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 往事如煙
字數:4280 加入書籤
雖是冬日,但正午日光正明,騎兵們的鎧甲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寒光,刺得丘上的敵軍睜不開眼。
陣已列好,隗多友取下背上大黃弓,望著湛藍的天空射出一支鳴鏑。伴著那刺耳得令人心悸的鳴鏑聲,騎兵們在馬上望天搭箭,同時射出兩支箭矢。霎那間,兩萬支箭從四麵八方密如飛蝗地向釐侯丘射去,它們在空中劃出的恐怖弧線似乎能把空氣撕碎-------
箭矢鑽入釐侯丘的灌木叢中,發出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聲。這一波箭陣剛結束,又是第二輪箭雨襲來,釐侯丘仿佛被鮮血浸透,變成了人間地獄。
隗多友放下大黃弓,麵無表情地轉身對身後的公孫禹說道:“可以了,將軍可以帶人攻上山丘了。”
從正午到黃昏,釐侯丘遭受火苗箭矢,已是一片血海。公子和與榮夷站在山丘之下,丘上的震天殺聲就在耳畔,丘上各處漫起滾滾濃煙,其間不時有幾處金赤的火焰傲然閃動。天色越暗,火光就越亮,似是神話裏的天神,身披戰甲,踩著烽煙雷鳴,下凡來誅妖降魔。
困獸猶鬥亦是垂死掙紮,確認丘上再無活口後,公孫禹領人清點屍首,一具一具地扒拉來扒拉去,好容易看到一個衣著華貴的,翻過來一看,卻是早就斷了氣的衛轅。應該是被隗多友的箭陣射死的,背上密密麻麻插了十幾支箭,眼睛圓睜著,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可無論怎麽找,就是找不到衛伯餘的屍首。公孫禹越找越急,頂著冒犯先君的罪名,卻依舊讓衛餘給跑了,自己可怎麽交代呢?
正著急間,忽見自己的裨將趕來報告:“將軍,在墓道口發現血跡!”
“什麽?”所有人聞言大吃一驚,沒想到衛伯餘會在走投無路之際鑽入先釐侯尚未完全封合的墓道之中。這下,可麻煩了!
中原的諸侯墓葬一般都是平地起丘,先挖墓穴,之後再將餘土填於穴上起塚。一般來說,在位時間越長的君主,擁有更長的時間為自己修墓造陵。衛釐侯在位近三十年,他的墓穴不小,深度直達地下五六丈,其墓道入口位於半丘之腰。順著墓道往下就是地宮。好在地宮早已封死,衛伯餘若進去,隻能藏身於陰暗的墓道之中。
公孫禹第一個著了急,他是在釐夫人麵前立過軍令狀的:無論死的活的,一定要把衛餘擒住。他管不了那麽多,撩起袍子便要往墓道裏鑽。
榮夷擋住了他:“將軍不可!這墓道你不能進!”
《周禮》視死若生,對於諸侯的葬製有細致的禮儀規定。地宮封閉到墓道閉合,隻有逝去先君的直係子孫方能進入墓道檢視,之後由現任國君親自主持封合墓道入口。若有他人進入,視同謀反。從這個意義來說,便是先釐侯的嫡親弟弟公叔華,也沒有資格進入墓道。
公孫禹不服氣:“我也是姬姓衛氏之後,有何不可入?再說,這入口雖有血跡,焉知不是調虎離山之計,若不進入探知一番,太夫人與公子如何安得下心?”
公子和也是十分躊躇,僅憑墓道口的血跡並不能確定有人躲在裏頭,更不能確定此人就是衛伯餘;可若不進去確認一番,此人若生遁亦是後患無窮。他咬咬牙:“行了,我親自進去看看!”
此言一出,無論公孫禹還是榮夷都是堅決反對:“斷斷不行,衛餘最恨公子您了。若他真在裏頭,定會對您不利!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寧可不進去,公子您也不能以身犯險呀!”
“我進去!”隗多友大呼一聲,所有人都覺十分意外,再思之卻覺得再合適沒有。隗多友的身世撲朔迷離,但不管他怎麽說,他一定是先釐侯的子孫,進入墓道並不違禮製。
他接過兵士手中的火把,貓腰要往裏鑽,公子和擋了他一下:“隗大哥,區區一個衛餘,遠不及您的性命要緊!還是莫要去了吧?”
隗多友淡淡一笑:“公子,有些事,一輩子懸而未決比死還難受!您讓我去吧!”
“唉!”公子和輕歎一聲:“就知道攔不住你!也罷,大哥千萬當心,若有不對,馬上回來!”
墓道狹長而逼仄,越往下走越幽暗,盡管點著火把,但隗多友也隻能看清自己腳下這一方地界。這墓道,真的像一條通往幽冥地府的專道。隗多友走路姿勢很特別,是挨著道壁側著身子一點點往下挨,這樣的姿勢可以觀察自周的動靜,以防止有人向自己偷襲。
這墓道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似的------也不知走了多久,隻覺空氣越來越稀薄,手中的火把也一點點變得微弱暗晦,就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再找不到人,隗多友就打算上去算了。
“你的箭陣的確是厲害得緊!”黑暗裏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十分突兀,把隗多友嚇了一跳。
他猛地舉起手中火把殘燼,餘光照亮了一張熟悉卻又在此時變得十分恐怖的臉。是衛伯餘!往日勉強可算是棱角分明的臉上此時遍布血痂,也不知是臉上受了箭傷,還是別處的血塗抹上的,再加上他發簪脫落,披頭散發地十分可怖。看上去活像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再往下看,衛伯餘是坐在地上的,大腿上有個黑乎乎的血洞,還在往外冒血泡。身子一旁一支折斷的箭上還留有斑斑血跡,他自嘲地笑笑:“若不是轅弟拚死護著,此時的寡人早被你的箭陣射成了一隻刺蝟了!”
想到公子轅的慘狀,隗多友心中也頗不是滋味,他撕下袍子下擺遞過去說:“包紮一下吧,不然血流幹了,你可就沒救了!”
衛伯餘倒是接了過去,卻並不拿來包紮腿上的傷口,隻是抬頭看著隗多友的眼眸,有些發怔,喃喃道:“你------長得挺像你娘的!她也有這麽一雙眼睛------”
“別說了!你不配提她!”隗多友怒吼道。往事一幕幕浮現於眼前------
從他能記事起,養父姬鄭就一直為了眼前這個男人毆打自己的母親。瞪著通紅的雙眼,緊攥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娘的身上,嘴裏還不斷咒罵著:“你這被衛君父子玩剩下的賤貨,老子就當給衛世子養了個外室------”雲雲。
那時他還太小,雖不知什麽是“外室”,但也明白這不是好話。等到後來,他漸漸長大了,也明白了“外室”的涵義,明白了朝歌城中為何人人用那麽鄙夷的目光看著自己,他變得沉默。每日裏隻發狠地練功,練箭,人人看不起他,自出生起他隗多友就注定隻能自己保護自己,沒人能為他撐起一片天。
他還記得,母親剛開始挨打時隻是默默忍受,最多隻會噙著眼淚乞求養父相信她的清白,辯解幾句。後來,母親便不再辯解了,養父再打她,她也開始反抗。曾經有一回,被打急了,母親用憤恨的眼神看著養父,冷冷地說:“你既然這麽嫌棄我,有本事跟君上說呀!就說你不要我們娘倆了,嫌我們髒,把我們退還給衛宮好了!說我是世子的外室,你有本事去找他呀!你有刀劍把世子殺了呀?隻會在家裏找我們娘倆出氣,你算什麽男人?我部落裏最下賤的奴隸都比你有骨氣!”
他記得,養父當時氣得肺都快要炸了,將母親打了個半死。自己前去護母,也被他甩了出去,頭撞到地上,暈了過去。等自己醒來,母親跟沒事人一樣溫柔地照顧自己:“別怕,友兒!以後他再也不敢打咱們了!”
是的,自那以後,養父再沒打過母親。隻是把她當成空氣一般的存在------
往事如煙,不堪回首。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個男人,是他造成母親的一生坎坷,是他害得自己有族難歸------
衛伯餘的問話將隗多友從對往事的回憶中拉了回來:“子良,你娘臨終前應該已經告訴你了,你——不是寡人的兒子,而是寡人的兄弟,對嗎?”
隗多友不說話,代表默認了。
“那麽,你是不是非常恨寡人?恨我害了你母親,也害得你流離失所,唉!本來,你應該是堂堂的衛國公子,就像公子和一樣。如今,卻血統難明,百口莫辯。你恨寡人是應該的。”火把已完全熄滅了,墓道陷入無邊的黑暗,什麽也看不見。這樣也好,以免彼此麵麵相覷,反而尷尬。
黑暗中傳來衛伯餘的一聲長長的歎息:“其實,自躲進這個墓道,寡人便知道你一定會進來。寡人一直在等你呀!當年的事情,你娘來不及說,寡人卻不能不告訴你。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當年的事,寡人不想永遠就這樣封存於這墓道之中,應該讓你知曉。你現在傾全力輔佐的是怎樣的一對母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