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新年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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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隆隆,梅枝堆雪,鎬京城內上下俱是一片喜氣洋洋。周夷王五年,中宮的年夜飯,氣氛格外特別。
因是宮中家宴,團年守歲,並無外臣,隻有宮內有位分的妃嬪與王子王姬參加,那些美人是沒有資格列席的。對著麵前案幾上擺放著的精致年菜,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事與麵孔。
黃嬴最是開心,逗弄著懷中剛剛開始長乳牙的白胖三王子,心情十分愉悅。不過半個月時間,她臉盤子也闊了,人也開朗了許多,再不複當初瑟瑟縮縮的模樣。可坐在她身旁的伯姬就沒有她這般好心情了,皺著眉頭,一副憂心忡忡的小大人模樣。
孟薑左邊哄著二王子尚父,右手摟著女兒仲姬,不停地哄著這兩個年齡相近的孩子吃這吃那,忙得不亦樂乎。紀薑尚在禁足中,周夷王便將二王子暫時委托她照料,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鄂姞麵色如常,隻是看著黃嬴與孟薑兒女雙全,眼中不免有些黯然。身擔協理六宮事務的重責,這次宮中年宴是她第一回獨立承辦的席麵,她穿梭呼喝著不時催促上菜,照管大家的飲食胃口,倒也沒什麽閑情去感傷。
一眾宮女們魚貫而入,每個人都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鼎爐,裏頭還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大家莫名有些興奮,這是最重要的一道菜式上來了,意味著年宴到了高潮。
周夷王笑眯眯的用銅箸從爐中夾起一片羊肉,放在滿是醬汁的小缽中蘸了蘸,再輕輕擱到番己碗中,輕聲勸道:“天冷了,吃羊肉進補,這醬汁是專門為你調製的,既不辛辣也不寒涼,嚐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番己微微一笑:“多謝大王掛懷。”
夫妻二人細語呢喃,可聲音再低,這殿中人人也聽了個真切。除了黃嬴似是完全沒聽見,鄂姞與孟薑飛快地對視一眼,又各自轉回了頭。
太子姬胡眼見父母和好親睦,也是欣慰不已,打趣道:“待母後誕下幼弟,父王隻怕眼裏再看不見孩兒了。”
番己臉上掠過一片微不可察的紅暈,姬燮心中愉悅,亦不真的生氣:“你這孩子,早就是做兄長的人了,還這麽說話沒規矩。以後,可不能再淘氣了。"
“唉!”姬胡放下酒爵,歎道:“說起來,每添一回弟弟妹妹,嬤嬤便要教訓我一番。這一回,肯定更逃不脫了!”
童言有趣,一座哄堂大笑。可偏偏這其樂融融的氛圍被二王子不合時宜的哭聲給打破了,姬燮皺著眉頭,一臉不悅地看著孟薑:“尚父怎麽了?大過年的,哭得多不吉利!”
孟薑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行了個禮,語中滿是慌亂:“這幾日也不知怎麽了,尚父一直哭個沒完,老說想娘親了。聽說,姐姐在秋寥宮中亦是思念不已,也難怪畢竟是母子連心------”
“啪——”一聲,姬燮手中的銅箸重重摔在了案幾上,嚇得孟薑再不敢開口。還是鄂姞站起來打圓場:“大王,娘娘,聽說次妃娘娘在秋寥宮日夜懺悔,又思念尚父,已病了好幾日了。昨兒個派去的教養嬤嬤傳話來說,她想來大王麵前磕個頭,也向王後娘娘當麵賠罪,也不知大王肯不肯給這個機會?若大王不肯,她便隻有在秋寥宮殿外跪至天明,以求大王寬宥!”
“天這麽冷,她一直跪在外頭嗎?”姬燮有些動容。他瞟了眼身旁的番己,見她麵色如常,這才略略安心。
“是啊,”鄂姞垂首小聲答道:“已經跪了一個多時辰了。”
“王後你看------”姬燮小聲地詢問著,眼中頗有一些懇求的意味。番己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不過是苦肉計罷了,倒要看看她如何使,便微微點了點頭。
“那就叫她來吧,磕完頭就回去吧!也算了了心願。”姬燮命令道。
番己以為自己已經心若死水,再難起任何波瀾了。可是,在紀薑進殿的那一瞬,她的手卻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一隻大手覆在她略覺冰涼的手背上,似在將手中的暖意傳導給她,姬燮緊緊握住她的手。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執手相握。
紀薑瘦了也憔悴許多,裝扮上再不似當初那般招搖,頭上隻插著一支白玉簪,此外再無一點首飾。眼中含淚,一步三搖,嫋嫋婷婷走到大殿正中,撲通跪下,連磕三個響頭,聲音清冽:“罪妾給大王叩首,請大王寬宥。願大王國祚永昌,子嗣綿延。”
她伏在地上良久,才聽見姬燮說道:“行了,知道了!你頭也磕完了,該回宮了!”
紀薑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她本以為自己此舉至少能博得一點周王的憐憫之意,不料竟這般冷淡。她一抬頭,看見姬燮與番己在案幾上緊緊相握的雙手,頓時心中的嫉妒與怨憤像火山噴發一般幾乎要爆發,如果目光能殺人,那麽番己早就被剮了幾百遍了。
既然周王已經下令,紀薑再留戀,也不能在殿中停留了。她恨恨地盯了一眼番己,再留戀地看了看兒子尚父,兩歲半的小豆丁似乎完全認不得她了,也並未撲上來演一出“母子情深”的戲碼。孟薑眼看情勢不好,也不敢有別的舉動,就這樣,紀薑磕頭這事就隻當是宮中年宴的一個不和諧的插曲,過去了也就過去了,無人再提起。
亥時的更聲響過,番己有些疲乏,起身告退。周夷王十分關切:“太子,送你母後回後殿歇息。孤待過了子時也會過去。”
“恭送娘娘!恭送太子殿下!”
在周夷王熱切的和宮妃們複雜的目光注視下,姬胡扶著母親沿著小徑朝後殿走去。宮燈下,見番己沉吟不語,姬胡以為她還在為剛才的事介懷,便勸道:“母後不必擔心,兒臣見父王見到那紀薑,神色中並無多少憐惜之意。想必隻是為安撫紀侯之心,如今父王一顆心都在母後這裏,斷不會錯的。”
番己淡然:“我不是為的這個。適才隻是在想,為什麽孟薑會為紀薑說話?她們姐妹不是一直不和嗎?”還有鄂姞,舉動也頗為可疑------
“她們畢竟是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雖然紀薑平日裏對她不好,但若她真的倒了,隻怕孟薑也難以立足。依兒臣看,孟薑娘娘是明白人,比起夷己不知強多少。”姬胡徐徐說道。
這番話倒是令番己吃驚,她停下腳步,直視著兒子:“胡兒,不知不覺,你竟長大了,母後再不能把你當小孩子看待了。”
大年夜,不僅是王宮,鎬京城內無論是公侯貴族,還是庶民百姓,家家戶戶都關起門來守歲,團團吃著年飯。可總有些孤魂野鬼,到了這萬家團圓的當口,隻能互擁著取暖。
作為周王朝的世代卿士,虢公在城中有自己的府邸,隻不過他白日裏呆在東宮的時候多,隻有夜裏宮門下鑰後才回來睡個覺,權當是個旅館罷了。
此時,府邸內的下人們大多也各自回家守歲,少有人走動。可正廳內卻傳出觥籌交錯聲,夾雜著男子大聲猜拳行酒令的吼聲。
虢公已喝了不少,說話都有些大舌頭了,他本是個直性子,這會子酒入愁腸,說話更是無忌諱了。他一隻手搭在少年肩上,捋著舌頭說:“子良,你------你小子一天到晚不是跟在------太子身後,就是------纏著召子穆,跟影子似的。怎麽?今兒個怎麽到我------我這裏來了?”
隗多友俊眉一挑,語中淒涼:“太子今夜自要與大王與王後團圓守夜,子穆也有家。隻有我是個孤魂野鬼,便蕩到你這裏來了,莫非國公爺嫌棄在下?”
還沒等虢公長父說話,衛公子和便接過話茬去了:“子良兄此言差矣,在座的三位哪個不是沒著沒落的,不獨你一人!”
“對對對!”虢長父附和道:“都是萬家團圓時落了單的,大家都一樣!喝!”
“哪裏一樣?不一樣!”隗多友站起來身子晃了晃,指著二人說道:“你們一個在虢國有妻有子,一個在衛國有父有母,隻有我。隻有我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他忽然頹然坐下,喃喃道:“明兒個我就回草原上去,去找我的家!”
虢長父與衛和都已是大醉,根本沒聽清他說的什麽------
子時剛過,姬燮便急匆匆直奔後寢殿,番己已就寢。他伸手輕搭床簾,見錦繡堆裏露著半叢烏雲般的秀發,整個身子卻埋得看不見,一隻白淨如藕節般的胳膊卻橫著露在外頭。
他輕笑了下,小心翼翼地拈起那胳膊想放入繡被當中。轉身去了淨房,洗漱後,換過一身緞子裏衣回到床邊,卻見番己已經醒了,正靠在枕頭上,睜著眼睛看著他。
番己搖搖頭,皺著眉頭:“不是大王,是他在踢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