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七 主少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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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明白,母親有何吩咐。」
    「送你姐歸國的王使應當尚未走遠吧?」
    鄂鯧恍悟:「兒這便出城去追。」
    周厲王十年的冬天,一場駭人的大雪凍結了成周王畿。
    雖然處置敗軍事宜已在大雪前完結,大局安穩,然則,朝野間卻隱然彌漫著一股不安的氛圍。深秋暴雨接著初冬暴雪,任你如何拆解都不是好兆頭。老周人素來敬畏神秘莫測的上天,天有如此異數,老周人自然要惴惴不安地揣測議論了。
    這場一夜塞門的暴雪怪異駭人,也無非是預兆親政兩年多的年輕天子在乍敗之後步履維艱。那麽,天子休鄂妃,已表明與鄂國勢不兩立,將來必滅其國。依周王室如今的實力,到底有無此能力?若無實力卻偏偏要強力為之,獫狁再趁危起兵,老周人豈非家家都是滅門之禍?
    如此想去,人人生發,各種揣測議論便在窩冬的燎爐旁匯聚流淌,隨著商旅行人彌漫了城池山野,一時竟成「國疑」之勢。
    這便是君主製時代特有的重大政治危機之一——主少國疑。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權力法則。不同的權力法則,導致了不同的權力現象。君主製下,有兩種權力現象所導致的政治危機最為嚴重:其一是強君暮政,其二是主少國疑。自古以來,幾乎所有的權力突變都發生在這兩種危機時期。
    強君暮政之危,因暮年強君行蹤神秘而導致陰謀風行,最易使女幹邪叢生豎宦當道,終致身後亂政國力大衰。中國五千年曆史的所有強勢君主,無一例外地都曾經麵臨暮政危局,暮年清醒而能有效防止身後亂政者鮮有其人。典型例子在漢有漢武帝暮年之戾太子之冤,在唐有武則天暮年的二張之亂。
    主少國疑卻是另一種危機——主少必弱,最易強臣崛起而生出逼宮之亂。自古大女幹大惡,十有都滋生於少主之際。自夏商周三代伊始,主少國疑之危遠多於強君暮政之危。原因隻有一個,強君雄主畢竟是鳳毛麟角不世出,而少主即位卻是頻頻可見且無法避免。
    西周初年周成王少年即位而舉國流言四起,終於釀成了禍及天下的內外勾連大叛亂,是「主少國疑」危局的最早典型正是這種反複發作的政治痼疾,沉澱成了一則令人心驚肉跳的危局箴言:「主少必有強臣出,國疑則有亂象生。」
    周厲王姬胡雖已親政,但畢竟尚未大婚,更兼身後無子,其強悍秉性乃曆代天子所罕有,稱其為少主並無不妥。至於強臣,榮夷新貶為吏,周公靠邊站多年,能稱為強臣獨攬朝綱的,除了借處置敗軍諸將大孚人心的召公虎又有何人?
    如此一想,老周人如何不惴惴惶惶?
    這一切,召伯虎都很清楚,清楚彌漫朝野的流言,也清楚該如何應對。
    終於,這場一夜塞門的駭人暴雪紛紛揚揚收刹了。紅日初出,彤雲漸散,澄澈的碧空下終於現出了幾被活埋的大洛邑。老周人活泛了過來,不用官府督導,爭相出戶鏟雪清道。
    不消三日,三尺大雪全部變為巍巍雪人佇立在所有大街兩邊的溝渠旁,一條條通往城外洛水的暗渠晝夜淙淙地消解著這些龐然大物,也帶走了老周人惴惴惶惶的鬱悶煩躁。官市民市開張了,百工作坊生火了,國人上街了,農夫進城了,一切又都複歸了平靜。
    清道之日,召伯虎的輜車轔轔進了王城,徑直停在了東偏殿外。正在四下打量時,卻見內侍賈佝僂著腰身從王階上搖了過來,踽踽老態給空曠的行宮平添了一抹淒楚。
    「老令,大王何在?」召伯虎匆匆上階扶住了老內侍。
    「唉!」內侍賈一聲歎息:「今日雪道方開,重黎將軍歸來,報說鄂次妃已於鄂宮外自刎身亡。大王聽後唏噓良久,打馬前往南山別宮去了,說要散心
    ,不要我等跟著。」
    「何人跟著?」
    「隻帶了一個祁仲,還有重黎將軍不放心,也跟著去了。」
    「軍馬車駕呢?」
    「都隻敢遠遠跟著。」
    召伯虎思忖片刻斷然道:「老令立即著人整飭行宮,歸置行裝,待大王歸來,便當還都鎬京。我這便前往南山別宮請大王。」
    「召相,為何如此匆匆?」
    召伯虎再不多說,跳上殿前一輛五室中車府的雙馬軺車便轔轔飛出行宮,直向洛水東南而去。
    南去官道上的積雪早已經清得幹淨,在茫茫雪原中抽出了沉沉一線,雖說車馬寥落畢竟時有可見。下得官道一拐上通往南山別宮的支道,情形大為不同。這裏屬於王室園囿,初夏之前照例封苑,路徑上的當值內侍一律固守別宮,無人除雪亦無人沿途接應查看。
    雖經月餘風吹日曬,幹雪冰淩還是嚴嚴實實覆蓋著路麵,冷風裹著幹硬的雪粒如影隨形般撕扯糾纏著車馬。對於隻有一頂傘蓋的軺車來說,這種風雪冰淩天算是最大的「路難」了。
    馭手抖擻精神高喊了一聲:「大人扶穩傘柱!」正要上道,召伯虎卻突然一跺腳沉聲喊停。
    「大人正當改日再去。」馭手恍然勒馬。
    「誰要改日?」召伯虎跳下軺車揮手下令:「卸車換馬!」
    「在下禦車術尚可,大人登車便是。」
    召伯虎揶揄地笑了:「也隻在王城尚可也,幹雪冰淩道乃行車大忌,不知道麽?」
    「大人……」馭手一時滿臉漲紅。
    「不打緊。卸車換馬來得及。」
    馭手是當真利落,片刻之間卸下兩馬整好鞍轡,又在車旁道口畫了一個碩大的箭頭,飛身上馬要頭前踩道。召伯虎搖手製止道:「你沒走過冰淩道,跟在後麵。」
    馭手大是惶恐:「這如何使得?冰淩道又有何難?」
    召伯虎也不說話,輕輕一提馬韁,走馬上了露出枯幹茅草的道邊塄坎,卻不走看似平坦如鏡的大道中間。馭手隨後跟著也不敢多問,一路小心翼翼,二十餘裏走馬一個多時辰才看到了南山別宮。
    下路時召伯虎笑道:「記住了,雪後冰淩道,隻看草出雪,莫看土過冰。」
    馭手原本是王室中車府的一流能者,平日駕一輛輕便軺車在東偏殿外當值,專一預備天子急務。今日被召伯虎一路憋屈,雖唯唯點頭心下卻是老大疑惑。眼見堪堪下路,馭手似無意般一提馬韁,踩上了一塊冰雪之上的路麵。不料馬蹄一沾路麵倏地滑出,馬身重重跌倒,馭手猝不及防竟被壓在馬身之下。zbr>
    「蠢也!」召伯虎又氣又笑心下又急,一馬飛向別宮,吩咐鹿砦營門的守門軍士出來救助馭手,自己直奔大帳而來。
    總領王室車駕護衛的公車司馬惶惶來見,訴說天子之舉令人無所適從。召伯虎也不多說,隻吩咐立即整頓車駕儀仗去別宮迎接大王還京。
    時已冬日斜陽,山坡積雪雖化去許多,依舊是深可及膝。好在有一行極清晰紮實的腳印直達山頂,召伯虎一行免去了腳下探查之苦。小半個時辰到得山頂,草木枯竭白雪皚皚,小小山頭一覽無餘:百餘步之外一道石牆圍著一座莊院,石門關閉,炊煙嫋嫋,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農家庭院。
    召伯虎依稀記得,當年姬胡親政之前的中原行,曾在洛邑行宮失去行蹤一晝夜,莫非就是在此處盤桓?不想竟如此粗糲簡陋,究竟當年發生何事,以至於周王行止如此失當呢?……
    公車司馬正滿麵疑雲,召伯虎神色肅然地揮手吩咐:「衛士守護院牆之外,公車司馬報號請見大王。」
    「諾!」公車司馬一聲領命,當即對
    著石門高聲報號:「大周相國召穆公虎領公車司馬等,晉見大王——」
    回聲未落,石門已經咣當拉開,一個身著軟甲的青年搶步出門當頭一拜:「末將重黎拜見相爺。」
    召伯虎一把扶住他急問道:「大王現在如何?」
    重黎搖搖頭,神色凝重:「大王因鄂次妃之事頗為自責,已一日一夜未進膳食,連水也不喝。還望相爺多多勸導一二。」
    召伯虎憂心忡忡地來到莊屋外,略一駐足,便聽室內悠悠傳來姬胡的一聲低語:「果然,你寧願自毀容顏,亦不肯入宮伴駕,還是對的……」
    「大王,臣召虎求見!」召伯虎正色一揖。
    隻聞得室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身著大紅繡金鬥篷的姬胡已衝到了麵前深深一躬:「果是少父來也,胡有失遠迎!走,請少父進屋說話。」
    一番寒暄之後,天色已經暮黑,重黎與祁仲已在北房正廳擺好了小宴。姬胡吩咐道:「莊內隻少父與孤說話。公車司馬等一班來人在莊外紮營軍炊便了,那幾壇老酒都給他們搬去。」
    及至兩人對案相坐飲得一爵,姬胡放下酒爵道:「少父今日前來必是有事,但請明示。」
    「我王可是為了鄂次妃自刎之事而自責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