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零三 棄子的下場

字數:4680   加入書籤

A+A-




                      高高的一盞孤燈照著寬敞簡約的屋子一圈本色木架上碼滿了竹簡圖冊,一座劍架立在書架前,橫架著的一口長劍已經是銅鏽斑駁了,書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紅色的七弦琴,琴前端坐著一個形容憔悴的女子。
    屋中如此擺設並非因為女主人文武兼備,乃是因為衛侯和常在此起居之故。烏日娜的大紅裙裾撒開在坐席之上,手中撥弄著七弦琴,時不時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
    「轉胡妃,因何煩惱?」一個清麗甜美的聲音在幽靜的大屋蕩了開來。
    烏日娜柳眉一豎「如此呼我,定是巫隗姐姐了。」
    「轉胡妃明白,我也無須隱瞞。」
    「是社領還是衛夫人派你前來?我已成囚徒死魚,為何還要痛下殺手?」烏日娜舒緩地撫弄著竹簡。
    「轉胡妃因親弟逝去,哀痛過甚,抑鬱而終,當是上策。」
    烏日娜站了起來。那座劍架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燈光下,她的大紅長裙頗有些空蕩的意味,雖依舊風韻傾國,但整個人卻顯得幹癟無生機。
    她的眼睛盯住了那座劍架,歎息一聲說道「看來,我姐弟早已是南林社的棄子了,隻可笑,我們還渾然不覺也。我就不明白了,社領一直想取召公相位而代之,我這麽做乃是幫他早日如願,他為什麽要與我作梗?」
    「為什麽?」巫隗的聲音微微發顫「你的野心太大了。社領救你出番國,將孤竹公主的身份還與你,並送你入衛宮,乃是為了長遠之籌謀。師傅想做周相,然卻從未想過要召公性命,畢竟召氏封地隴西,舉族乃關中族望,豈能隨意死於非命?勾結東獫狁,火燒朝歌糧倉,致使邊軍陷入諸戎重圍……這一樁樁一件件,你闖的禍事太大了,南林社也兜不起。何況,」她頓了頓「隗子良乃是我的姨表兄。」
    「姨表兄?」烏日娜微微一驚,旋即點頭道「難怪得,難怪得……好吧,我姐弟雖死,然卻終於報得父仇,也算是值了。」
    巫隗的目光蘊意十分複雜,既有幾分厭惡,又透著幾分憐恤,她搖搖頭,輕歎一聲道「你我相交一場,如今你死之將至,我也不忍心讓你做個糊塗鬼。一直以來,你都視我表兄多友為殺父仇人,其實……你是恨錯了人。」
    「你是什麽意思?」烏日娜不自覺地提高了嗓門。
    「當年,你父貼多爾雖被師傅扶上了孤竹王位,卻不肯聽勸,非要刺殺我表兄以報斷臂之仇。而師傅有他自己的謀劃,斷不能讓我表兄身死,誰要壞他的事,誰就得死。所以……你父親是自作孽,不可活矣!」
    「這麽說,我父親是社領殺的?」烏日娜的聲音變得嘶啞而顫抖。
    看著巫隗肯定的目光,烏日娜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厲的狂笑聲「哈哈哈……這麽說,我父親,莽爾古和我……我們一家都是社領手中的棋子了,能用則用,妨事便棄?哈哈哈……枉我視你們為救命恩人,沒想到南林社才是我真正的仇人和敵人!我……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巫隗言語冰冷「身為棋子,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要有可利用的價值,而不是擋主人的道。這個道理,你父不懂,你更不懂,隻有你弟懂其中之道,隻可惜,卻被姐弟親情所綁架,白白送了性命。」
    「弟弟……」烏日娜目中噙淚,喃喃道「姐姐對不起你,真的是姐姐害了你啊……」
    她擦了擦臉上淚水,毅然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揮臂而下,七弦琴突然間叮咚而起,略嫌沙啞的嗓音發出悲愴而激越的吟唱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安兮,汩徂南土。變白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黨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大河兮,分流澤兮,修路幽拂兮,道遠忽兮。世既莫吾知兮,
    人心不可謂兮。懷情抱質兮,獨無匹兮。
    文質疏內兮,眾不知吾之異彩,伯樂既歿兮,驥將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措兮。知死不可讓兮,願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
    如此琴音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絕唱相伴,激越回蕩,令人心痛欲裂。
    悲愴的歌聲中,劍架後走出了一個黑色的纖細身影。隻見身影在烏日娜身後遙遙推開,雙手虛空按摩一般,一團淡淡熱氣生出撲向七弦琴,濃濃熱氣中閃爍出一束極細的七色光芒,直貫入烏日娜腦後。
    烏日娜迷惘地呻吟了一聲,似乎懷著甜蜜的夢幻微微一抖,隨即撲倒在了大案上,滿頭烏發頓時撒滿了七弦琴。隻聽轟然一聲大響,七弦琴弦斷聲絕。
    巫隗顫抖著走到案前,微微一躬「別怪我,都是他人之棋子,你錯就錯在認不清自己。」說完,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前日在衛薑宮中歇宿的衛侯和接到了冷宮宮令的急報棄妃烏日娜昨夜死了。
    衛和嘴角抽動了一下,卻什麽也沒說。還是一旁的夫人衛薑問了一句「死因為何?」
    同來的宮醫低首道「麵如嬰兒之恬淡,當是抑鬱多日,心力交瘁而亡。」
    衛和鬆了一口氣,揮揮手,斥退眾人後,瞟了衛薑一眼,冷冷道「你的動作倒是挺快呀!」
    衛薑目光毫不退讓「臣妾為君上計,為衛國計,全了一個棄妃的體麵,也是全了君上的體麵。」
    「也罷,也隻能如此了。」
    衛和的確無話可說。烏日娜這樣的女子,美則美矣,然卻不識大體,一意孤行而無深謀遠略。若是說誰更適合衛國之位,無疑身邊這位齊國公主薑姓夫人更為適合。
    烏日娜之事已了,該想想今後長策大略該如何鋪排了,目下最要緊之事,自然是就邊軍被殲滅一事如何向周王交代了。思忖一番,他向夫人討主意「寡人已向天子上書,詳述國中糧倉之變之內情。依你看,此事天子會否降罪於寡人?」
    「君上自要上書,隻是不能公然上書,應以密書直授天子案前禦覽。否則,一旦公諸於眾,此事再無轉圜餘地,天子縱有回護之心,亦會騎虎難下。」
    衛和聽懂了「夫人所言甚是。隻是……此事寡人終究是有責任的,就怕日後……」他沒有說完。
    這弦外之音衛薑聽懂了,輕輕一笑道「我送君上八個字,坦誠以述,將功折罪。」
    「這八個字怎麽講?」衛和若有所思。
    「這「坦誠以述」不用說了,無非是坦白誠實將事情講述清楚,無論是對召公還是對天子,要緊的隻在一個「誠」字。至於這將功折罪麽……」衛薑清麗的臉上笑意盈盈「曆來國君之大者,功業自是第一。有了富國強兵的大功業,君王的鐵石心腸才有得落腳處。否則,千夫所指,眾口鑠金,就隻能是個人所不齒的暴虐君主而已。大王如此,君上亦是如此。」
    衛和終於鬆開了緊蹙的眉頭「夫人是說,要寡人助大王成就不世之功業?」
    「正是。目下大王心中最緊要關切之事為何?」
    衛和毫不猶豫「自是滅鄂一事。」
    「對呀。如今邊軍被滅,大王不得不重新啟用罪將虢仲重掌西六師,可這成周八師呢?放眼整個中原,除了君上與咱們衛國,大王能倚靠哪個執掌成周八師?」
    「寡人明白了,齊人善謀,夫人比之男子,亦是不遑多讓啊。」衛和終於鬆了一口氣。
    烏日娜的後事按普通宮妃發喪。而衛薑當機立斷,將停屍三日改為一日,便草草入殮進棺了。之所以如此,一是因為正值初秋,暑熱未散,縱有大冰來鎮,屍體靈柩又能停留得幾日
    ?二是因為烏日娜所犯之罪,不好依常禮葬之。
    其實在喪禮環節中「停屍三日」乃是關鍵,不管在民間還是宮廷,停屍日期的壓縮往往會招來指責。其中緣由,便在這「停屍三日」來源於古老的對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為,人死之後,魂靈尚在飄蕩,孝子親屬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還魂再生。事實上,也曾經有過死而複生的故事。於是,停屍三日以祈禱死者還魂再生,便由祈盼變成了葬禮必須遵守的環節。
    《禮記問喪》詳細解說了這種緣由「死三日而後斂者,何也?曰孝子親死,悲哀誌懣,故匍匐而哭之,若將複生然,安可得奪而斂之也?故曰三日而後斂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計,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是故聖人為之決斷,以三日為禮製也。」
    如今衛薑將烏日娜的停屍三日大大縮減為一日,正是故意貶低死者之意。若將來事發,她也自有說辭,這種做法也得到了衛侯和的首肯。
    雖然停屍環節大大縮減,然其餘程式卻一絲不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