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五 兩京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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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麽?起來。國之危難,正需你我父子同心,勉力救之。」鄂馭方微微皺眉,語調卻依然罕見地溫和。
鄂鯤起身,試探地問道:「父侯急召兒臣,可是有了既定之方略?」
「先不忙說方略,你鰱弟已經起程前往丹陽,與那熊渠之孫女成婚。如此,楚國才肯出兵,這事……」鄂馭方抬眼看了看兒子微黑的臉龐:「你可有異議?」
鄂鯤的臉龐依然平靜如水,一拱手道:「此事兒子已早就想通了。江漢諸姬都是周王室所封,若無楚國鎮著,他們必會趁我國中虛弱之機群起而攻之,鄂國覆亡之危便在眼前。為社稷黎民計,兒之私怨算不得什麽,此事兒無異議。」
「好!」鄂馭方一拍腿:「如此便可以先說方略了。」他一招手,遠遠站立的一名奉圖內侍抱著一個長大的圓筒狀物事疾步過來,在廊下大柱掛起了一幅羊皮地圖。
鄂馭方霍然起身,指點著羊皮地圖說道:「楚國已經答應,出兵十萬佯攻函穀關,做破關滅周室之勢。西六師被獫狁牽製難以分身,屆時周王必會調成周八師前往增援回擊。而我鄂軍則可以趁此時機奪取洛邑,將成周之粟穀財貨鹽糧全數搬運回國,以解國中無糧之困。」
鄂鯤皺眉思索道:「如此,對我鄂軍自是有利。可這般將楚國架在火上烤,那熊渠如何肯呢?」
「寡人已將銅綠山交給楚國了。」鄂馭方強忍心痛,抽動了一下嘴角,繼續說道:「不僅是銅綠山,此戰所得無論是土地還是人口亦或財貨,皆要與楚共分。」
「那……也隻得如此了。」鄂鯤如何不明白,父侯籌謀半世好容易才奪回的銅綠山,如今竟要拱手相讓,可見鄂國已經到了怎樣山窮水盡之境地了。
他沒有告訴鄂馭方,自己這一路行來,看到的是怎樣的景象。蘭香茜草崩盤後,猗氏商社切斷對鄂國的鹽糧供給,城邑的糧價飛漲,而鄉間無數將土地拋荒以種植茜草的庶民自是更加饑寒交迫,不堪困苦。流離失所之眾隻得逃離本鄉,而江漢諸國皆受炒賣蘭香茜草的影響,糧食歉收。大多數人隻能向北逃往成周洛邑地區,隻因聽說那裏糧多。
鄂鯤這樣一個在衣食無憂的宮廷長大的人是無法想象那是怎樣一番光景:鵝毛大雪,滿地冰霜,許多老人孩子都隻穿著單衣,哆嗦著挨著一小堆火取暖,皮膚凍得絳紫,小孩子滿手滿臉地凍瘡,一雙雙饑餓的眼睛木然地盯著那一碗冰冷的薄粥,仿佛那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洛邑城外的為安置流民而支起的窩棚內沒有大哭聲,隻有稀稀落落的抽泣聲,母親抱著滾燙發燒的孩子,奄奄一息地連哭都哭不出來,隻能發出一聲聲微弱的呼餓。
這樣的場景在鄂鯤眼前一幕幕浮現,每次都有能力攪亂他自以為是的心如止水,也促使他日夜兼程地趕往鄂城。他想製止這一切,挽救處於水深火熱中的故國民眾。可他能做到嗎?
鄂馭方似乎已經講完了自己的籌劃,正直視著他,期望他提出一兩點補充,鄂鯤這才醒過神來,直問道:「如果周王室不增兵函穀,該怎麽辦?」
「那熊渠必會直接攻入函穀,滅了兩京,覆滅周王室。這就是將計就計。」鄂馭方沒有絲毫猶豫。
「如果成周八師分兵救函穀,咱們該當如何?」
「這正是你我父子施展之時。屆時你可領大軍與成周王師對峙,寡人則分兵奪取洛邑糧倉。」
「父侯謀略清晰縝密,兒無異議。」鄂鯤慨然一答:「兒為社稷黎民計,願拚死一搏,死不旋踵。」
剛剛開春,河外的廣袤原野上開始晝夜過兵了。
騎兵,戰車,重甲步兵成方成陣地從剛剛化冰的田野隆隆推進,滿載輜重糧草的牛車則從所有的官修大道與田間小道吱吱呀
呀地碾了過來,不計其數的斥候遊騎流星般地穿梭在原野色塊之間。煙塵彌漫,旌旗招展,戰馬嘶鳴,號角呼應,成周地區方圓四五百裏的地麵上日夜滾動著隆隆沉雷,日夜飄散著嗆人的土腥煙塵。
旬日之間,三川原野上紮起了連綿不斷的楚鄂兩營。且這些軍營堪稱史無前例的遼闊,從最西麵的澠池要塞到最東麵的函穀關,從最北麵的黃河到最南麵的汝水,舉凡隘口要塞,山水形勝等兵家必爭之地,都駐紮了大片的軍營。
一出函穀關,遍野旌旗營帳層層疊疊,尋常軍馬插翅也難飛過。
說起來也是令人難以置信,鄂楚這世代結仇的兩國這回竟能如此的齊心。兩國各出兵十萬,從聯絡開始到大軍雲集,也就是一個冬月。且兩國所出皆是精兵,步騎各半,自帶輜重運輸,如此聯軍總兵力已達三十萬之數,作戰兵力二十萬。
連綿不斷的大軍營盤,山呼海嘯的激蕩氣勢,且不說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陣仗的洛邑周人目瞪口呆,便是對大軍征戰司空見慣的函穀守軍也驚訝咋舌了。
正是春日育苗備耕時節,居住郊野的農人們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山塬梁峁上,觀看大軍操演,無不嘖嘖驚歎。來往關中與成周的商賈們,理旬振奮不已,立即出動牛車馱隊,將兵士需要的各種物事運到軍營外低價熱賣,一則賺了利市,二則落了個甩賣勞軍的美名。
鄂軍楚軍士氣正高,將軍們對商賈的勞軍義賣大喜過望,軍營管束自然網開一麵,特許軍兵出營買賣。將官兵士最是高興,非但低價買回了凱旋班師之日想送給心愛女人的絲巾玉佩與各地特產,也高價賣出了平時難以出手的搶掠來的細軟之物。
商賈們笑意盈盈,將士們呼喝連聲,人人不亦樂乎。充斥原野軍營的激昂殺聲,與這買賣大市的歡聲笑語,融匯成了一道奇特的軍營景觀。
人人紛紜,都說這是一場曠古大戰,大周王朝莫不是要滅亡了?
三皇五帝以來,誰見過如此用兵聲勢?夏商周三代大軍交戰,尋常老百姓想看熱鬧也難找見地方。因了雙方軍隊加起來,最多也沒有超過二十萬的,但凡一個要塞隘口或都城郊野,便是雙方戰場了。
周武王滅商的牧野大戰,是三代至今以來規模最大的兵爭,周軍兵車三百輛,虎賁三千人,步兵四萬五千人,殷紂大軍也隻有十七萬人,雙方兵力合起來,也才二十萬出頭。
如今眼看這連營近百裏的鄂楚軍營,可比牧野之戰的氣勢大多了。
黃河內外商旅農人惶恐地奔走相告:「鄂楚聯軍至少三十萬,隻怕大周要亡也!」
這種口風隨著人們的嘖嘖驚歎,隨著奔走天下的商旅們的口舌流淌,隨著快馬斥候的流星快報,滲透了宮殿都市與鄉野山村,一時天下震動了。
消息傳到關中,立時朝野不安,各地封主與邑守飛馬報來了民眾的騷動。埋藏糧食,堅壁財貨,已經成為風潮。河西高原的民眾,害怕獫狁趁火打劫,已經開始絡繹不絕地逃向關中腹地。而膽小的國人,早已惶惶不安地向深山老林逃兵禍了。
關中老周人雖然沒有大的騷動,卻也是紛紛請戰。各大家族的族長族老們不斷到各級官署打問戰事,與以往戰事前的激昂請戰相比,分明多了幾分憂心忡忡。召公隴西封地的族人們已經舉族成兵,連老翁女人孩童也在競相準備各種各樣的木棍鐵器,準備血戰鄂楚!
一片恐慌,一片騷動,一片慘烈,這在大周立國以後是前所未有的。即或在成王「三監之亂」之時,老周人也沒有過如此震撼慌亂。
周厲王姬胡接報,立即發布了《告大周朝野王書》,曆數大周戰勝兵威與全力一戰的強硬心誌,末了明告朝野:「本王將親統大軍迎戰,必能一戰大敗六國烏合之眾。國人盡可
各安其業,無須私組兵卒,無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亂我民心者,決以律法治罪!」
這份王書快馬兼程送往關中各地,吏員們立即全數出動,到山野鄉裏宣讀王書,安定人心。
旬日之間,關中民眾大體總算是安定了下來。可人人心裏卻沒底,對王書中提到的「本王將親統大軍迎戰」,實在是不置可否。一個不過二十七歲且從沒打過仗的天子,誰能指望他親統大軍?縱然親統,也是壯壯軍威而已,誰又能指望他果真戰勝?
可無論在朝之臣,還是在野庶民,人人都窺透了這份王書的要害之處——目下大周無擔綱之大將!隗多友已亡,虢仲將軍被獫狁牢牢絆住不得脫身,中原那邊雖有榮夷總攬全局,那關中這邊可就隻能自救了。
當此危急之時,仍然身為首席大臣的召伯虎不得不慷慨請命了:「我親自統兵,大王派一副將襄理即可,如此似為萬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