跑。
她嚴肅地詢問她們:“我說了以後,你倆保證不要往外走。”
柴明月和如意猛點頭。
“城中有種奇怪的瘟疫正在蔓延。”她低聲道。
柴明月聽得一驚:“朔方城中無水源,為何會有瘟疫?”
魏秋水搖頭:“這我便不知了。”
古往今來,瘟疫一般發生在水患之後。像朔方這樣幹燥的北方城鎮,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有瘟疫的。
郡守韋修文治理朔方多年,也是第一次碰到這樣棘手的問題。
先是有人白天突然暈倒在街頭,無論怎樣掐人中都不醒。家人將人帶回家中照料,而那人日間一直昏迷,直到晚間才醒。
那病人醒來時也非常奇怪,不吃不喝,徑直跑到大街上,見人就咬。
被他咬傷的人,也出現了和他一樣的症狀——白日裏不活動,晚上專門出來逮人就咬。
他找了許多大夫,當地、並州、光州但凡有點名氣,他都親自去請,結果大家都診斷不出這到底是什麽病症。
韋修文本就有些脫發,如今被此事煩擾,頭頂更加稀疏,眼看著就要束不起冠來。
蕭瀲坐在太師椅上,轉著大拇指上扳指問:“那昨日你門房問蕭統領術數是什麽意思?”
韋修文歎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得了病的人會簡單地與人溝通,‘嗯’、‘好’、‘是’都會說,與常人無異,獨獨問一些需要思考的問題時卻答不上來。城中居民便是以此作為判斷依據區分來人是否是患病之人。”
“這病孤也未聽說過,倒是稀奇。”蕭瀲道,“蕭讓,你怎麽看?”
蕭讓覺得這晝伏夜出愛咬人還傳染的病症倒是很像狂犬病。
他問韋修文:“那第一個患病之人家中是否養狗?”
韋修文沒想到蕭讓會問這個問題,畢竟朔方城寬闊,十戶有九戶都會養狗。
狗是什麽?它可是人類的好朋友,不僅有看家護院的本領,還能讓社恐死宅們出門遛彎碰到親朋好友不知道怎麽打招呼的時候可以說“你家狗真好看”,簡直是再妙不過的動物了。
況且一般瘟疫都和鼠類有關,所以韋郡守壓根沒有將病症聯想到狗身上。
他直言道:“朔方城內多數人家都會養狗,但統領確定這病症和狗有關?”
蕭讓道:“可能有關。不過…”
“不過什麽?”
蕭讓搖了搖頭:“這病一旦病發,治不了,等死吧。”
蕭瀲:“……”
韋修文:“……”
“現在城中有多少人感染?”蕭讓問道。
韋修文斬釘截鐵地回答:“目前發現的十四人皆被下官關押至地牢,另有兩人已死,也安排火葬。”
蕭瀲心道:怪不得朔方成為雍涼重城,這韋修文處事倒真有兩把刷子。
火葬於他們而言等同挫骨揚灰,人人皆不願落得一個死無全屍的境地。而感染瘟疫之人屍體若不火化,極有可能會汙染當地土地或水源,對瘟疫治理造成更大的困難。
“你有心了。”蕭瀲很少誇讚別人。
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去解決這件事。
朔方屬並州,整個隴西都是蕭瀲的地盤。他的地盤上發生了這樣的事,總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吧?
蕭瀲又對蕭讓道:“你看緊了明月他們,不要讓她倆亂跑。把李非白捆起來,那也是個禍精。”
蕭讓道了聲是,便離開了。
蕭瀲又對韋修文下令:“蕭統領見多識廣,你按照他的線索去查一下城內養犬住戶。”
韋修文領命後正要退下,外間卻傳來郡丞的聲音。
“大人…外間有人來索人了。”
韋修文蹙眉:“索何人?”
郡丞見了蕭瀲不知其身份,但看裝束和坐在韋修文上首的位置便知是個大人物。
可眼下他顧不得這許多,隻能對著蕭瀲匆匆行了一禮,這才開口匯報。
“並州宣刺史公子前來索其未婚妻。”
韋修文事情多得一個頭兩個大,刺史又如何,眼下人命最關天。
“他未婚妻找本官要?本官又不曾欺占人女!”他氣得胡子亂顫,“都什麽時候了還來給我添亂子!打發走!”
郡丞聽了信兒正要向外走,卻被蕭瀲喚住。
“且慢!”
二人同時望向蕭瀲,不知他是何意。
蕭瀲撐著腮,雙眼望向門外昏黃的天空。
“既是刺史家公子,來找未婚妻子必然也是廢了一番精力。想是尋而不得才來找你。”蕭瀲覺得最近自己的心腸似乎都軟了下來,最是見不到情人分離,“你既是一郡之首,又歸屬並州,不妨命手下查查戶籍,給他行個方便。”
韋修文歎了口氣:“不是下官不想找,隻是…”
“隻是擔心他那未過門的妻子是那十六人之一,對麽?”
韋修文仰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蕭瀲站起身向門外走。
“就算是,也要告訴他才好。這人聽聞朔方出了瘟疫還親自前來,是個重情之人。”
“他此刻定然生不如死。哪怕你直接告訴他人已經沒了,也不要讓這樣的人抱著希望空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