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一 做局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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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輕聲問道:「夫人還有何未了之事?虎可全力擔之。」之時,隗子終於放聲痛哭,牽著那個搖搖晃晃的孩子跪在堂前乞求道:「多謝召公襄助之恩,妾一介女流,幼子尚在稚齡,妾唯一能為亡夫所做的隻能是撫育幼子長大。然我夫一生豪俠,為國捐軀,實不忍心他身背汙名於世間,還請召公為我夫洗冤正名,如此我子方能堂堂正正活著。」
召伯虎眼含熱淚,舉著自己的那根斷指言道:「夫人放心,虎已斷指立誓,定會為子良洗冤正名,讓大周史冊記錄子良的赫赫戰功與耿耿忠心。」說完,他從腰間抽出那柄匕首:「此為衛君所贈匕首,待到此子長大,可攜此匕首前往衛宮,取回子良之天月劍,以承乃父之誌。」
隗子自是千恩萬謝不止,可一旁的子弗父何卻是一臉的愕然之色。待女兒與外孫退下,召伯虎輕聲問道:「汝乃何意?」
「思兒乃中人之資,與其父不堪比,將來做個守中文吏或可勉強。持天月劍,撼周天下……似不可矣。」子弗父何一麵說,一麵搖頭。
「孩子還小,將來事亦未可知也。」
離開宋境,又踽踽行了幾日,前頭便是番城了,召伯虎忽然心中一動:一別幾月,也不知如今蘭香茜草的行市如何了?當時在洛邑之時,為這價值千金的異草很是經曆了一場風波。他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一株自帶香氣的可染色的植物而已,被抬到如此高價,背後推手必定不一般,其目的亦是深不可測。
於是,命大部人馬由羌興帶領宿於城外密林中,自己則帶著密叔與伯顏並幾十名隨從入城探聽一二。畢竟,在洛邑之時,人人皆說此草與齊紈皆由番城經轉,這裏必會有些許線索。
那個時候的入城官道還沒有那麽寬闊,一般來說隻能供三駕馬車並排驅使,一旦要錯車,有時還需一方讓行。遠遠的,竟來了一支打著白幡的送喪隊伍,密叔直喊晦氣。召伯虎不以為意道:「死者為尊,咱們讓個道吧。」
說著,一行人圈馬下了官道,讓出寬闊的大道。喪主是個略顯纖瘦的年輕人,向著召伯虎一行深深一揖,以示感謝,舉止溫雅知禮,顯然讀過詩書。召伯虎心生好感,也回了一禮。
恰在此時,送喪隊伍後頭煙塵滾滾,一彪人馬騎馬駕車而來。年輕人臉上麵露驚慌之色,其餘人等亦是人人驚惶。
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矮胖男子騎著高頭大馬來到年輕人麵前,一揚馬鞭傲慢地指著他:「陳家那小子,怎麽?你以為死了爹,這帳就算賴掉了嗎?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陳姓年輕人上前一拱手,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大人,我父已死,家中田地房宅皆已被其餘債主拿去瓜分。連給父親辦喪事的錢都是賣了幾名家奴才勉強湊得的,請大人通融!」
「通融?怎麽通融?」矮胖子一鞭抽下去,年輕人白皙的臉龐上頓時現出一道長長的血印子。矮胖子仍不解氣,指著他大罵道:「你是怪咱們手慢了是吧?家裏沒錢還辦什麽喪事?你父欠我家主人十個餅金,今日不拿不出,你家中所有人口,包括你全都抵為我主家奴。對了,還有這口棺材……」
他一指棺槨,惡狠狠道:「來呀!把這些人全都拉回府裏,把這棺材蓋掀了,屍體扔出去。這棺材也能抵幾十個圜錢呢!」
「諾!」
隨著這一聲應呼,這一群人分作兩隊,一隊捉人;一隊抄家夥一擁而上將棺材團團圍住,真的要撬棺槨蓋子。一時間,憤怒與恐懼交雜的哭喊聲,與兵器摩擦的鏗鏘之聲相織在一起,官道上亂作一團。
密叔向召伯虎投去問詢的目光,得到了肯定的點頭後,挺了挺胸,望官道正中一站,高聲喝道:「住手——」一麵喊,一麵將正在拉扯陳姓年輕人的兩個家奴一手一個扔了
出去。
這一舉動果然成功引起了矮胖中年人的注意,他馬鞭一指,厲喝道:「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敢來壞大爺的事?」
「欠債還錢本是天經地義,然王道天下,人倫至上,豈有當眾掀棺扔屍之理?遑遑周天下,豈能有些滅絕人倫之事發生?」召伯虎朗聲從官道密林中上來,言語鑿鑿,無半點懼意。
「哼!你也知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那你看不過眼,有種替他們把錢還上啊?」矮胖中年人翻著白眼,明顯沒把客商打扮的召伯虎一行放在眼裏。
「你……」伯顏鐵青著臉,手按腰間長劍欲上前,卻被召伯虎一伸胳膊攔住:「按捺些,此處畢竟隸屬鄂國,不可造次。」
安撫好了伯顏,召伯虎衝密叔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取下腰間皮袋,嘩啷啷一倒,十個金燦燦的餅金在地上骨碌碌直滾。那矮胖子一臉喜色,提鞭下馬,一個個拾起對數,又是咬又是吹,直到確認了餅金的成色與分量無誤後,頓時前倨後恭,滿臉堆笑地對召伯虎說:
「這位爺,您的錢數無誤,我主東與他們陳家的債事已了。人是您的了,該怎麽處理是您的事了!上馬,走!」
待這群凶神惡煞的爺走遠了,陳姓年輕人才敢上前深施一禮,連聲稱謝。召伯虎輕輕扶起他道:「路見不平,自當相助,不用再謝了。隻是我觀公子也不是家境拮據之人,令先尊何以欠下如此一筆巨債呢!」
「唉……」年輕人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道氣憤的紅暈:「都是那蘭香茜草鬧的!」
「蘭香茜草?」召伯虎心中微微一驚,之所以非要入番城,正是要了解此事,不想眼前便有路徑,自要探究到底:「此事我聽說過,如今貴族高門嫁娶,皆要以此草染製彩繒香車,以至於此草價格水漲船高。連帶著普通茜草與齊紈也是一天一個價。」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年輕人又是一聲歎息,低聲道:「如今蘭香茜草的行市已然崩了,價格一瀉千裏,番城裏不知多少人家賠得底兒掉。賣兒賣女的,跳河抹脖子的,日日都有。我爹本非大商,一向隻是做齊紈生意的,都連帶著賠盡了家產。那些炒賣蘭香茜草的就更不用說了!」
「哦,竟有此事?」召伯虎追問道:「是不是商社突然不收茜草了?」
「對呀,半個月前,猗氏商社忽然不再收購蘭香茜草。自那時起,來往番城的商旅豪客便日漸減少,蘭香茜草的價格山河日下,跌到連草都不如了。連帶著,普通茜草與齊紈的價格也是崩盤。如今這番城,滿眼一片蕭條景象,總有一天,人要都死絕了。」
「猗氏商社?」召伯虎默默念著這幾個字,心中卻豁然開朗。來之時路過洛邑,當時他便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蘭香茜草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局,定然有人在幕後布局,究竟是誰?想將其陷入彀中的又是什麽?他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指向,隻是目下還不能確定。
「伯顏。」
「相爺有何吩咐?」
「你持本相手書前往成周大營,自今後便留在那裏聽用,無須跟隨本相歸京。」召伯虎斷然道。
「可是……相爺不是說要我作為證人前往鎬京,以為隗將軍洗冤助力嗎?」伯顏十分不解。
「你根本沒去土長城,回到鎬京又能證明什麽?留在成周或有大用。」
「相爺的意思是說……洛邑將有大事發生?」伯顏似乎明白了些。
召伯虎擺擺手:「你聽令便是。」
「諾!」
伯顏上馬南去,密叔上前低聲問道:「那個姓陳的年輕人,自言已家無長物,身無立錐之地。意欲跟隨我們,老奴不敢自專,特來詢問相爺。」
召伯虎思忖了一番,說道:「讓
他辦完父喪前往本相在洛邑的官邸,暫時看管宅子吧!其餘人,咱們加速南下前往洛邑。」
「不去番城了嗎?」
「事已出了,再入番城已無意義。」
「諾!」
召伯虎對於做下「蘭香茜草」這個驚天大局的幕後之手的猜測,在寥寥數日後得到了驗證。洛邑東都,一切如常,然而在離開洛邑行將在洛陽渡登船之時,召伯虎清晰地看到了那隻做局之手,準確地預感到了那隻手接下來將有何動作。
剛入冬的洛陽渡,河麵雖說尚未封凍,依常理也到了該窩冬之期,往年這個時候除了少許往來的客船,應該看不到什麽貨船了。然而今年卻一反常態,洛陽渡的大貨船桅檣相連,且千篇一律全是運糧船,運的還都是從關中渭水渡直下洛邑的粟米新糧。這數量,隻怕洛水兩岸及成周軍營的糧倉都是要在入冬前填得滿滿當當。
這也便罷了,這押送糧草的人也是非同小可,是一個在許多人意料之外卻在召伯虎意料之中的人——太子傅榮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