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比良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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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要查閱居民戶籍以助瘟疫一案,郡守府上下同時發力,倏然間庭院空無一人。
“蕭統領幫幫忙啦。”郡丞急的抓耳撓腮,“下官要去查戶口,你幫忙接待帶刺史家的公子去地牢裏找人。”
蕭讓抱著劍一臉不情願:“幹嘛要我去?萬一那些人咬我怎麽辦?”
“這個您盡管放心,牢裏的鐵欄杆有手腕那麽粗,門上上了三道鎖,就是大蟲也咬不斷,斷然不會傷到您。”郡丞急得又是行禮又是撒嬌,“蕭統領~我的好統領~”
蕭讓看著一臉絡腮胡的郡丞一陣惡寒。
他擺手道:“行了行了,真是怕了你,我去便是。”
郡丞見他應下,道了番謝後喜滋滋地走了。
蕭讓也抬腳去了花廳。
甫一進花廳,便看到一個高挑瘦削的身影。
他裹著一件白色狐裘,正背對著蕭讓靜靜地觀賞著眼前的畫屏。
屏上是仿王冕名畫《墨梅圖》而製。淡黃的絹絲上墜著點點梅花,墨點乍看之下有些突兀,可在上麵題詩的襯托下倒無端生出了些溫柔來。
可朔方並沒有梅花,隻有界山以南才有。
“不要人誇好顏色,隻流清氣滿乾坤。”那人念出了詩的後兩句,轉身看向蕭讓。
這是個頗為俊秀的青年,隻是麵色蒼白,身形瘦削,一看便是有先天不足之症。
“貿然前來叨擾閣下。”他輕啟蒼白中泛著淡青色的嘴唇,極有禮貌地打招呼,“在下宣靈均,為尋未婚妻溫如梅而來。”
蕭讓對久了糙漢,猛然遇到這樣斯文有禮的翩翩文弱佳公子一時間有些轉換不過來。
他選擇直接辦事,便對宣靈均道:“宣公子請隨在下來。”
郡守府與地牢距離不算遠,二裏路左右。
因有了瘟疫這個話題,二人並行也不算無聊。
“宣公子既知道朔方出現怪病,為何這個節骨眼前來?”蕭讓有些不解,不能等過了這陣兒再來麽?他這是上趕著來送人頭的?
宣靈均搖頭:“早前便想來,隻是我身體一向不佳,婚期也是一拖再拖。現下朔方不安全,我想要將她帶走。”
蕭讓道:“宣公子倒是重情重義。”
宣靈均淡淡地笑:“她不曾因我體弱而棄我,我便也不想棄她。”
二人說話間走到了地牢入口。
入口處在地麵,斜斜向下挖出長長的梯道來。據說這裏從前是義莊,因瘟疫一事臨時改成地牢。縱然裏麵屍體已經遷走,然而腐屍和香料混雜著黴味仍有些讓人惡心作嘔。
宣靈均麵色一變,卻未開口。
他輕咳了一下便催促道:“蕭統領請。”
此處有六人把守,郡丞已經知會過,故蕭讓和宣靈均由一人引著下了地牢。
“這牢裏味道有些重。”宣靈均未說的話讓蕭讓說了出來,“得想法兒改善改善。”
牢頭舉著火把蝦著腰,有些為難地道:“統領有所不知,瘟疫一出這麽多人哪裏都沒辦法收容,這地方還是韋大人求爺爺告奶奶才辟出來的…您是不知道,那些人發起病來就是老鼠都會咬…嘖嘖,已經不算個人了。”
蕭讓心頭一凜,用餘光瞥了下宣靈均。
火光的照耀下,他的麵上似乎比剛剛更白了幾分。
“這些人裏有沒有年輕的姑娘?”蕭讓將話題轉移。
牢頭想了想道:“有!倒是有個年輕姑娘,還挺好看。”
說罷他歎了口氣:“隻是可惜,發病久了,現在瘋魔得不成樣子…”
蕭讓看著宣靈均毫無血色的臉,覺得這個話題還不如不轉移,索性不再說話。
地牢的階梯很長,三人一時無話,襯著怪異難聞的味道使得氣氛更加詭異起來。
牢頭憋得難受,又開始叨叨:“二位啊別嫌這梯子長,本就是義莊,以前啊曾經有白毛詐屍,大家尋思呢萬一再出這檔子事兒來,直接用柴火堵住樓梯口,再扔幾個火把下去,就能將那些屍身燒個幹淨…”
蕭讓:“……”
這蕭讓想撕了牢頭的嘴,因為宣靈均的臉已經不是陰沉可言了。
幸而他們很快便看到了樓梯的盡頭。
下了樓梯便是平地,三人踏上去,心也似乎放平一樣。
牢頭舉起了火把繞了繞,便讓蕭讓和宣靈均看清了周圍的一切。
左右兩側各一排鐵柵欄,正如郡丞所說,有兒臂粗細。柵欄之後隱約可見人影或站或躺,或蜷縮一角。
韋修文仁慈,對這些已經喪失了人格的病人保全最大的體麵。不論男女老幼,每人都設了個單間,不論他們吃與不吃,兩餐和水按時送上。
他們自然沒有了人性,也不會吃東西的。
有兩人聽到聲音後,隔著柵欄就向他們撲來。
然而牢頭隻將火把送到他們跟前,他們的喉嚨便發出“咯咯”的聲音,並狀似痛苦地抓撓著自己的脖子,不一會兒結痂的脖子上便又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蕭讓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心下的確有些震驚。
古代醫術並不發達,尤其對這類傳染性極強的疾病。眾所周知,現代對抗疫病多是生產疫苗,並對疫苗接種的年齡有著嚴格的限製。
眼下這個時代,對抗瘟疫的最佳辦法往往都是焚城。這的確可以斷絕後患,但手段著實過於殘忍。
可是不殘忍沒有辦法,現在這十四人被關進地牢,韋郡守的確做得對。畢竟放他們出去,有可能殃及的就是整座朔方城。
蕭讓是跟著蕭瀲上過戰場的人。戰場之間的廝殺,完全憑的是本事。而眼前這樣的景象對於好端端的他而言無疑是一種嘲諷。
上位者有多無能,才會讓自己的子民喪失身為人類的尊嚴?
可上位者又是有多無助,才會關押自己的子民?
這樣的問題他已經無從與人探討。
“他們啊,好像怕光。白天出來倒地就要死,最輕也是半死不活。”牢頭又道,“這地牢陰暗,火把倒能對付一下。”
宣靈均垂眸道:“帶我去見那個姑娘。”
牢頭看了看他,一邊引人向前一邊歎息:“不是小人說,這病啊沒得治。公子是個人物,不該浪費在這裏頭…”
宣靈均但聽不語。
牢頭將他們帶到最角落的牢房,指著牆角縮成一團的女子道:“十四個人,就這一個是年輕女子,你們看看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吧。”
說著,他用火把尾部碰了碰柵欄。
柵欄發出“哐哐”的聲響,激起了所有病人的情緒。
一雙雙或粗壯或細瘦但毫無例外都是血汙的手臂自柵欄伸出,狂亂地朝他們方向搖擺著,似乎一旦抓住他們就要吞吃入腹一樣。
角落裏的女子亦是不例外。
她猛然起身,朝著宣靈均的方向奔來。
“咚!”喪失了思維的她直直地撞到柵欄上。
“如梅!”宣靈均望著她急促又關切地喊道。
蕭讓看了一眼蓬頭垢麵已經辨認不出麵貌的女人:“她是你未婚妻嗎?”
宣靈均一愣。
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她,發現有些蹊蹺:如梅身材高挑,而這女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嬌小;如梅有一頭黑緞一樣的長發,而她發色枯黃,一看便是長期營養不良所致。
似乎不像是她…
可他去過溫家,並沒有找到如梅,溫家之人也說大小姐於瘟疫發生次日不知所蹤。
所以宣靈均才抱了試一試的想法來到地牢。
此時地牢裏的女子像是恢複了一般,又撞了上來,觸到柵欄的時候她甩了下頭發,張口咬住麵前的鐵欄杆。
頭發一甩,也讓人看清了她的麵目。
宣靈均一看,此女並不是溫如梅。當下他便舒了一口氣。
“對不住,二位。”宣靈均的麵色漸漸泛了血色來,“她並不是在下的未婚妻。”
蕭讓也跟著輕鬆了些——倘若這女人真是,那宣靈均也太慘了些。
既然搞清楚了,三人便往回走。
小心翼翼地上了階梯後,蕭讓開口問宣靈均:“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是回並州還是?”
“我要留下。”宣靈均堅定地道,“我要找到她,把她帶走。”
蕭讓又道:“朔方城說小不小,找人不容易的。”
宣靈均頷首:“如今城中又出了這樣的病疫,在下不欲為難韋大人,隻能親自去尋了。”
蕭讓問:“你要如何尋?一家一家去搜麽?”
聽他這樣說,宣靈均卻笑了。
“她素來喜歡聽戲,如果她是偷跑出去,那定然也會去各處梨園戲樓。”
雖說這個問題有些殘忍,蕭讓仍然問出口:“倘若…她並不是自願出走呢?”女子出走數日不歸,若不是自願,定然已遭毒手。
宣靈均仍笑得溫潤:“那便是天意,在下隻能…另擇一位夫人了。”
蕭讓心道:還真是放得下。
“日落後城中人人皆閉門不出,你還是白日再找吧。”蕭讓道,“我陪你一起。”
“多謝你。”人多力量大。宣靈均也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二人出了地牢後便分道揚鑣,宣靈均住在城中一處客棧,約定好次日天亮後在郡守府前集合,然後一同去尋找溫如梅。
白天對於朔方居民來說是短暫的,很快,夜幕再次降臨。
然而無論黑夜如何漫長,黎明終將到來——這便是定數。
宣靈均熬過了這一夜,天剛剛亮便來到郡守府。
郡守府前不僅站著蕭讓,還跟了三女一男四個拖油瓶。
“人多能事半功倍,我們一起幫你分頭去找。”李非白今日穿得十分花哨,說話倒是靠譜。
宣靈均望著他們幾人,鄭重地點了點頭,目光中帶著感激。
六人兵分三路——明月和李非白,蕭讓和如意,魏秋水和宣靈均。
因疫情的原因,縱然是白日的朔方,也少了大城該有的煙火氣。
明月和李非白已經找了好久,著重搜尋城北搭建的各個戲台。
朔方的秋日因烈陽暴曬倒與盛夏有些相似,倆人走得口幹舌燥,來最後一處戲台找人時順便坐到了座位上看起戲來。
“高挑美人,右眼下又有兩顆痣…”明月托著腮看著台上的楊貴妃細細琢磨,“高挑美人不少見,眼下兩顆痣的倒沒見過。現下找了這麽久都還沒找到,人會去哪兒呢?”
李非白斟了杯茶給她,又給自己斟了一杯,仰頭便一飲而盡。
“依我看,溫家怕是撒了謊。”說著,他又倒了杯茶。
柴明月眨了眨眼:“我也覺得他們撒謊…好好的閨女沒了,一家人竟然不急著找,反倒是未來的姑爺上門找人,這也太說不過去。”
李非白是真的口渴,他又喝了一杯。
“不知道他們把人藏哪兒了…他們這麽做,也不知是不是想悔婚?”
明月不太讚同他這個看法。
她搖了搖頭:“我總覺得這事兒不簡單,我還有種不詳的預感…”
李非白看著她的側臉問:“什麽預感?”
戲台邊的夥計此時來討打賞。
“少爺小姐這是兄妹倆一起來看戲?”夥計哈著腰指著台上的楊貴妃,“這出‘貴妃醉酒’看著可還行?滿意給個賞賜,直接打賞給台上那位貴妃。”
明月撇著嘴:“真是什麽人也來扮貴妃…”
她娘也是貴妃,可台上那人跟她娘差了不止十萬八千裏。
夥計一聽不樂意了,叉起腰罵:“你是來搗亂的?愛看看不看滾,還想看還說我們當家花旦的不是,你這人是不是賤皮子?”
李非白一聽怒了:“罵誰是賤皮子?”
夥計指著李非白的鼻子重複:“你妹是賤皮子!”
罵他可以,罵明月?不行!
李非白直接一拳打在夥計鼻子上。
“打起來了!”眾人見有熱鬧看,便紛紛圍了過來,“還見血了!”
朔方在韋大人的治理下一向風平浪靜,也無人打架。而最近的疫情則壓抑了大家太久,猛然看到有人滋事自然興奮不已。
“好家夥!”大家一股腦全湧了過來,“別用拳頭趕緊抄家夥啊!”
夥計捂著血流不止的鼻子哭天喊地,一聽周圍人提醒便開了竅。
“師兄們!有人搞事!抄家夥!”夥計高聲喊道。
唱戲的人,嗓門都練過。胸腔發聲,渾厚嗓音能穿透天際。
唱戲的人,後台也不缺家夥什。聽到師弟這聲喊,便抄了青龍偃月刀、方天畫戟、擂鼓甕金錘等一應武器而來。
唱戲的人,自然也是半個練家子。武器在手,人又多,又是在自己地盤上,氣勢頓時拔高了一截。
李非白見狀感覺不妙,拉起了柴明月:“跑!”
柴明月反應過來,撒開丫子瞬間便跑了個沒影兒。
李非白看得目瞪口呆——這丫頭真的不會功夫嗎?
不過也由不得的他細琢磨了,後麵一群人舉著各種兵器就要撲上來,嚇得他腳尖點上桌子,一個旋身向外掠去。
明月和李非白一前一後地瘋狂在街上跑著,後麵戲台的人也不遑多讓——台上一刻鍾台下十年功,那一身技藝也不是白練的。
他倆在前麵跑,後麵人緊緊地追著。
柴明月拿出了從前做公主時擾亂六宮的架勢,專門挑著小巷子鑽。
巷子狹窄,好在一拐彎便可以甩掉後麵跟著的人。
如此幾番拐來拐去,戲台那幫人便跟丟了他們。
“他們肯定跑前麵去了!”流鼻血的夥計往前一指,“哥幾個今天不要放過他們!”
幾個師兄扛著武器順著師弟指的方向走去。
聽得那波人的腳步聲漸遠,柴明月和李非白從草垛裏走了出來。
明月一手拍著身上一手抓著後頸:“以後再也不藏這裏了…忒刺撓…”
李非白也好不到哪去,頭頂甚至還插了兩根稻草。
“今天算是無功而返,明兒再替他找吧。”他抖了抖,將稻草甩下來。
進小巷子容易,出小巷子難。
他倆早已經忘了來時的路,在巷子裏拐來拐去找不到出口。
“太陽快要下山了,怎麽辦?”明月看著日頭不安道。
李非白雙手一舉:“抱著我的腰,帶你飛出去。”
他也算是名家之後,一身輕功練得還不錯,想必帶著明月不成問題。
明月欣喜地環上了他的腰,還不忘捏了一把:“可真細啊!”
李非白昂首:“保持身材是一個美男子的原則和底線。”說罷便一躍而起。
眾所周知,會遊泳的人不一定會救人。這個道理等同於會輕功的人不一定會帶人。
李非白一躍而起略過前麵的牆數一丈高後,二人從半空中直直地跌了下來。
他引以為傲的俊臉朝下,親親熱熱地接觸了地麵,實打實地摔了個狗吃屎。
柴明月好一點,有他做墊子摔得不至於很慘。不過鼻子頂到他硬邦邦的後背上,頓時酸痛不已。
二人頭暈眼花地坐起來,還未來得及相互埋怨,便發覺自己落到了別人家的院子裏。
大魏有律法,私闖民宅是重罪。雖然大魏亡了,但韋修文治理朔方依然沿用著之前的律法。這事兒要是被他知道了,那可了不得!
二人對視一眼,怕驚動了主人,偷偷摸摸地起來拍拍屁股準備走人。
然而這院子裏的一間廂房內竟然傳來幽幽的唱聲。
“我隻索坐幽亭梅花伴影,忒炎涼又何苦故意相形…”
不得不說,這個聲音與剛剛戲台上的楊貴妃一比,那楊貴妃簡直成了門外漢。
柴明月喜歡聽戲,便豎起耳朵又聽了幾句。
“慘淒淒聞墜葉空廊自警…他那廂還隻管弄笛吹笙…淚珠兒滴不盡宮壺漏永…算多情隻有那長夜霜衾…初不信…水東流君王薄幸…到今朝才知道別處恩新…”
柴明月偷偷道:“好家夥!唱的是梅妃,果然把那楊玉環給比下去了!”
李非白扯著她的袖子:“快走吧,天快黑了。”
明月噘著嘴道:“行吧…可惜聽不到這好嗓子了…”
繞道走便要經過那間屋子,明月好奇地扭頭一看——
這間房門口加了兩道鎖,門窗皆用木板釘得死死的,隻窗上留了一個腦袋大小的洞。
這樣的情形倒像是關了一個犯了重罪的人一樣。
擁有這樣一副嗓子的人能犯什麽錯?一般來說都是哪家主母嫉妒會唱曲兒的小妾才會這樣歹毒地將人關起來吧。
明月不懂,也不想探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多管閑事多吃屁。
似乎是聽到了外間的聲音,窗戶上探出了一個腦袋來。
這是個嬌豔的美人——白皙的皮膚,明豔的五官,正張著嘴巴笑嗬嗬地望著他二人。
她眼睛笑得彎彎,濃黑清麗的眉眼下是兩顆殷紅的朱砂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