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九 玉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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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先父衛釐侯的嫡長子,母親是他的原配正妻,出生後不久便被立為衛國的世子,名正言順。我母親生下我與弟弟公子轅後,年近三十,漸漸人老珠黃,不能得我父寵愛。就在此時,隗戎部為表示與衛國結好通盟之誠意,將公主入獻我父為次妃。

    這位異族公主號稱是“草原第一美女”,因自幼生得如花似玉,部落人稱她為玉隗。自她入宮之後,我父十分寵愛,將我母子三人拋至腦後。我不服氣,便時常想著報複這個女人一番。

    有一回秋獵,父侯要帶著玉隗和公子們一同前往。我預先使了些手段,出獵前,派人去馬廄給玉隗的坐騎吃了沾了巴豆粉的草料。到時,再給她牽一匹自幼由我調理的馬駒,到時那馬隻需聽我一聲呼哨,定會把玉隗摔個仰八叉。摔不死她也弄個重傷,叫她成個瘸子更好。

    出獵那天,我還記得是個和風麗日的晴天。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玉隗,隻一眼,我便明白了父侯為什麽如此寵愛她,換我也會一樣。

    她真的很美,衛宮也算是麗人雲集之地,可是這女子的美是我所見過的女子中沒有的。細想起來,她的五官身材也並不是如何的驚世駭俗,可就是美------這美不是想讓男人將她壓在身下行那苟且之事,其實,一點這樣的念頭都沒有,而是——心疼。看著她,我就忘了我是誰,隻想變成風,變成氣,圍繞在她的身邊,替她解開心事,撫平憂傷------

    那時我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亦是情竇初開之時。那天玉隗的穿戴裝扮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她上著一件窄袖短衫,外罩一件黃金細甲,腰間一條五彩絲繡帶,頭上玄色輕綃抹額。腰懸箭袋,手執朱弓,一身妝束好不整齊,別是一番風采,與中原眾女不同。她馳到哪裏,眾人的目光便跟到哪裏。

    於是,一直到圍獵結束,我的呼哨始終沒有打。回宮後,我是夜夜輾轉難眠,雖然知道玉隗她是父侯的次妃,是我不能窺視的女子,可是------我就是忍不住。父侯已年近四十,我才真正與她年貌相當啊!或許------不試一試怎麽知道?

    玉隗身邊有位侍婢,原是我母親宮中的婢女,特意安排在她身邊以做耳目的。我想著,既是我母親的人,一定不會聲張此事。於是,特意用帛書寫了一首《詩》,托這侍婢代為傳遞。我不知玉隗心意,也不敢寫得太露骨,隻錄了一首我們衛國流傳的一首《竹竿》,以慰她遠嫁思鄉之情。

    “籊籊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磋,佩玉之公儺。淇水悠悠,鬆楫鬆舟。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那侍婢將帛書拿走後,我便日夜如坐針氈,等著玉隗的回音。可三天過去了,依舊毫無音信。我很喪氣,便到後花園走走散心。正走著,忽見道旁的大樹上掉下一隻還不會飛的乳雀,我正要爬樹把那小鳥送回巢,忽聽身後一聲清脆的女聲說道:“世子,不要!”

    我一回頭,隻覺得自己眼前一亮,是她,是玉隗!她疾奔過來說:“世子,你若爬上樹,雀兒定以為你是想對它們不利,一定會拚命啄你的!”

    “那可怎麽辦?”我問。

    玉隗一笑,她笑得十分好看,像皎月出雲一般柔美:“你隻需把這乳雀放在樹下,咱們走遠些,大鳥就會用嘴把它們的孩子叼上去的。”

    “真的嗎?”我將信將疑。

    “真的。”

    我們一起退到幾丈外,躲在草叢中,不一會兒,果然看見兩隻大雀從樹上飛下來,撲打著翅膀將那小乳雀叼了上去。

    我十分開心,正要對玉隗說些什麽,一回頭,卻見她已走遠。那次偶遇,讓我有了希望,或許------玉隗已收到了我的《詩》,她-----或許也有意?

    沒想到,這次偶遇之後,突然事情有了轉機。那個侍婢帶來了玉隗的口信,讓我第二天申時前往衛宮後園裏見麵。這消息令我欣喜若狂,晚上激動得覺都睡不著,一整日心如撞鹿。

    第二天申時未到,我提前了半個時辰來到那裏。正值秋日,園裏的菊花盛放,暗香撲鼻。遠遠地,傳來一個女子的輕聲吟唱:“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滿一小筐。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棄在大路旁。攀那高高土石山,馬兒足疲神頹喪。且先斟滿金樽酒,慰我離思與憂傷。登上高高山脊梁,馬兒腿軟已迷茫。且先斟滿大杯酒,免我心中長悲傷-------”

    是玉隗的歌聲,唱的是衛國民間流傳的小謠《卷耳》,可詞卻不大一樣,更加俚語化一些。這唱詞情致纏綿且淺近易懂,仿佛是說一名女子思念心上人,引頸側望,想長久追隨在他的身旁,卻為世路風雪所阻,無法如願。思之深而怨之切,愛成癡而歌詠懷,徘徊惆悵中又蘊含著無限的神往。那歌聲縹縹緲緲,溶溶蕩蕩,一時如在耳畔,一時又杳邈難尋,我竟不知玉隗有如此動聽的歌喉。

    這是為我而作的歌嗎?我們衛國民風開放,男女情歌對唱是習俗,既然玉隗已把話挑明,我也該和一曲更直白些的。於是,我清了清嗓,唱了一首母親教我的《陳風.東門之池》:“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東門之池,可以漚紵。彼美淑姬,可與晤語。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與晤言。”

    可以待我剛剛唱完,就聽見一聲斷喝:“逆子!竟敢行此悖逆之事!”

    不知什麽時候,父侯已站在我身後,而一邊的是一臉驚惶難以置信的母親。玉隗疾奔過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被父親一耳光摑倒在地,怒罵道:“戎狄女子果然不守婦道,竟與世子勾搭,如此不貞之婦,寡人要你何用?”

    玉隗反複辯解:“妾隻是來後園練一首新曲,準備在君侯萬壽之時獻唱的,不知世子為何在此處,請君侯明查!”

    父侯怒極,什麽都不肯聽,隻命令將我與玉隗分別看押起來。

    “我在衛宮用來看押罪奴的排屋裏關了整整兩個月才被放出來,那時候玉隗已被先父許配給一個遠支宗室為妻。”

    說到這裏,黑暗中傳來衛伯餘一聲長長的歎息,夾雜著些許憤懣:“那個姬鄭,也就是你的養父,他的父親算是我父侯的庶從兄,與公族關係已遠。家中尋常度日都艱難,他是靠著給石角做門客,搭上了關係,這才謀得宮中侍衛的職務。玉隗嫁給他,從衛宮第一寵妃淪落為一個朝歌平民之婦,真是委屈她了。父侯看在你的麵上,讓玉隗把陪嫁都帶走,你養父家這才置了宅院與奴仆,可他------卻心存不甘,薄待你們母子------”

    隗多友聽到這裏,忍不住回了一嘴:“這還不是拜你所賜!”

    “你是怪我沒有向父侯言明玉隗之冤情嗎?”衛伯餘語意淒涼:“你以為我不想嗎?可自我被放出來後,雖然世子位依舊,可父侯對我母子日漸疏遠,常常一年見不上兩三麵,還隻是在祭祀之時。再說------木已成舟,我再說什麽都晚了。”

    “不管怎麽說,先侯還是看重你這個嫡子的。”隗多友不無譏諷地說道,下一句他本想說“比起我來,你又有什麽好怨的?”想想這話過於矯情,便硬忍下沒說。

    衛伯餘哪裏聽不出這樣的弦外之音,他回了一聲哧笑:“你以為,父侯是看重我這個兒子?錯了。我母親本是陳國公主,為了我的事,娘舅陳侯屢派使臣來朝歌為我求情。再加上,母親為保我的世子之位,早早替我定下了石角之長女為妻,父侯看在陳國和石大夫的麵上,為衛國朝局穩定計,這才饒了我。

    至於玉隗,聽說父侯本要處死她的。但剛與隗戎交好,若如此行事,盟約不成,或會引來兵禍。再加上玉隗已有孕在身,這才如此處置的。”

    隗多友有些不解:“那為何非要將我娘改嫁?先君明知我是他的兒子,卻非要把我放逐在外?這是為什麽?”

    “當年之事,鬧得沸沸揚揚,若留玉隗在宮中,我父子總會遭人詬病,久而生隙。再說------”他咽了口唾沫:“我母親也怕玉隗留在宮中,我會不死心,再生事端。便想將她改嫁他人,永絕我念。”

    “結果,倒遂了你的意了。”隗多友語氣冰冷。

    墓道忽然亮了起來,原來是衛伯餘顫抖著用火燧點燃了地宮入口的一盞燭台。晦暗的燈光照著他蒼白的麵龐,毫無血色,連鼻頭都陷了下去。隗多友在戰場上拚殺數年,心裏明白得很,這是失血過多,即將血枯而亡的征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