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六 厲姞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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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府官署也破例,往年窩冬是三日一視事,今年改成了五日一視事。官吏們欣欣然之餘,日每抖擻精神進出酒肆綠樓,或聚酒痛飲,或博戲設賭,或聽歌賞舞醉擁佳人。欣欣然悻悻然直到刁鬥打得五更,方才踏雪而歸酣睡直過正午。一頓不厭精細的美餐老酒之後,又車馬轔轔踏雪而出了。
    風花雪月人人沉醉之時,鄂城口舌流淌出一個驚人消息:被周王休棄的孟姞公主要改嫁給淮慶了!
    有人隻覺荒誕不經,哈哈大笑:「這怎麽可能?淮慶可是舅舅,哪有外甥女嫁舅父的?有悖人倫哪!」
    「又不是親舅舅,有什麽不能的?聽說此乃夷夫人親自向君上建言提的親呢!君上已然應允,隻待公主入城,便直接送往淮慶城中府邸成婚。」
    「嘖嘖嘖!」有人搖頭:「公主一朵鮮花,年方二十,又做過天子次妃,如何配一夷領?真是可惜了!」
    「有甚可惜?」有人不忿了:「不過是被休棄婦,能嫁給淮相為填房,還能虧了她不成?」
    流言紛擾之際,厲姞的輜車馬隊已悠悠進了鄂城北門。
    遙望著青色的城牆,厲姞秀目含淚,心中既忐忑又激動。一別經年,遠嫁之女終於回到朝思暮想的故鄉,如何能不激動?可一想到自己此番乃是被休之婦,不知父母兄弟會如何相待?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負責護衛的重黎在望見城門的那一刻便命令馬隊稍事歇息後再緩轡入城,這本是基於禮儀之需,依稀卻見官道上一隊騎士卷著煙塵飛馳而來,商旅車馬,庶民行人紛紛匆忙躲避。
    重黎知道此絕非常人,立即下令馬隊轉下官道樹林以示禮讓。正在此時,對麵馬隊喊聲響亮:「公子鯧奉君令出迎王使——」重黎不禁愕然。
    喊聲未落,一少年飛馬而來,火紅鬥篷墨綠玉冠,腰懸短劍手執馬鞭,一派颯爽英風。
    「林下可是護送阿姊的將軍麽?」一聲清脆呼叫,少年已經飛身下馬,大步下道又大步進入樹林,毫不猶豫地對著重黎一躬:「鯧迎候來遲!將軍見諒!」
    「鯧弟——」厲姞飛身下得車來,拉住少年不住地打量,眼中噙著熱淚:「長高了,記得阿姊走那年,你還隻有那麽點,如今,竟比我高了……」一時哽咽難言。
    「阿姊……」鄂鯧本是利落之人,然畢竟血脈親情所係,一時竟也熱淚盈眶。
    如此姐弟骨肉重逢場景,重黎深感自己多餘,遂拱手一拜:「公子,末將使命乃護送娘娘安然回到故國。如今公子即出迎,末將使命已畢,該當告辭還京複命去了。」
    公子鯧客套一番,也不再強留,拉著重黎到一旁低語道:「我與母親皆出自姬姓,心係大王與外祖,然父侯一意孤行,我等亦無能為力。還望將軍還京之後,細訴此中幽情,不勝感激之至。」
    重黎一拱手:「公子之心,末將已明,請公子放心。」
    輜車入城,公子鯧鮮衣怒馬地揮鞭在前,門客們前護後擁地護衛著厲姞的垂簾輜車。這般景象引起了鄂城人的注目,雖然車簾低垂,然總有些閑言碎語不經意間落入厲姞耳中。
    「看,那就是公主的車……她回來了……」
    「咦?這不是往公宮的方向……莫不是真的要直接送往淮相府?」
    「才剛拿到休書,就立刻改嫁?小周王的臉可往哪兒擺?哈哈哈……」
    厲姞聽得眉頭深鎖,輕喝一聲:「鯧弟——」
    「阿姊有何吩咐?」公子鯧湊近輜車,輕聲應道。
    「這不是回宮的方向?你是要將阿姊送到哪裏去?」
    「阿姊,」公子鯧麵有難色:「父侯不許你回宮,弟亦無法,隻能先委屈阿姊在我府中安置一時了。」
    聽得此話,厲姞心中既酸楚又欣慰,難過的是生父的無情,欣慰的是好歹還有母與弟可依靠,遂微歎一聲:「如此,難為鯧弟了。街市人言要送我往什麽淮相府,定是市井無聊之流言了。」
    「阿姊……」公子鯧舔了舔嘴唇,似乎在暗自下定決心,末了,他一橫心:「反正早說晚說都得說,弟便直說了吧!」
    厲姞隻覺心往下一沉,掀簾道:「既如此,登車來講!」
    鄂鯧悻悻下馬登車,也不敢看姐姐陰沉的臉,隻管低頭輕訴道:「父侯嚴令阿姐不得回宮,母親跪求多日,甚至不惜頂撞父侯,可……」他搖了搖頭:「最後還是依著那女人的主意,說國舅淮慶甫鰥,阿姐改嫁給他,不但可以將被休一事揭過,還可以終身有靠。父侯想都不想便答應了。」
    「那麽你呢?母親呢?也讚同父侯的荒誕主意?」厲姞心底升騰起一絲涼意。
    「我們讚同又如何?不讚同又如何?」公子鯧憤怒抬頭:「自從大青澤擊敗虢仲將軍的王師,夷族一脈便把持了整個鄂國。後宮是那個女人說了算,母親幾無立身之地;嗣君位已是世子鰱的,公子鯤一歸國便被幽禁;更別說朝堂之上,那是淮慶的天下,他一人身兼夷領與鄂相之職,權勢幾與父侯相當。我母子勢單力孤,人微言輕,便如跳蚤一般,隨時會被碾死……」
    想起數月來與母親的艱難處境,公子鯧不由委屈落淚。厲姞沒有去安慰弟弟,隻是目光空洞地望著車頂,末了,長噓一聲:「如此,天地間便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也罷,馭手!」
    「公主有何吩咐?」
    「轉向公宮,我要與母親拜別,再送我入淮府吧!」
    馭手未應聲,公子鯧言道:「便如阿姊所言!」
    「諾——」馭手應答一聲,馬隊掉轉方向,轉向鄂宮而去。
    鄂宮宮門洞開,但守宮衛士卻被輜車攔下:「君上有令,公主不得入宮,還望王子莫要為難在下。」
    公子鯧還待再辯,厲姞卻擺擺手:「鯧弟莫要再辯,入內通傳並請母妃宮門相見,至於父侯,來不來無所謂了。」
    「也隻好如此了。」公子鯧正要入內,厲姞止住了他:「鯧弟莫不是糊塗了,怎能帶劍入宮麵君呢?」
    「嗨!若非阿姊提醒,險些忘記了。」公子鯧解下佩劍正要呼喚跟隨小廝,厲姞接過佩劍,神色淡淡:「並與阿姊便是了,鯧弟速去速回。」
    眼見公子鯧的身影在宮門內消逝不見,厲姞忽然目光決毅,奮然登上宮門前的栓馬樁,衝著人來人往的外街市高聲一呼:「吾乃鄂君庶長女,被周天子休棄之次妃是也。有一言說與父老鄉親,請諸位聽吾一言!」
    無論何朝代,人類好打聽的天性都是改不了的。一聽此話,人群迅速集中,裏三層外三層地將厲姞站著的栓馬樁轉了個水泄不通。侍衛見勢不妙,想製止也來不及了。
    「吾因何被休,非天子無情,乃是君父無義,不守君臣之道,先敗王師,後竟欲行刺。天子如何能留我於王宮?他本可將我賜死,然周王本仁,隻是賜吾休書,許吾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然吾父竟然聽信夷夫人讒言鼓動,意欲強逼我改嫁於國舅淮慶。
    天子存仁,然生父無情,奈何?我今日以死明誌,血濺三尺,但有來生,再不生於君侯之家!」
    人群還沒反應過來,隻聽得「嚓啷」一聲金屬摩擦聲,接著一股黏腥的溫熱液體已濺到了裏圈人眾的衣裳之上……
    「哎呀,公主自刎了——」有人高喊起來,人群四散驚逃。
    宮門侍衛急急上前,隻見厲姞渾身滲血,尤其是脖頸,幾乎被割斷了,腥紅的血流不僅染紅了她的衣襟,連身下的栓馬樁都被浸得鮮紅。
    正不知所措間,一個中年女子尖叫著從宮門內衝出,身後跟著公子鯧。那正是公子鯧與厲姞的生母周氏,她剛出宮門,一眼望去,便被眼前的景象驚悸得癱軟過去。
    「女兒呀——,你這是何苦哇?」周氏連滾帶爬地湊近拴馬樁,一把抱住厲姞放聲大哭。
    「母親——」厲姞勉力掙開雙眼,脖間的傷口尚在鼓著血泡,費力地吐字道:「大王……不殺我,父親卻逼我……你和鯧弟……要好好的……」
    話音落完,苦命的女子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宮牆內外,人人皆能聽見周氏母子二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一聲高過一聲。q
    「我可憐的女兒呀,你父沒把你當人哪……」
    突然,周氏忽然止住哭聲,撫摸著女兒漸漸僵硬冰冷的身軀,轉臉麵對著兒子:「鯧兒,你都看到了,你姐姐是因何而死的?」
    「阿姊不願改嫁,以死明誌。」
    「是何人逼她嫁與淮慶?」
    鄂鯧咬牙,一字一頓:「是那個女人使得壞。」
    周氏保養頗佳的臉龐上凜然透出一股從心底散發出的寒意:「鯧兒,逼死你姐,接下來便是你我母子。我畢竟出身於周室,那個夷婦不將你我鏟除是決不罷休的。接下來,不是她死便是我亡,我兒可要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