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亂雲薄暮的驚回 (八)
字數:6425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一斛珠 !
仍然隻能聽到自己呼吸聲,越來越慢、越來越淺、也越來越重;眼前一團又一團灰色煙雲飄過——她轉了下身,腿一軟,倒坐門前水泥台階上。
她氣力也僅夠到這裏了。身後大門距離她不過是一臂之遠,這一臂對她來說,不止是氣力上難以為繼……
木門背後傳來一陣急促唰唰唰聲音,那半指寬縫隙漸漸變寬,終於打開了。
她不動。
一忽兒,一顆像獅子樣一個毛茸茸大頭,出現她身邊。
她歪著頭看。
呼著熱氣血盆大口,黑色濕乎乎大鼻頭,再往上是一對本應該凶光畢泄卻流露出些溫柔褐色大眼睛……她手,遮了一下自己眼,片刻後伸向這獅子頭般獒犬頭,使勁抓了一把,揉著,並且低低,她說:“混蛋。”
壓胸口痛感終於是迫不及待隨著這兩個字噴湧而出,一瞬間,全身血液都往一個方向衝去,片刻過後,帶來了猛烈痛感。
這樣幾乎是難以承擔多痛感中,她眼角餘光掃到一隻鞋尖。
幹淨、幹燥淺灰色麂皮鞋子,釘水泥地麵上似,並不向前一點。
她也不向前。
旺財拱了她一下。力道並不大,可卻差點把她拱倒地。它那對褐色溫柔眼睛看著她,再拱一拱,那樣子,甚至有些親昵了。
“旺財,回來。”沉沉聲音,喉間回旋。似乎有好久沒有開口說話緣故,聽起來有些沙啞。
旺財就地趴下了。
無聲無息,就兩人之間。
風起吹它背毛東倒西歪,淩亂不堪。
她有些發抖手,摸了摸這隻從第一次見到她就莫名親近她獒犬,咬了咬牙,終於搖搖晃晃撐著水泥地站起來,轉身過去,麵對著門內站著這個人,清晰再次吐出這兩個字:“混蛋。”
他看著她——本應該令她飄然若仙衣裙,都貼了身上,多狼狽;那一臉汗,木了似表情,多狼狽;看到他一刻,她眼睛閃過無數複雜神情,對她來說,又是多麽……狼狽——他看著她,定定看著。嘴角倏然一動。
“混蛋!”屹湘本就已經積聚到頂點擔心、焦灼、惱怒……和見到他安然無恙欣慰等等複雜情緒,終於被他這近乎冷漠和無動於衷表情激發出來。她死盯著他,可是除了罵他句“混蛋”,罵不出口別……她氣極,嘴唇不住哆嗦。
突然,她攥緊拳頭瞬間伸展開,對準了董亞寧臉揮過去。就要扇到他臉一刹那,他那瘦削下巴上傷如細小鋼針般鑽進她眼中來……硬生生,她手停了距離他臉無比近地方,定格了似,停那兒;而他不躲不閃,好似已經準備好了再次承受她力量,那隨著手掌扇過來風,早已先一步拂到麵上,強勁熱烈,讓他臉熱了起來。
屹湘手掌攥成拳,重重垂下來,一股怒火沒有發泄出去,團成一團,腔子裏橫衝直闖,所到之處無不灼她疼痛難忍。
不是第一次對他動手。氣極恨極時候,將他粉身碎骨念頭都有過。狠狠就想把他打疼了,結結實實打他幾巴掌,起碼她會痛些。就眼下,她絕對有理由痛打這個任性妄為把所有人都折騰人仰馬翻混蛋……可是她憑什麽打他?
他咬牙切齒說邱湘湘我都放下了。他恨之入骨說邱湘湘你是幫凶。他信誓旦旦說我不乎多多……他已經畫地為牢。
她憑什麽來找他、憑什麽打他?
一念至此,她淚落如豆。
“混蛋……混蛋,董亞寧……”她不得不停下來。太疼了,說不出疼。她隻知道自己見到他會無比憤怒、怎麽憤怒都不過分責怪甚至辱罵他,但不知道就她憤怒同時,五髒六腑都灼燒著讓她疼痛難忍。
而他偏偏平靜至極。
這四周驚濤駭浪,她急痛交加,跟他平靜形成鮮明對比。
“進來吧。”董亞寧說。風吹起她頭發,額前濕透劉海都被吹起來,幾縷濕發不完全覆著她額角傷疤,她因激動而紅透了臉,傷疤顏色加深,簡直要滲出血來……累累傷痕,鮮紅如昔。曾經是毫無瑕疵光潔額頭,連毛孔都幾乎看不見,那麽秀氣、那麽美麗……
閃電,驚雷。
滾滾,他們頭頂炸響,陰霾被暫時照亮,瞬間之後,複又變暗。
“馬上離開這裏”屹湘說。
他細長眼睛和濃密眉,高高飛起,就這樣兩軍對壘般嚴峻時刻,看不出一點紊亂,令她氣憤是,也看不出一點內疚和慌張。
她走上台階去,同他近咫尺,說:“董亞寧,你看著我。”
她正正對著他。
他燦若星辰眸子。
“我,明天這個時候,應該飛機上了……董亞寧,我怎麽也沒有想到,我就要離開時候,還要千裏迢迢回到這裏來……但是,我來了。”屹湘伸手出去,將他胸前棉衫捉一團手心裏,
用力扯住,咬牙切齒說:“我來了,董亞寧。現,不管你有什麽理由,請你、跟我一起,離開這裏。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我沒有多少時間耗這裏;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去做,你也沒有多少時間耗這裏——我不會賴著你、不會纏著你、也不會對你有別要求、早已對你沒有非分之想,就隻有一樣,你必須馬上回北京。”
“進來。”董亞寧等著屹湘說完,輕輕說。
手指蹭過她下巴。
一顆一顆汗珠和淚珠順著她下巴往下落,落節奏跟她急切語氣一致。
好像屹湘剛剛說那些他完全沒有聽到,或者她說全都是無關緊要,絲毫沒有對他形成衝擊和影響。
屹湘憤怒擋開他手。
“董亞寧!”
“不進來嗎?外麵風有點兒大。”他說著側了身,手插進褲袋裏。悠閑自,仿佛這是他家、他院子。見她沒有動,他索性再側了下身,靠門板上,“四大因為剛才幫忙騙你們,不好意思再見你,帶著二虎躲後麵院兒裏去了——這兒就隻有你我。”
就像個小孩子——或者就僅僅是像溫室裏一棵嬌貴蘭花,抱怨外麵風大了——屹湘忽然有種錯覺,這不是董亞寧,而是多多跟她說話——他永遠有辦法短時間內讓莫失去理智、永遠有辦法把你話當耳旁風、永遠有辦法讓你對他讓步……
屹湘深深吸著氣,問:“這個時候,你怎麽還能這麽任性?從昨天晚上開始,多少人為了你牽腸掛肚、徹夜未眠?你是不知道嗎?明知道會有這樣後果,你還這麽著……你是嫌你自己折騰不夠,還是嫌你把人逼不夠?你這個混蛋……”
她話音未落,已經被他牽著手一把帶進了門內。
木門她身後被合攏,她背靠門板上,重重、帶著鹹味呼吸,她麵前。
她身上一陣戰栗滾過。
他覺察,將她扣緊些。
身體靠這樣近,而上次靠這樣近,又是那樣互相傷害。
他記得,她記得。
她看著他臉,光線漸漸暗去。陰雲正飄過上空,陽光被強風吹動陰雲遮蔽,急速變換位置陰影,令他臉真正陰晴不定……但其實他從出現她麵前直到現,臉上始終平平靜靜,不曾有任何特別情緒泄露。就好像他是正正常常來島上度假,外麵發生一切包括出現他麵前她,對他來說起碼此刻都是毫無關係。
陰雲密集起來,雲層加厚。
似乎暴風雨再次逼近,身邊回旋氣流中又有了讓人憋悶味道。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緊緊相對兩個人,甚至已經覺察到對方身體,那逐漸加深潮濕。
“你走吧。”他說。手臂撐了下,給她讓出空間。
濕透了衣裙軟塌塌縛身上,讓她像一隻濕了翅膀蝴蝶,沉重再也飛不起來似,落這狹小陰暗空間裏。
“我會回去。”他伸展了下手臂。柔軟,甚至有些慵懶,對著她說:“驚動了你們,倒讓我難為情了。本來就不過是出來遛遛狗、散散心,一不小心跑遠了,還趕上台風了,沒辦法跟家裏報平安,才鬧出這麽大動靜來。慌什麽呢都?像我這樣混蛋,能出什麽事兒?大不了,不就是被收押?又不會被判死刑。”
他擼了下他那極短發,笑微微,像是耐了極大性子。
她死盯著他。
他不說話了。
薄薄唇有些幹,他舔了一下下唇。溫潤意思被風瞬間帶走,幹燥厲害。這讓他有些煩躁。既煩躁這讓人憋悶焦慮天氣,也煩躁這憋悶焦慮天氣裏,不得不麵對她——這個憑空而降女人——是他不想見到人。不能說他期待是她猛烈羞辱和攻擊,可她這樣安靜站他麵前,讓他為不適。這讓他沒法兒用任何一種他來說常規舉動去對待她。於是他也盯著她眼……真是美麗至極一雙眼。剛剛還被淚水洗過,痕跡未消。
他已經有好久沒有這麽仔細看過這對眼睛。
不是沒有機會,而是不能。
唯有麵對她時候,他意誌遠沒有自己想堅強。
他硬是轉開了臉,說:“暴風雨就來了。你願意跟我被困這裏?不怕出事兒?”
她伸出手臂,將他身體環住,拉近自己。
非常生疏動作,她已經不太記得,要怎麽去擁抱這個人……他瘦了很多。她手臂圈住他腰,清晰辨別出他肋骨邊緣什麽位置。
她心裏一陣酸楚,緊緊將他擁抱。
董亞寧粗暴將她推開。
重重,屹湘後背撞門板上。灼痛感再次席卷了她。
沒吭聲,她再次從背後抱住了他,這一次,兩手緊扣。一反一正,緊扣一起。
他冰涼手試圖解開這個像焊死一處似扣,從中間、從她緊合手心處,拉開她手。
背上一層層汗往外冒。
門樓外暴雨傾盆而下,順著屋簷滾滾落下來,落地上,形成白花花水流,很,天井裏形成了大大小小漩渦……
“董亞寧,我明天早上飛紐約。”屹湘說。
手心仍然緊扣,手臂仍然緊緊貼著他緊繃身體。他並沒有用全力去掙脫她,或者是用全力了,但是沒能掙脫……她說話時候也並不曾放鬆手上力量,就像一把鎖,鎖住他,哪怕隻有這一會兒,她得把話說完。
“……原本我就想早點兒離開這個地方,再不回來也沒關係。因為……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值得我留戀了……現,”她嘴唇碰到他背上被汗水浸透棉衫。緊貼著他肌膚棉衫,肌理分明。她唇麻木微痛,“真沒有了……沒什麽再值得我回來。”
她緊扣手,骨節像是定了型。他身體卻像是收縮,空蕩蕩手臂,掛不住他。
——————————————————————————————
親愛大家:
今天到這裏。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