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零二 罪無可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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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啊——」烏日娜一聲嘶吼,撲到了莽爾古的屍體上昏厥了過去。
衛和輕歎一聲,一抬手,身旁的貼身內侍疾步趨前,伸出兩支纖長的手指,掐住了烏日娜的人中穴。片刻之後,烏日娜睜開眼睛,猛然推開內侍,又抱住莽爾古的屍體放聲痛哭。
寬闊寂靜的殿廳內隻回蕩著烏日娜淒厲的哭聲。須臾,她忽然抬頭盯視著肅立一旁的青年武士:「你……是何人?」
武士一欠身,平靜答曰:「吾乃姬伯顏是也,奉君命護送召相西去孤竹。」
烏日娜忽而咬牙切齒道:「你就是姬伯顏?是你……」她纖細的手指因為激憤而不住地顫抖著:「就是你,是你出賣了莽爾古,是也不是?好哇,你為了富貴權勢,連親弟的性命也不顧了。你好,你真是好……」
「伯顏雖被逐出王族,卻也是姬姓血脈,豈能做出背王叛國之事?」伯顏身姿英挺,氣宇軒昂,句句擲地有聲:「我弟仲文早已脫離掌控,不勞娘娘操心了。」
「好好好……我明白了。」烏日娜眼眶通紅:「牆倒眾人推啊,我姐弟是被你們出賣了,你,南林社,還有我那叔王,你們合起夥來引我們入套,對嗎?今天,我跟你們拚了……」
烏日娜說完便突然暴起,縱身一躍向伯顏撲去。伯顏隻以為她是一介女流,哪裏料想到她是個練家子,輕功似頗有根底,一時未反應過來,已被她揪住肩膀。幸而身穿的是鎧甲,烏日娜沒有揪住,滑溜了下來。她不甘心,欲待再抓,卻感覺自己的胳膊被一隻強有力的臂膀死死攥住,動彈不得。
回頭一看,卻是衛和因憤怒而略顯扭曲的麵龐,一時愣怔,喃喃道:「君上,我……」
「事到如此,你竟一絲悔意皆無!」衛和一用力,烏日娜被重重摜到了地上,猶自不甘嚷道:「君上,是他們陷害於我……」
「陷害你?」衛和冷哼了一聲:「你既不服,寡人便把話說透了。」
他沉重的牛皮靴在青石磚麵上來回踱步,一聲聲仿佛踏在烏日娜的心上。
「你罪有三。其一,隱瞞番國之往日,欺瞞寡人,冒充處子入宮。然當年之事,亦非你所願,隻要你洗心革麵,寡人雖心中不快,念在你我情分之上,未必不可相容。畢竟……」衛和俊逸的臉龐上現出一絲回憶的甜蜜:「你是寡人在這世上第一個動心動情的女子。」
「君上……」烏日娜眼眶濕潤了。主案後的衛薑則是一臉的酸澀。
「可是,」衛和的語氣忽而淩厲起來,「你的後兩宗卻是罪無可赦。其二,你竟勾結東獫狁,裏應外合,燒毀朝歌內外城兩座糧倉,致使城中糧荒,危機四伏,庶民百姓餓死者不計其數。更使得我衛軍無法出師策應邊軍,致使隗將軍及五萬邊軍孤懸土長城,及至被全殲。你這雙手……」他憤怒地抬起烏日娜的玉手:「你這雙手沾了多少將士與衛民的鮮血,你自己看看!」
「我……」烏日娜一時語塞。
衛和輕歎一聲:「寡人知道,你想報父仇,置隗子良於死地。然私仇豈能淩駕於國家利益之上?縱是一國之君亦不能為之,何況你不過一小小宮妃,有什麽權利這般做?」
一番話義正辭嚴,烏日娜無力再辯解,隻低頭默默無言。
衛和伸出三個手指,聲音依舊低沉:「第三宗,大禍已做下,你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竟異想天開,意欲行刺於召公?實在匪夷所思也。先有洛水峽穀之敗,你不思收手,竟又派出你弟前往孤竹行刺。幸而不成,若是真成了,以召公之地位,王室豈會聽之任之?紙包不住火,我衛國何以應對天下悠悠眾口之詰難?屆時,你為一己之私,實實將我衛國拖入萬劫不複之境地也。」
「君上……」烏日娜膝行上前,抱住衛和
的一條腿乞求道:「是妾糊塗,鑄下大錯,如今悔之晚矣。求君上,看在女兒麵上,看在往日情誼麵上,給妾一條生路吧……」
衛和一腳將她踹翻在地,麵露厭惡之色:「生路?那餓死的百姓呢?土長城戰死的將士們呢?誰給他們一條生路?寡人不僅是後宮諸女的夫君,更是這衛國的國君,大周的臣子,下要對得起衛國芸芸百姓,對得起衛氏列祖列宗;上要對得起天子之信任,對得起大周開國聖王。和他們相比,你又算得什麽?」
他閉上眼,長籲一聲:「寡人恨不能將你明正典刑,然為了周室與衛國的顏麵,卻不能將你的罪行公諸於眾。唉!來人,將此罪婦押回內宮,聽候懲處!」
烏日娜還來不及求饒,便被殿外候著的兩名內侍挾著胳膊拖了出去……也不知內侍使了什麽手段,隻聽到隱約的支吾之聲,烏日娜卻一聲也叫不出來。
衛和怔怔地看著一行人的身影去了,不禁沉重地搖頭歎息。
「君上打算如何處置她?」待到大廳內隻剩得夫妻二人對坐,衛薑低聲問衛和。
衛和咬了咬嘴唇,內心卻在激烈地鬥爭著。烏日娜的確該死,可是……君主也是人啊,他如何忍心,這畢竟是他最心愛的女子啊!他忍心讓她去死麽?末了,他想再爭取一回,試探道:「將她自此後幽禁冷宮,永世不複出,夫人以為如何?」
衛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此女之罪罄竹難書。君上方才說了,是為了衛國的顏麵才不將她明正典刑的。怎麽?言猶在耳,這便不忍心了?」
衛薑如此步步緊逼,衛侯和心底也是隱泛慍意,憤然一拂袖道:「身為君夫人,當有容納六宮之胸懷。如此善妒,成何體統?」
身為齊國這樣的大國公主,衛薑也是有脾氣的,如何受得了「善妒」這個罪名的當麵指斥?她瞪著眼睛回懟道:「君上以為臣妾是善妒麽?我好歹自幼在齊宮中長大,我那些叔伯與兄弟哪個不是妻妾盈室?君上身為衛君,沒有烏日娜亦會有別的女子,我若是善妒,便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衛和知道自己言重了,隻得微歎一聲:「夫人說的是,如此,當真隻能賜死一途了麽?」
衛薑看著他一聲歎息,聲音卻是冰冷清晰:「君上啊,王權公器,概無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業,便得掃清路上的一切障礙,縱然是至愛血親亦不例外。有朝一日,臣妾如果成了絆腳石,君上也必須將我掃開。這便是公器無私。既做國君,這是鐵則。誰想做仁慈君主,誰就會滅亡。」
「夫人……」衛和不由自主地一抖,喃喃道:「難道身為君主,就得鐵石心腸麽?」
衛薑冷冷一笑:「臣妾在齊宮亦讀史書。往遠了說,雖是上古聖王賢哲,為了維護權力,也照樣得鐵了一顆心。舜逼堯讓位,禹逼舜讓位,伊尹放太甲,周公挾成王,哪朝哪代沒有權力相殘?對這一點,君上當感同身受。王權是鮮血澆灌出來的,沒有鮮血澆灌,就沒有王權的光焰!」
她微微一頓,繼續說道:「何況,烏日娜身為衛妃,闖下如此大禍,若依然活在宮中,試問召相會怎麽想?天子會怎麽想?大王雖然下詔明定隗多友叛國投敵之罪,然看目下形勢,若隗多友的罪名被翻過來,那誰來承擔這個戰敗之責?燕侯嗎?還是君上呢?君上雖與天子為少時密友,然時過境遷,焉知不會有變?別忘了,我那伯父哀侯是怎樣被先王烹殺的。」
看著丈夫驚愕的目光,衛薑冰冷的麵容綻開了一絲笑意:「所以,為君上計,為衛國計,也為大周天下計,烏日娜非死不可。留她一具全屍已是最大的體麵了。」
衛和微微一歎氣,無奈地擺擺手,有些不耐煩道:「烏日娜本宮妃,你是君夫人,你處置吧!至於小公主……」
「臣妾這便派人去將她接過來,從今後在我膝下撫養,號為伯姬。」沒等衛和說完,衛薑主動將事攬了過來。
衛和一走,天落黑了。衛薑精神大振,一麵派人去接小公主,一麵召喚來巫隗一陣低聲叮囑。巫隗點點頭下去準備了。
大約三更時分,一道纖細的身影飛出了這座庭院,從連綿屋頂悠然飄到了寢宮深處。
在整個衛宮的最深處,也就是最北麵,有一座獨立的庭院,背靠小丘,麵臨一片大池,分外清幽。這便是衛宮中是得寵之孤竹妃烏日娜的寢宮。
此刻,除了宮門的風燈,宮中燈火已經全部熄滅。但這裏卻有那麽一點燈光,透過白紗窗灑在靜靜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分外鮮亮。
在這片隱隱光亮之中,一葉竹筏悄無聲地穿過密匝匝的荷葉,飛快地逼近了亮燈的大屋。在竹筏靠近岸邊石欄時,那個纖細身影倏忽拔起,輕盈地飛上了亮燈的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