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夢璃,過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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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三年,元月初一。
天剛蒙蒙亮,清晨的第一縷晨曦灑向人間,映照出了整個盛世都城的輪廓。
楚國公府的主仆眾人,起的也是極早的。
顧紫真早在卯時初至的時候,便穿戴整齊的來到內院的內廳,鄭重的在顧氏祠堂裏焚香祭拜。
府內的大小管事攜著府內的仆從們,自是先上前問候家主,說些年節到來的吉祥話。
然後,便是一起幫忙布置。
昨日的仆從們早已將今日所需的東西準備完畢。
所以,顧紫真隻需稍稍等候著下人們布置好今晨所需的場麵,便可以開始元熙三年的元日祭祖。
由於府內無長女,倒也沒必要非得顧長歌這個大公子在場。
顧家上三代,並不是什麽達官顯貴。
那時候,世家門閥的勢力還很猖獗,保皇派的官員們在朝中一直被打壓的很慘。
顧紫真年輕時,倒是有幾個親姐妹在世。
倘若她們沒有提早夭折、或是逃過了幾大門閥的迫害,顧長歌應是還有幾個親姨母。
直至顧長歌這一代,又是一根寶貴的獨苗。
在他幾乎沒有記憶的親生父親過世後,顧紫真也沒有再娶的意思。
即便是先帝晚年得知此事後,專門賜予她的美貌婢子。
顧紫真也都在秦清寒繼位的那年,解了他們的奴籍,放了這些宮中的婢子們歸鄉。
沒人知曉她先夫過世後,不再娶少君、又不納郎的原因
但這個疑問,也僅限於臣民們的偶爾談笑罷了。
如同沒人知曉楚國公府當年的少君,究竟是從哪裏來的一樣。
顧家的祭祖儀式,向來簡單的很。
焚香,磕頭,納拜。
家主攜長女跪於牌位前,用標準的大秦文士格式的文章,向祖先匯報這一年的家中情況。
待得正午過後,再去城外的祖墳前掃墓。
僅過去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顧紫真就完成了祭祖的前後流程。
在祠堂的角落處,仆從們留下了一塊毛巾,和一盆幹淨的清水。
此後,顧府的下人們退去。
顧家祠堂內,顧紫真站在最前麵,身後數步的距離,僅留下資格最老、待在顧府中最久的大管事與顧家老軍戶們。
眾人關上祠堂的大門,顧紫真上前幾步,走到放置牌位的高台下方。
那裏有一個暗格,開關的位置僅有在場的幾人知曉。
就連顧長歌這位顧府的大公子,都沒從自家老娘的口中聽說過祠堂內還有一個暗格的存在。
顧紫真打開暗格,裏麵存放著一塊又舊又不規則的牌位。
這塊牌位,整體呈現深棕色,形狀隻有長方形的輪廓。
甚至連大小尺寸,都不是大秦傳統的五寸寬、十寸高,而是沒有先例的三寸寬、七寸高。
但大概是保存此物的主人細心,能夠看出時常擦拭的痕跡,並未讓其蒙上灰塵。
至於牌位上麵的字跡,已經是模糊不清的劃痕了。
盡管看不清上麵刻了什麽。
可唯一能確定的是,那不是人們認知中的任何一種字體。
然而,顧紫真卻永遠不會忘記牌位上麵的十四個字。
那上麵寫著,故顯考葉公諱雲華老大人之蓮位。
顧紫真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
那是因為這塊又醜又舊又不符規範的牌位,其實正是她的先夫葉雲華在生前親自動手做出來的。
上麵的字,同樣是葉雲華親自刻上去的,說是給他未來的孩子祭拜用的。
也就是,顧長歌的親生父親。
顧紫真伸出略微顫抖的雙手,緩緩取出這塊牌位。
她看著手中的牌位,像是在懷念著什麽似的,眼神極為柔和。
氣氛很是靜默,顧紫真身後的幾位顧府老人,同樣目光溫柔的看向她手中的牌位。
良久,這塊牌位才被顧紫真輕輕放在了高台角落的一塊空位上。
“這都多少年過去了。
我翻遍了古今秦夏的史書典籍、文學策論,卻仍然看不懂上麵的字。”
顧紫真自嘲的笑了笑,抬手一指身後的幾位顧府老人。
“不信的話,你問這幾個老家夥。
世人都道我文采卓著,當為大秦的天下文宗。
可是,世人卻不知曉,我翻閱典籍、背誦古文的初衷,卻是僅僅為了看懂你上麵刻的文字。”
說到這兒,顧紫真幾人都笑了起來。
隻是,她們臉上的笑容,卻是顯得有些苦澀。
“雲華,不是我說啊。
你走的時候,好歹給我留本...那叫什麽來著?
雲華,你瞧我這記性。
我找了這麽多年,竟是連名字都忘記了。”
身後的幾位顧府老人聽到此處,盡皆露出懷念的神色。
終於,顧紫真拍了拍額頭,旋即釋然的笑了出來。
“對,我想起來了。
你說的那是,存於你記憶中的新華詞典!”
顧紫真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接過身邊的大管事遞過來的濕毛巾,極為溫柔的擦拭著牌位。
“那什麽詞典,我這輩子怕是找不著嘍。
倒是歌兒這孩子,這兩年也和你當年似的,天天淨說些讓我聽不懂的怪話。
他這脾性啊,純屬就是隨了你。
打小就不聽話,到他大了啊,更是沒個男兒樣兒。
你說說,這孩子怎麽就不願意嫁人呢?”
顧紫真擰了擰濕毛巾,將這塊牌位的背麵又給擦拭了一遍。
隨即,她不由溫和的笑了笑。
“不過,他倒是也隨了你的長處。
去年春末,歌兒突然就懂了許多東西。
他在軒文閣一詩成名,被京城的才女佳人們廣為流傳。
夏初的時候,這孩子一下就對上了那三個千古絕對。
對出來的下聯,還和你當年讓我對出來的都不一樣,卻仍然是值得人們為之稱彩的好對子。
還有,歌兒創造出來的各種新鮮物什。
我當時為之震驚,可後來細細琢磨著,似乎都和你當年所說的東西差不多。
那時候,我還以為這都是你平白的臆想。
可誰曾想,這孩子還真的給弄出來了。
雲華,你說說你,是不是又給這孩子托夢了?
他現在可是被百姓們崇仰的大秦第一才子。
你啊,就甭跟著瞎操心了。”
說到此處,顧紫真眼角已然泛出了些許淚光。
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旋即又問出了每一年都會問的問題。
“雲華啊,我一直都很奇怪。
歌兒出生前,你就一直說這是咱們的兒子。
你還說,歌兒十五六歲的時候,才算是完整的好孩子。
更讓我奇怪的是,你似乎一直都篤定他會成為世上最特別的男兒。
這些事兒,你都是怎麽知道的?
莫非,雲華你真的會未卜先知不成?”
這一對生死兩隔的夫妻,每年的單方麵談話,都會用這樣的問題結束。
隻不過,顧紫真這一次還是多說了幾句。
“雲華啊,有件事兒,我可能要對不住你了。
時至今日,大秦朝已然走到了最艱難的時候。
看似風平浪靜的天下,在世家門閥的時代過去後,變得愈發的暗流洶湧。
南邊的人,又開始不老實了。
你當年說過,這天下遲早要變。
我也知道,但都礙於門閥幹政,一時難以變革。
到得如今,變革的浪潮已至,我也是時候為了大秦的國祚延續,展開屬於我顧紫真的抱負了。
至於我說對不住你,便是歌兒這孩子。
若是此次變法失利,我顧家上下遲早覆滅。
但歌兒應是能夠自保的,除了我早已安排妥當的後路,他本身也具備了保命的本事。
這孩子,到現在還以為我不知道呢。
去年夏時,寧城那邊出了那麽大的事兒,大半個秦朝都給驚動了。
旁人不知發生了何事,我生的孩子如何了,難道我顧紫真還不知道?
倒是那個小家夥,能夠成為歌兒未來的助力。
總之,你我到底還是有一天,能夠在地下相見的。
隻盼著,我能晚點兒下去見你。
我啊,還想看看我以後的外孫女呢。”
或許是身後還有幾個顧府的老人,顧紫真的這些話說得都沒有那麽清楚。
不過,說完了這些話後,顧紫真還是舒開了一口悶氣。
隨即,她退後幾步,笑罵著後麵幾個偷偷抹淚的顧府老人。
“哭什麽,哭什麽!
我這個當相公的都沒哭,你們這些個老家夥倒是哭起來了。
快過來,跟你們公子說說話。
錯過了今天,可就是來年再見了。”
聽到此話,幾名顧府老人趕忙上前幾步,朝著高台角落的那塊刻有葉雲華的牌位說起話來。
“公子,你莫要擔心長歌少爺,他現在可好了,還成了百姓們都崇敬的廣陵縣主。”
“公子,你可不知道,少爺年初喊著要退婚的時候,可把家主給急壞了。”
“公子,你放心吧,我們都記著你原先的囑咐呢,不幫家主勸少爺,現在少爺是大秦宮正了,願意嫁誰都能隨了他的意。”
“公子,少爺越發像你了。”
“公子,老九她們可都去那邊了,我們不怨她們,隻盼著下去的時候,公子把我們聚起來,讓我們狠狠揍她們一頓...”
顧紫真倚在後麵的柱子旁,聽著這些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老家夥,還和當年似的說話。
她們的臉上都帶著懷念的笑意,卻又在說話的時候,忍不住偷偷的擦著眼角的淚水。
顧紫真也在笑,笑容之中,含著苦澀與回味。
葉雲華生前曾對她說過,變革之事,不過兩三年耳。
若過此期,一切皆可平坦推之。
若延此期,一切皆成不定之數。
古今之變法者,多通此理。
顧紫真雖然不知先夫所說的‘古今變法者’,究竟是哪些她沒有聽說過的人物。
但是,元熙三年,便是變法的第二年了。
倘若論起如今的朝局,倒是應了葉雲華的話。
兩三年,不長不短。
無論是變法成功,還是變法失敗。
那些被她隱藏多年的秘密,也都應該悉數告訴歌兒知曉了。
顧紫真在心中如此想著,深深的歎了口氣。
...
時至卯時過半,顧府內外也盡數熱鬧了起來。
公子院落裏,仆從們也都早起仔細的打掃了一下院子。
盡管昨日就已經將院子各處都清掃幹淨。
但元日一早的除塵納新,是大秦帝國的傳統規矩。
姑且算是討個吉祥的風俗習慣。
顧長歌也在這時醒了過來。
不過,他倒不是被阿福敲門給叫醒的,而是被楊夭兒附在耳邊給吵醒的。
“顧哥哥,起來嘍!
大過年嘞,咋地還懶個這兒?
怎了,不快起,還得讓本狐把你這個瓜娃子給弄醒嘞?”
聽著這些不知何時被楊夭兒學了去的上輩子方言,顧長歌醒來後是一頭黑線。
他記得,自己也就是偶爾才會說兩句,最多用來自娛自樂一下。
可楊夭兒的學習能力實在是太強了。
聽了幾次,便能說得如此的惟妙惟肖。
當然。
楊夭兒搞怪的後果,便是馬上就受到了顧長歌毫不留情的‘如來神掌’。
還是連環掌的那種。
很快,兩眼淚汪汪的小狐狸,委屈巴巴的舉著兩隻毛茸茸的小爪子,便對顧長歌來了個經典再放送。
“顧哥哥,過年好!
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顧長歌不由被楊夭兒給逗笑了起來,輕拍了拍它的小腦袋。
這似乎也是他曾經隨口提過的語句,沒想到楊夭兒連這些俏皮話都給學去了。
顧長歌輕咳兩聲,旋即一副嚴肅的模樣。
“楊夭兒,過年好。
小小狐妖,莫得紅包。”
楊夭兒頓時更委屈了。
顧長歌笑嗬嗬的逗了小狐狸一會兒。
隨即,他看向窗外的晨曦,在心中默默的道了一句。
“夢璃,過年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