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九十七 六宣入孤竹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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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日已西斜,小舟悠悠蕩到了西岸,卻有家仆守在岸邊高聲道:「稟報家主,玉佩要回來了!」這老仆乃是當年貼多爾夫人手下的陪嫁老奴,不管境況如何,他隻叫莽爾古做家主,絕沒有第二種稱呼。
    莽爾古拿下遮臉的荷葉,懵懂抬頭,隨即大是驚喜:「這麽說,他答應了?真是太好了。」
    說完,一個輕聲飛躍,莽爾古跳上岸上,急急望後院奔去。事情能進行得如此順當,姬伯顏能答應得如此幹脆,實在是頗有些意料之外。現下,有許多的事情要去鋪排,封地老軍要安排他們入城進宮,王宮那裏也得探路,成敗在此一舉了。
    眼看白紗莽爾古的輜車轔轔向宮城駛去,守在巷口的兩個黑紗幕離女子這才默然離去。
    「穀主,」雖然離開了蘭穀,但叔妘依然如此稱呼巫隗,「社領為何要助那召伯虎?天下人皆知,一旦他辭相,社領必將取而代之,此時為何要助他脫離險境?若叫他順順當當調查出邊軍降敵真相,社領豈不是又要在他一人之下?」
    「師父的深意你不知也。」巫隗停住了匆忙的腳步:「師父與召伯虎是政敵,而非血仇,要的是他的相位權力而不是他的性命。再說,若大周國相果然不明不白死於孤竹王宮,成周八師若不出征難以向天下交代。如此,師父籌謀日久的滅鄂方略將毀於一旦。」
    「哦,原來如此。」叔妘點點頭:「難怪得朝歌分社得到社領死命,必得護那姬仲文周全,原是為此。」
    「你不明白,讓召虎調查出表哥之事的真相也是不無好處的。」巫隗忽覺有些心痛:「一可為表哥昭雪,二來……算了,朝局之事,波詭雲譎,非我等能探知也。」
    次日清晨卯時,果然前日那個迎客吏領著王宮車馬儀仗來接召伯虎了。
    到得孤竹宮外廣場,淡淡晨霧已經消散。孤竹王宮小屋頂的綠色大瓦在初夏的陽光下一片金紅燦爛,粗玉大磚鋪成的廣場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楊柳,輕盈的柳絮如飄飛的雪花彌漫了宮庭,這片簡樸雄峻的宮殿有了幾分仙山縹緲的意味。
    召伯虎不禁從軺車中霍然站起念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飛飛霏霏,柳絮如斯!」吟罷一聲讚歎:「宮柳同雪,無愧孤竹美景也。」
    「召相好詩才!」一陣洪亮的笑聲從縹緲的柳絮風雪中傳來:「代善迎候召公。」
    召伯虎連忙下車遙遙拱手:「國相褒獎,愧不敢當也。」
    代善笑著快步迎來:「你我又非頭回見,何當如此拘泥?」走到麵前握起了召伯虎的右手:「來,你我同行!」二人執手並肩進了宮門。
    入殿等候傳召之時,不時有一個男子威嚴的斥責聲傳入殿外:「時當入夏,母夫人卻犯了老寒腿之症,爾等忝為宮醫,竟束手無策,宮中養你們何用?」
    幾個蒼老的聲音在不斷求饒:「大王容稟,太夫人不耐北地極寒,年輕時便落下此症。如今病勢日沉,我等無能,自請出宮,還請大王饒我等之罪。」
    隻聽那男子咬牙切齒道:「若非為母夫人積福,定斬下爾等狗頭。無能之輩,通通逐出宮去!」
    代善略有尷尬之色,低聲向召伯虎解釋道:「君上事母至孝,可惜太夫人有老寒腿。本來冬日才犯,今年不知怎的,從春到夏,竟病勢日沉,漸次下不得榻。寡君日夜憂心,遍訪名醫求解,依然不見效力,才有公今日所見。」
    召伯虎微微一笑:「孤竹王孝心可感天地,或許太夫人之病今日便可有轉機。」
    代善一愣,似乎一下沒明白對方言之所指,遂含糊應道:「但願如此。」
    片刻之後,宮中遙遙傳出洪亮的宣呼聲:「伯舅攜周使晉見——伯舅攜周使晉見——伯
    舅……」相連,連綿不斷。召伯虎眉頭一皺,繼而不禁又笑了。
    代善頗有些不悅,微微一瞪眼道:「公在笑什麽?」
    召伯虎低聲道:「六宣大禮,天子之儀,看來孤竹王對我大周可是向往之至。召虎敢不笑顏?」
    代善卻沉著臉道:「寡君的確講究多,走,上殿去!」
    召伯虎又扯住了代善的大袖不緊不慢說道:「貴君以六宣之禮召我,虎自當以六宣之禮晉見!」說罷,便高呼:「外臣來謁!萬壽無疆——」連呼六次,便有一名禮賓官前來導引,代善前行,召伯虎隨後,進入了一片肅穆的孤竹王宮大殿。
    六宣大禮,乃是周天子接見諸侯的覲禮。周禮規製:與王族同姓的大諸侯通稱為「伯父」,同姓小諸侯則通稱為「叔父」,異姓大諸侯通稱為「伯舅」,異姓小諸侯則統稱為「叔舅」。總歸起來,無非是宣示君臣血緣之禮法。
    諸侯要聽宣叩拜,方可進宮。宣呼也有講究:大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擯」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門的「承擯」第二次宣呼,殿階下的「末擯」第三次宣呼,然後的王宮車馬廣場到宮門的下介,中介,上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聲浪達於宮門候見的諸侯。這便是西周王族的六宣大禮。
    代善非孤竹王族,於是才有「伯舅」的高宣。可他畢竟是北地武人出身,最是蔑視那些朽禮節,哪裏知道此中講究?聽在耳中隻覺得怪誕累贅,可在召伯虎麵前又要維護孤竹君的威名,要拉著他長驅直入。
    可召伯虎此番來可是腹有心機,聽出此中奧妙之後,為順當此行,才有了慌忙扯住代善的舉動。這就是善邦交人士的急智。諸侯見臣用這六宣大禮本是僭越,可這孤竹君畢竟是周王室化外之盟國,用六宣大禮也可理解為崇慕大周文治,再說召伯虎隻是高呼與長揖,並未跪拜,不能算折節。
    進得殿門,代善心下惱火,徑自從中門昂昂進殿。召伯虎卻低頭拱手,從右邊門輕步進殿,到殿中深深一躬,低頭不語。
    「伯舅抬頭。」殿中渾厚一聲,一片嗡嗡共鳴。
    召伯虎這才一聲高呼:「鎬京召虎,奉天子命參見孤竹君。」呼罷抬頭,不禁一陣驚愕——玉階上肅然端坐著一位華服君主,身材高大,一臉蜷曲的連鬢大胡須蓬鬆到頸下胸前,使那張古銅色大臉竟似神靈一般。更為奇特的是,麵前大案上赫然擺著一口裸身長劍,劍尖直指殿左。
    「伯舅精通《周禮》,必知本王兩幾之法度吧?」孤竹君嘭嘭叩著左右兩張玉幾。
    「此為古禮:神位設右幾,人位設左幾。」
    「本王這口裸身左向之長劍,是何禮法?」
    召伯虎略略抬頭:「外臣揣測,必是指向草原諸戎是也。」
    孤竹君突然轟轟大笑:「召穆公果然能臣是也,入座!」
    召伯虎坦然入座,麵含微笑,儼然禮儀大宴上文質彬彬的君子佳賓,對著孤竹君一拱手道:「既然君上有意平定草原諸戎,虎可助君上一臂之力也。」
    孤竹君卻冷笑了一聲:「天下皆知召穆公乃周室棄臣是也,能有何力助本王?」
    召伯虎卻並不生氣,悠然一笑:「此人雲亦雲也,天子派遣在下出使為真,待虎回京複命,一切自會大白。君上何須急於一時判定虎是否棄臣呢?」
    「哦,那倒要聽聽公有何高見?」孤竹君一挑眉毛道。
    「目下草原形勢,東獫狁元氣大傷,諸戎似有拱衛無終部為盟主之意。因此東獫狁與無終部恐怕終有一戰,而君上若能善用此機,至少可使孤竹獲得十年休養生息之機。待羽翼豐滿之時,稱雄於北地亦非難事。」
    孤竹國君的心中盤算開了。其實他
    本不是那種強硬的君主,不然外頭也不會落下一個「軟弱」的名聲。可是此番諸戎圍城,若不是隗多友及時率軍趕來,孤竹幾個要亡國滅族。痛定思痛,如今的他總想給自己樹立一個強權君主的形象,以慰國人之疑。因此才搞這麽個六宣之禮,特別要給外人留下一個強君的印象。
    其實,他是心虛的,莫說平定諸戎,那些草原強盜不來找他麻煩就謝天謝地了。因此,召伯虎此言正中其心事,可在麵上卻不好表現得太高興,隻得皮笑肉不笑地應道:「若召公果然能做到,則真的是北地民眾之福也。」
    正事談完,召伯虎舉盞呷了一口熱茶,以示對主人禮敬的謝意,一拱手笑道:「虎雖奉王命巡北,然卻帶來一樣寶物,或許對太夫人的病情有所裨益。」
    孤竹君目光一閃,將信將疑:「召相遠在鎬京,卻能通知母夫人病情,真是不出門亦知千裏外之事也。」
    「君上切勿多心,此物本是齊侯昔年之貢藥。臣臨行之前,天子特意賜此海藥予虎,隻因聽說孤竹君事母至孝,倍受感動而已。」
    召伯虎說罷一擺手,殿門口的伯顏捧著一個兩尺多高的銅匣走了進來。孤竹君微微一笑:「母夫人之病遷延多日,不管有用無用,不妨一試。王使可願前往母夫人寢宮試藥?」
    「求之不得也。」
    一行人起身往後宮而去。召伯虎與伯顏對視一眼,亦跟在孤竹君與代善的身後踽踽前行。
    昨日,召伯虎與伯顏商議完正事,正待歸房。伯顏忽然拿出這個銅匣,說這是昨夜那個黑衣蒙麵女子所贈之物:「此女自言乃衛侯夫人之貼身女侍,奉公主命贈予神藥,以助相爺一臂之力。」
    「衛侯夫人?」召伯虎瞬間明白了:「必是要針對孤竹公主,以在衛宮中除去一個勁敵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