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二 婉拒辭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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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陽渡口見到召伯虎,榮夷也是沒有料到,在最初的驚詫之後,榮夷很快恢複了鎮定,主動上前作揖寒暄:「聽說召相此次北巡,頗多驚險,不想在此處遇見。夷親眼目睹召相風采依舊,實在是心懷感慰呀!」
召伯虎不動聲色回了個禮:「多謝太子傅掛心,虎一切無恙。太子傅人在鎬京伴駕,不僅對虎之行蹤了如指掌,還能預見到洛邑行將大亂,提前囤糧以待,太子傅之能,虎自愧不如也!」
榮夷聞言麵色不動,微笑如常:「召相講話還是這般高深莫測也。夷出身鄉野,哪有什麽預見。不過是天子來春欲東行,隨行百官人眾實在太多,命夷提前運糧,以免來春一時手忙腳亂矣。豈有他哉?」
一番虛與委蛇,召伯虎亦深知榮夷心機深沉,斷不會一兩句試探便亂了方寸。與其拐彎抹角,不如單刀直入:「虎隻是想提醒太傅,蘭香茜草這一局,鄂侯馭方且是輸定了。太傅運糧縱是能舒解流民之亂,可也得防範鄂侯狗急跳牆啊!」
榮夷目光一閃,深深一躬:「召相言中深意,且容夷細細品味。謹受教了!」
這一路之上的所見所聞,令召伯虎憂心如焚。經過函穀關時,還堪堪下起了關中今冬第一場雪,還好未因冰雪封關,否則他隻能在關外愁白頭。
便是如此,當周厲王姬胡在會見重臣商議要事的東偏殿見到召伯虎時,仍然是大吃一驚,無法想象不過半年時間,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美男子如何變成了一個須發灰發滿頭霜雪的老者了?這……叫他情何以堪?
召伯虎在細細陳述自己此行的經曆,時而慷慨陳詞,時而痛切哽咽,而姬胡卻沒聽進半個字。那些事情他早已從衛侯和的秘密奏章裏獲知了,如何處置早有定見。此時他隻看著召伯虎的灰白頭發愣怔,回想著自己從少不更事到親政數年,與少父相處的點點滴滴。他已長大成人,可少父卻……唉,肉眼可見的老了!
「臣啟大王,重下王書,為隗子良將軍正名,以撫慰邊軍戰死之數萬英魂。」末了,召伯虎高聲一喝,拜伏陳詞。
姬胡從懵懂的狀態中驟然驚醒,本能答曰:「少父所講,孤已知曉。然這份王書,目下還得暫時擱置。」
「為何呀?大王?」召伯虎睜著已有些混濁的眼睛,難以置信地追問道:「明知子良乃是為國捐軀,而非叛國降敵,為何不能為其正名洗冤?何況衛國一場大喪,天下皆知此事,若不正名,則人心難安呀!」
姬胡默然片刻,拍著案頭銅匣,平靜中帶有幾分肅殺:
「少父北歸,自當知曉東西獫狁正在整合部族,待諸事順遂,或許來春缺衣少食之時,或來秋水草豐美之時,必將大舉南下關中劫掠。而邊軍已無,西六師歧山大營不得不北上抵禦,左支右絀。虢仲將軍厲兵秣馬,然邊軍餘部與原歧山大營卻難以凝聚人心。為此……」
姬胡看了看召伯虎略顯蒼白的臉龐:「不是孤忘記了少父臨行之前的約定,實在是時勢使然,眼看大戰在即,若不盡快將邊軍消亡之事做個了結,任其拖延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其於此,還望少父體諒!」
「大王所指的大戰在即,究竟是指向北,還是指向南方?」召伯虎不無揶揄地一笑。
「少父所指為何?」姬胡不動聲色。
「臣經函穀關時,發現重黎將軍已執掌關務;臣也在洛陽渡碼頭巧遇榮夷太傅正在將押送的十多船粟米卸載;更不用說番城內蘭香茜草崩盤,價格一瀉千裏,城內人家十之破產,種種慘象,不忍卒睹。大王劍之所指,臣已自明。」
召伯虎說著說著,心中湧上一股無法言說的蒼涼之意。到底從什麽時候起,曾經相濡以沫的師徒二人間竟生出如此巨大的心界鴻溝了呢?
從他知道
猗氏商社深深卷入蘭香茜草與齊紈買賣之時,他就隱隱覺察到此事不簡單。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猗氏商社背後乃是榮夷。而榮夷與鄂國並無私人恩怨,之所以設下這驚天大局,為的是誰?隻能是誌在滅鄂的周厲王姬胡。
可這麽大的事,姬胡從未對自己泄露隻言片語,這說明,自己已不是他最信任的那個人了。雖然不想麵對,但當真相血淋淋擺在麵前之時,饒是召伯虎胸襟似海,也無法不心寒。
此時的姬胡也自覺如坐針氈,召伯虎眼中的震驚與惶惑令他心痛,也內疚。此刻,他不想擺帝王架子,更不想言不由衷,還是坦誠以對的好。
他想了想,正色坐起坦然道:「少父所慮沒錯,蘭香茜草一局,乃是太子傅精心謀劃,孤點頭首肯的。其意在於一舉摧毀鄂國民生根基,為成周八師掃清滅國之障礙。之所以未與少父商議,一是因為此乃秘事,不便讓少父得知;二是因為……」他頓了頓,接著說道:「少父若知,定然會反對的。」
「老臣當然反對!」召伯虎朗朗高聲:「我大周以煌煌《周禮》仁治天下,帝王當以王道仁政彰行四方,豈能行此陰詭詐術?如此,縱然滅了鄂國,此等行徑如何載入史冊,以供後人瞻仰傳誦?」
「那就不要載入史冊,至於後人,隻會記得是孤滅了鄂國,至於怎麽滅的,萬世千秋之後,還有誰會記得?」姬胡憤而站起:「少父所言王道仁政,先武王曾行之,為使殷商不絕祀,封商紂之子於朝歌,結果卻引發「三監之亂」,險些滅國;先懿王曾行之,卻使得其叔孝王尾大不掉,硬逼得先夷王被禁錮六年。孤決不會再食古不化,迂闊地實行什麽王道仁政。無論在朝在野,史書後世,帝王的功業才是實實在在的,沒有功業,君主再仁慈,也隻能落個或昏君或暴君的惡名是也!」
召伯虎驚得後退了幾步,眼睛睜得大大的:「大王,這……這些誅心之言都是榮夷所教麽?」
「少父所言差矣,孤已二十七了,親政已滿六年,所思所想還需他人教麽?孤自己遇事有見解,少父老矣,未免過於拘泥於古禮與祖宗成法,不求變數而已!」姬胡有些不耐煩了。
「那好。」召伯虎聲音有些微微顫抖:「老臣曾於朝堂上立誓,若子良叛國罪成立,則自請罷相。如今大王王書已下,又不反正,那老臣自當兌現諾言,去相歸鄉。請大王允準!」
「孤不允!」姬胡微慍,站起一揮袖:「少父為我大周托孤之臣,難道不明白如今行將麵對一南一北兩場大戰,朝堂何其艱難也,何忍拂袖而去?榮夷總理對鄂戰事脫不開身,周公年事已高,鎬京朝堂一應事務還須少父先擔起來。至於隗多友之事,待滅鄂事一畢,孤一定會給少父一個交代的。」
「何況……」他停下加重了些語氣:「孤並未將隗子良漆之戰的事跡抹除刻鼎,又並未為難其妻與子。若無孤的默許與首肯,少父以為僅憑一道相府令箭,孔大夫便能將人從鎬京接走麽?說到底,隗子良雖未叛國,然畢竟敗軍之責難以逃脫,少父以為呢?」
「諾!」召伯虎語氣忽然堅定,聽不出任何悲喜。在這一刻,他已下定了決心。
入冬以來,鄂侯馭方心情焦慮,整日在鄂宮後園的大湖邊焦躁地轉悠。
他不想去見那些成日裏隻會在朝堂上聒噪指責,卻拿不出一點實際辦法的大臣們,尤其是那個淮慶。這個大舅哥真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貪圖囤積販賣蘭香茜草的重利,結果卻掉入猗氏商社的圈套。
他自己賠個底兒掉也就算了,關鍵是他還拉上了整個鄂國的民生經濟。也怪自己,為了積聚金錢以抗衡成周八師,放任蘭香茜草之風在整個鄂國滋長,商人們囤積茜草與齊紈,國人變賣家產以追逐重利……更嚴重的是,男不耕女不織,短短
兩年不到,整個鄂國便拋荒了一半的良田。
猗氏惡毒,特意選在秋收之後停止采購蘭香茜草,此時農時已過,想補種莊稼挽回損失已是來不及。眼看國中存糧隻夠勉強支撐到年後新春,猗氏又火中澆油,截斷了鹽路,斷絕了他國之糧入鄂之通路。這一招夠狠!如今鄂國境內糧價飛漲,家家戶戶日日淡食,若再無救災之鹽糧,人民必將逃亡,國將不國矣!
到了這一步,真是悔不該沒聽長子鄂鯤之勸諫啊!
思來想去,扒拉來扒拉去,極目天下,能拉鄂國一把的隻有楚國了。論實力,楚乃江漢大佬,有兵有糧;論立場,鄂與楚過去雖有仇,如今卻都與周王室為敵,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到了這生死存亡關頭,別的也顧不上了。
自從堂弟鄂雲作為特使出使丹陽之後,鄂侯馭方便坐臥不安,伸長脖子望著楚國方麵的回音。如果楚國不答應,那麽自己的計劃便無從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