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銀絲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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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竟有此事?”姬燮的口氣明顯充滿了關切:“她們不去尚膳間領膳食嗎?”
“從來不曾。許是心有顧慮吧。”
姬燮心中頓然明了,輕歎一口氣,揮了揮手道:“你先下去吧。”
“諾!”
眼見她已走遠,姬燮這才吩咐內侍賈:“你去找十隻下蛋母雞,交給姒嬤嬤。跟她說,日後有什麽需要,盡可直接找你。”
內侍賈應聲正要走,姬燮又叫住他:“千萬不要說是我的旨意,明白嗎?”
“奴才明白。”內侍賈唇角一拉,很痛快地答應了。
夜黑如墨,新月如鉤,寂寂宮庭萬籟俱靜。中殿已多日不再傳出絲竹鍾鼓之聲,可滿殿依舊燭火通明,照著周夷王姬燮燈下略顯孤寂的臉龐。他冷峻的眉頭高高挑起,眼窩深深陷入燭火陰影之中,眼神很陰鬱,卻又帶著淡淡了然,似乎無可奈何。
一爵又一爵地獨自小酌,內侍賈終看不下去了,勸道:“大王,當心自個兒的身子。若大王覺得無聊,可是要召幾位美人來歌舞一番?”
“美人?”姬燮唇角略帶諷刺:“全都是些無腦的皮囊罷了,孤一個都不想看到。”
“那------夜已深,大王要召哪位娘娘來侍寢?”內侍賈小心翼翼地問。
“想要的近在咫尺如在天涯,不想要的見天在眼皮子底下轉。”姬燮苦笑道。
內侍賈眼珠子一轉,馬上明白了周王的話外之音,可他也不能把話挑明了說,便轉著彎子勸道:“這裏是大王之後宮,上至王後,下至洗衣婦,全都是大王的女人。大王想要誰,召她來便是了,何難之有?”
姬燮眯著眼,仰望著雕欄畫棟的屋頂,似乎在思索著什麽。末了,他一掌擊在案幾上,猛地站起身:“走,孤要出去透透氣!”
冬十一月的夜風如刀般刺冷,姬燮沿著石子路向東疾走,穿過一片小樹林,便是之前中宮內侍宮女們住宿的排屋。內侍賈舉著宮燈在前頭照路,前進方向心知肚明,是以引起路來毫無遲疑。
“大王,那邊就是中宮令的小院了。”內侍賈停下腳步,指著最靠外頭的一座獨門小院說道。
這座院子隻有兩側有院牆,院門兩邊則是木柵欄圍的,因此可將院內情形一覽無餘。兩間瓦屋一片黑暗,顯是熄了燈。可院子裏卻有一團明火在燃燒,火光照亮了兩張熟悉的麵龐,一張是屬於中宮令獳羊姒的,另一張則是------
姬燮一隻手揪緊了身旁一株老樹的樹皮,是王後番己!她如瀑般的黑發隻在腦後鬆鬆地束了個布發帶,額頭上包了塊粗布方帕,看起來有如郊外普通采桑婦一般。清麗的麵龐依舊白淨瑩潤,整個人看起來有如冬日室中盛放之水仙,氣質高潔,而不染塵埃。
她們似乎正在跟那團火焰奮鬥。獳羊姒趴在火盆邊不住地用嘴去吹那團火焰,嘴裏停下來時還勸道:“娘娘,您進屋去吧,我來就行了!”
番己不住地用手中的蒲扇去煽那火:“不行啊!這炭根本沒燒透,簡直跟樹枝沒兩樣。若不在外頭把它燒透來,這夜裏這麽冷,咱倆可怎麽睡呀?”
“那起子黑了心肝的賤人們,娘娘縱使被圈禁,可大王從來沒有廢過後呀!不配給銀絲炭也便罷了,竟把最次等的木炭發給娘娘,要知道,這麽差的炭頭可是連下等宮人都不用的。真是黑了心肝的!爛肚腸!”獳羊姒忿忿地嘮叨著。
番己倒不以為意,柔聲相勸:“好了,乳娘!世間之人,哪個不是拜高踩低的?隨他們去吧!”
姬燮看不下去了,他奮然轉身,速度之快連內侍賈都來不及反應。他小跑了一段這才追了上去,氣還沒喘勻便聽到周夷王說:“你速回宮中,取幾斤銀絲炭給王後送去。”
“啊?銀絲炭?”內侍賈似乎沒反應過來。
“是,銀絲炭。總不能讓她晚上不得安眠吧!”姬燮厲聲喝道。
夷己興衝衝地精心打扮好來到中殿,卻沒看見來迎接的內侍,卻隻聽得一聲斷喝:“跪下!”
她嚇得全身一哆嗦,抬頭卻見周夷王怒氣衝衝地坐於案幾後,目光如炬,正死死盯著她。夷己趕緊順從地一骨碌地跪下,顫著聲道:“大王,不知妾有何失禮之處,請大王指教,妾也好糾正。”
姬燮厭惡地瞟了她一眼,實在不願與她多費唇舌:“孤要罰你還需要理由麽?你算什麽東西,也敢來向孤討要理由?現在是子時,你便於此處一直跪著,直到明早日出,方能離去。”
“諾!”夷己雖心有不服,但也隻能咬著牙答應著。
姬燮緩緩站起身來,扶著內侍賈往裏間走去,聲音漸漸傳來:“孤將這中宮事務托於你掌理,本是以為你在孤身邊伺候時日長,辦事應比他人妥貼,豈料你竟如此不堪?自明日起,便由鄂姞代掌中宮事務,你好好反省反省!”
夷己又羞又氣,顫顫跪著不敢起身。中殿門窗大開,冷風刺骨,一旁看時辰的兩名小內侍一直好奇地打量著她,雖不敢議論,但那打探的眼神也叫夷己羞憤欲死。她不敢怨咒周夷王,隻恨自己命苦,自出生起便一直居於人下,這日子幾時是個盡頭?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夷己受罰的消息天剛亮便傳遍了整個王宮。
“大王為何要突然處罰夷己?還這般寵信鄂姞?”秋寥宮中,紀薑一聽到消息,便急不可耐地派得力的豎刁前去探聽其緣故。
可周夷王身邊的人嘴都緊,豎刁隻在夷己和狐姬等幾個素日有交的美人那裏探到了些消息。隻知道似乎是因為夷己主理中宮事務有失,可能惹來些閑話抱怨,因此招致周王不滿。可究竟是什麽事呢?誰也說不上一個準頭。
紀薑皺著眉頭思量半晌,問了又問:“最近中宮內都在忙著什麽事情?”
“也沒什麽特別之事。無非是冬季來了,各位娘娘美人都要添置冬衣鞋履,這也沒什麽特別的,都有定例的,發下去便是了。哦,對了------”豎刁又添了一句:“還有過冬用的銀絲炭,每個美人一個月隻得一斤,不少人抱怨分量不足,或說不夠用,時出怨言。莫非------?”他也遲疑了。
“對了,定是此事無疑了!”紀薑重重放下手中茶碗,若有所思道:“不患寡則患不均。看來這銀絲炭在那邊引起不少風波呀!莫不是可以做點文章?”
“娘娘的意思是?”豎刁探詢地問道。
“王後那裏不是隻有黑炭嗎?你去跟夷己說說,如此如此------”紀薑附耳對豎刁說了一番話,豎刁聽得頻頻點頭,讚道:“對呀,如此讓她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先去了那條老狗再說。”
周王室雖說在東部擁有廣大的控製區域,但從中原前往王室所在的豐鎬兩京卻十分不易,狹長艱險的崤函古道就像一根細長的扁擔,一頭挑著渭河平原,一頭挑著東部平原。二者間交通十分不便,一般在天氣晴好之時,都要走上至少一個半月的時間,若遇雨雪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在東部平原上必須要有另一個副的行政中心,用以實現周天子對東部地區的控製權,這就是洛邑。這座城市裏有周王的行宮,各部署衙,供東部諸侯往來王畿地區的歇腳驛館。當然,這附近的田土也幾乎全都是諸侯們的封田。
洛邑城外,成周八師的八座大營一座連著一座,綿延數裏,操演聲不斷,十分壯觀。
最靠東邊的一座大營轅門之外,一群人正跪在那裏迎接王使召公虎的到來。他們全都赤裸上身,披發跣足,一副負荊請罪的模樣。當頭一人三十多歲的年紀,頭上的抹額正中鑲嵌著一塊藍色的寶石,手中寶劍高懸於頭頂,玉麵疏須,樣貌不俗。他便是衛國世子姬餘,此次成周八師兵敗齊境的軍事統帥。
從宋都商丘出發後,也是走了近十日才來到這洛邑平川之地,恰剛一掀簾,便是這一陣仗,召伯虎也是心中一震。
衛世子餘高聲喊道:“臣衛餘,有辱王命,兵敗於齊師,請王使大人治罪,以儆效尤。”
召伯虎下車,不經意間目光掃過車後的隗多友。他有點好奇,多友對生父(至少他這麽認定)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奇怪的是,多友的目光中沒多少關切之意,反而是鄙夷更多一些,此外似乎還夾雜著一絲同情。
他甩甩頭,趕緊扶起衛餘,勸慰道:“此次宋國忽然反戈,不僅不助王師作戰,反而截斷糧道,以至於全軍兵敗,實不是世子之過。大王已明白此中緣由,不會降罪於殿下。”
衛餘已是滿麵淚痕,哽咽道:“大王能如此寬宏,實在令餘無地自容啊!”他忽然看見召伯虎身後站著的隗多友,也是一怔,旋即擦了擦淚,殷勤地將王使一行迎入大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