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八十六 用功不若用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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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就如此恨這個隗多友嗎?便是死了也不解恨?」
    「當然。若不是他,父親豈會獨臂而慘死?我姐弟又豈會流落他鄉?我又怎會被賣為奴,在番地受那一番折辱?這一生一世,隗多友便是我烏日娜不共戴天之人。便是死了,我也要讓他身敗名裂,魂無所依!」
    「唉——」少年微微一聲歎息:「雖是同胞,我卻與姐姐不同。父親對於我莽爾古來說,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影子罷了!但姐姐與我不僅同根同脈,更是我的救命恩人,情同再造。此一生一世,莽爾古為姐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弟弟……」烏日娜驟然哽咽,對著莽爾古深深一躬。
    少年扶住了烏日娜,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小弟生成天殘,是上天要給姐姐一個謀士與臂膀,何須見外生分?姐姐且回衛宮,侍候好君上,照顧好我那小外甥女要緊。」
    烏日娜戀戀不舍:「弟弟保重了。」
    莽爾古點點頭,回身一聲長嘯,一個白衣少女撐著獨木舟從枯荷叢中悠然飄來。烏日娜飛身落下,小舟倏忽消失在茫茫暮色中。茅亭中響起孤竹獨有的胡琴聲,冰冷地漫過蒙蒙水麵。烏日娜的心在簌簌顫抖,血在烘烘燃燒,卻終是沒有回頭。
    暮色沉沉,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
    那時候,父親貼多爾還隻是孤竹王子,又時常南下學劍,甚少在府中。家中主理事務的是自己的母親,王子嫡妻。身為嫡長女,烏日娜依恃著父母之寵愛,可謂是天之嬌女。
    那年,正值新年元日,遠行的父親回到家中。正值一名侍妾產子,生下了一個奇怪的嬰兒。此兒眉清目秀,隻是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費力端詳才能勉強得見,接生婆嚇了一跳,趕緊報知貼多爾與夫人。
    性格暴躁的貼多爾老虎般地嘯叫著,要掐死這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可那個尋常溫順得如小貓似的侍妾卻突然變得凶辣無比,尖聲嘶喊著與貼多爾廝打在一起。貼多爾的臉被抓了幾條血印子,盛怒之下拔劍捅死了剛生產完的侍妾。
    趁著這大亂之機,剛滿七歲的烏日娜抱走了這個孩子,從狗洞鑽出府去,跑到自己從前的乳母家中,請求乳母暫時收養這個孩子。乳母答應了,而殺了侍妾的貼多爾或許因為心中有愧再未過問過此事,夫人縱著烏日娜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此,乳母便收養了這個怪異的嬰兒。
    不久,隗多友出使,孤竹生變,父親貼多爾失臂卻做了孤竹王,烏日娜成為公主,但依然時常出宮照拂著自己宮外的這個弟弟。
    好景不長,兩年後父親不忘失臂之仇,設計刺殺隗多友,不想卻被反殺。庶叔即位,將貼多爾的兩個兒子毒殺,隻有一個女兒烏日娜逃出孤竹,被販賣到中原為舞伎。而那個宮外的弟弟卻幸免於難,艱難度日。直到烏日娜以公主的身份回到孤竹,準備與衛國的和親,才找回了這個弟弟,將他帶到朝歌。
    依著烏日娜本來的主意,是想讓莽爾古假扮內侍留在自己身邊,反正也無需宮刑。可莽爾古自在慣了,不耐宮規,再加上烏日娜想著弟弟留在外邊更方便行事,便將他安置在狩獵行宮,賦了個不惹人注意的閑差。
    這幾年,莽爾古將狩獵行宮執掌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還秘密豢養了近百名死士。若沒有這個班底,火燒糧倉之事斷難得行。隻是,刺殺召伯虎這般重大之事,也不知弟弟會如何謀劃?
    想到此,烏日娜深深歎了一口氣……
    大雪飄飛的正月正日,姬胡出了王宮。
    夏商周三代的正月各不相同。自古以來,無論何代何國奉何月為正朔,譬如「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等,其本意並不在否定天地運行十二月之時序,而在彰顯國運。這便是司馬遷所雲的「推本天
    元,順承厥意」。也就是說,推出與本朝國運相符的天地元氣行運所在,以此月此日為開端以使天意庇護。
    唯其如此,自然時序的正月正日,可謂永恒於國別正朔之外的天地正朔。於是,以正朔而言,姬胡每年便有了兩次壽誕之期。天子與天地同壽,也就是說除了真正的生辰,每年自然時序的正月正日,亦可看作是姬胡的壽誕。
    而此時,姬胡免去了群臣在歲末之夜的慶生之宴,祁仲親自駕車出宮,隻為一件懸在心頭的大事。雖然有召伯虎的上書舉薦,但西六師畢竟是王畿的護衛砥石,虢仲作為敗軍之將,究竟是否可堪托付,不親眼看看,怎能放得下心?
    虢仲府本是虢公長父任太傅時的鎬京官邸,姬胡少時曾來過,因此才拒絕了家老的通傳,自己帶著祁仲望裏走去。不想故地重遊,竟完全不是少時模樣了。
    往裏的三進府邸依然是能一眼望穿的:中間一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開間的事務堂,東邊一排青磚瓦房本是屬將駐地,西邊一排是護衛仆役的住房。事務堂後空空蕩蕩的,顯然是一片後園了。院中除了那片四季青翠此時已落雪成雕的竹林,一切都是白蒙蒙的。
    「不過是閉門思過,虢將軍何必自苦若此?」姬胡感慨道。
    「不知大王駕到,罪將有失遠迎,死罪死罪!」一聲高喊,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奔出了書房,倒頭拜在雪地當中。
    姬胡趕緊扶起他,悠謐的雪境中,來人的隱隱哽咽抽泣聲分外清晰。待扶起虢仲,姬胡不禁大為驚愕……
    昔日壯勇勃發豪邁爽朗的虢仲,倏忽之間變成了一副精瘦黝黑的竿架身子,眼珠發紅,嘴角流血,聲音嘶啞,胡須虯結,若是衣甲再有幾片瘀血,活生生便是一個戰場死屍堆裏的逃生者!
    姬胡這才意識到,大青澤之敗對於虢仲的打擊挫敗之深,可能遠超自己的想象。眼前乍現這般景象,姬胡一時不禁淚眼朦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