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 “約會”電影院(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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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六章“約會”電影院(九)
對於一個城市裏長大的來自10年代的中國90後來說,教育改革是伴隨成長的事情。
減負……素質教育……私立教育……教育產業化……很多宣揚過,在宣揚或者執行中扭曲化的名詞和方針,一旦打開回憶的閘門,許多不太好的片段不免湧了出來。
這讓畢文謙本有些調侃的表情漸漸變成了咬緊牙關。但真正開口時,則是另一番話了。
“早在60年代,我們的第一代領導集體就針對教育問題開過座談會。那個時候,學校裏的成績評定用的是五分製。一方麵,領導人們,覺得當時的學製時間太長,認為應該縮短大學之前的學習時間,並且讓不同專業的大學學製多樣化。同時,還允許高水平的學生跳班。另一方麵,他們覺得,學生的負擔很重,課太多,課後作業更是太多,導致學生根本沒有課餘時間,甚至拿孔子提倡的禮樂射禦書數來對比,覺得課程應該砍一半。學習負擔太重的結果就是近視眼兒越來越多,很多學生不能獨立思考,讀死書。參與到我們這動畫片創作組的陸副主席,當年也參與了座談會,他說全國的教育廳也針對這些問題開過會,流傳在中國的教育體係,有三套,孔子一套,杜威一套,凱洛夫一套。究竟哪一套更正確,或者說應該選擇哪一套,沒有討論出結果。但他們認為,當時的教育路線不錯,方法不對,認為當時的考試辦法是摧殘人的辦法。”
“在那場會上,陸副主席還提過,當時的中小學的辦學目標是升學,並且學生畢業後不願意勞動。與此同時,冀省因為發大水把學校的房子弄塌了,當地教育廳沒辦法,隻能臨時辦簡易學校,結果,上學的學生反而多了起來。為什麽這樣?因為教育正規化之後,在當時對普通家庭來說太貴,而且出路是問題。以當時粵省的情況為例,普通中學培養一個學生,單是國家就得一年花120元,而如果是農業中學,國家一年隻需要花6元,並且,農業中學的畢業生很容易就業,普通中學畢業生如果考不上大學,就業就是個麻煩了。”畢文謙似乎回味兒了一下陸副主席在那三進的四合院裏每每旁敲側擊地和自己問東問西的模樣,“……針對這個問題,太祖當時提出,要把唱戲的寫詩的,都從城市轟到工廠和農村去,讓他們接地氣,不去不開飯。還拿了李時珍、祖衝之等等許多中國曆史上有成就的人做例子。”
看著黎華略發愣的表情,畢文謙輕輕踢了踢她的腳尖兒,無聲笑笑。
“毫無疑問,60年代的中國,和現在的中國,國情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當時的許多具體的問題,都沒有太多參考的價值。不過,就高屋建瓴的一些認識來說,對今天仍然有著一定的指導意義。”
“什麽樣的教育,是最好的?培養興趣,獨立辨思,因材施教,實踐與學習相結合——這是前人們已經討論過的答案了。他們也一直朝這個方向在努力嚐試。可直到今天,中國的教育體係,離這樣的描述,仍然太過遙遠。黎華,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設了問,畢文謙卻沒有真打算由黎華來回答,他徑直自個兒說了下去:“答案其實也很明顯,我剛才就已經說了——教的政策能不能得到高效的執行,關鍵在於是否和考的政策匹配。而這個考,不僅是針對學生的考,同時也包括了對教師的考。一方麵,以高考為代表的選拔性考試,代表著我們中國人均教育資源非常不足的現狀:培養興趣?這是好事兒,可誰來培養?如果說人看到天上的星星就會對星空產生興趣,那麽如果要對天文學產生興趣,望遠鏡總得有一個吧?中國現在有財力讓每個孩子有一個望遠鏡嗎?顯然不可能。而具體到課堂上,中學的化學課程,同樣的考綱,同樣的知識點,城市裏頂尖的學校有辦法搞到設備的藥品讓每個學生親自操作,情況差一點兒的地方也可以由教師進行演示實驗,而那些偏遠地區的學校呢?根本搞不到那些實物,教師隻能照本宣科。那樣的教學,有多少學生會對化學產生興趣?人類社會中的行業有很多,將來更是會越來越細化。一個孩子會對哪方麵最有興趣,最有天賦,如果不能每一樣都嚐試一下,那就隻能憑運氣了。讓每個孩子對每個方向進行嚐試,這將產生的需求,僅僅是物質需求就會讓人絕望。獨立辨思?這同樣是好事兒。特別是科學研究,有這種精神的人才更容易出跨越性的成果。可獨立和辨思,不是無根之萍,如果連一個具體的起點都沒有,怎麽辨,怎麽思?對於小孩子來說,抽象的事物比具體的事情更難理解,更甭說辨思了。而展示具體的事物,是需要物質支持的——這又是一個財政問題。因材施教,那當然更是好事兒了!孔子能在2000多年前提出來,簡直是跨越時代的成就!但如果認真看看數據,孔子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這意味著什麽?中國曆史上頂級的教育家,教了一輩子,成才率也才百分之二、三。我們可以說這個成才的標準太高,也可以說一個人的精力教三千人本來就不現實。但這也恰恰說明了問題所在:因材施教的方針,對教師的水平和數量有著極高的要求。我們中國現在有足夠多足夠好的老師嗎?顯然沒有。而說到實踐與學習相結合,嗬嗬,別的行業且不說,單單是現在的國企,裏麵本來就已經人浮於事了,現在讓學生到哪兒去實踐?”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國家一直以來的教育目標,作為遠期目標,是正確的;但在現階段,根本不具備直接的可操作性。”
聽完畢文謙分析的結果,黎華不但沒有氣餒,反而興趣更濃了。見他又喝了一口水,她主動踢踢他的腳尖兒:“那麽,你打算怎麽在京城試點改革呢?”
感受著鞋尖兒傳來的力道,畢文謙歎了一口氣:“就像我說的附加題的形式,其實,去年頒布的《普通高等學校招生暫行條例》上麵,就有,隻不過,條例裏隻是一個很小的補充部分,我把它大大地擴展了。而對於教學改革,從原則上來說,也差不多。”
“無論是學生的培養,還是教師的培養,從量變產生質變,都需要一個比較漫長的周期。這個不是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所以,我們能做的,是通過政策來調動人們的主觀能動性。具體來說,就像我提的,第一代領導人們,對限製在教室裏的超負荷學習,以及以學分的目標的考試機製深惡痛絕。但現實是,選拔考試是必然存在的,分數的排比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拔辦法。而教的政策隻能和考的政策一致,不然隻會事倍功半,甚至被基層陽奉陰違。所以,想要改變超負荷學習的惡性狀態,直接降低學生課程負擔,是很愚蠢的做法。”
“我們可以反過來想。既然考試讓學生都追求高分,而這個考試政策是不得不遵循的。那我們就讓學生追求高分好了——注意,還是那句話,有的人考100分是因為水平是100分,有的人考100分是因為卷子隻有100分——如果我們打破這個不科學的情況,讓有可能得滿分的人始終隻是少數,少到從統計學角度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那麽情況會是什麽樣子?”
“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對於多數普通學生來說,擅長的科目往往有且隻有一部分。如果花相同的時間,在自己擅長的科目上獲得的分數,遠遠高於把時間花在自己不擅長的科目的收益,那麽,越是追求分數的學生,越會把時間花在擅長的科目上。而擅長,往往意味著成就感,有成就感,就更容易形成興趣,有興趣,就容易自發自主地學習。”
黎華聽到這時,忽然輕輕“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她又似乎明白了什麽,忽然朝畢文謙笑了起來:“所以,你一開始就首先強調,要將畢業考試和升學考試進行明確的區分?”
畢文謙愉悅地說:“沒錯。”
“既然如此,那不如規定,畢業考試必須全科及格,才有資格參加升學考試?”黎華眨了眨眼睛。
畢文謙思考了一會兒,卻沒有下判斷:“……如果你覺得可行的話。”畢文謙思考了一會兒,卻沒有下判斷。
“如果按照你這個思路來改革,也許將來100分的卷子,每一科大多數人都隻有3、50分上下,成績拔尖的學生,總分可能會遙遙領先。那樣的話,看起來恐怕不太好看吧?”
“考試的分數是為了選拔,不是為了好看。我們需要打破的就是唯高分論——既然分數這個概念,對於高分的追求,在現階段不可能消除,那我們就讓所有人認識到,全科滿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不可能的。讓學生、家長、教師都認識到,滿分不可強求,卷麵分數差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每一科都差。”畢文謙根本不在意這樣的問題,隻繼續說著自己的思路,“如果按照你的想法,畢業考試全科及格才有升學考試的資格,那麽我們真正需要在意的,應該是保證和控製畢業考試的難度。太簡單了,會影響全國的受教育下限以及教育等級評測的含金量;太難了,也許某一年能夠參加高考的人還沒有大學計劃招生的數量多也說不定……至於升學考試的分數難不難看,有多難看,根本就不是個事兒。”
黎華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幾乎可以想像這政策如果真執行了,在剛執行那幾年,學生拿著慘不忍睹的考卷回家被打得屁股開花了!”
“不如說,血流成河?”畢文謙也不禁莞爾,“莫非你當初就……”
黎華衝畢文謙腳尖兒一踢,眯起眼睛反問:“你猜呢?”
“反正,我記憶中,好像沒有過因為考差了被打。”畢文謙訕笑著,迅速轉移了話題,“對考試層麵的改革,本質上是為教學層麵的改革做準備。學生的主觀能動性可以通過考試分數的改變來調動,教師的主觀能動性卻是另一回事兒了。無論是從貨幣體係,還是從榮譽體係來說,教育,對於大多數教師來說,首先是一個安身立命的工作,然後才是更高境界的追求。”
“這個啊,的確是需要認真考慮的方麵。”黎華插話道,“去年年底,國家出台了關於提高中小學教師工資待遇的通知,我們的義務教育法也規定了,國家保障教師的合法權益,采取措施提高教師的社會地位,改善教師的物質待遇,對優秀的教育工作者給予獎勵……”
“那麽,有具體而明確的規定出台嗎?”
黎華愣了一下:“……文謙,你具體的意見是?”
畢文謙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想到了上輩子聽聞過的一個段子:關於江城公交車的傳說。那些誇張或者說並沒有誇張的極速傳說背後,其實是一個很現實的邏輯——公交車駕駛員和售票員的月工資和當月業績掛鉤。為了更多的獎金,以女性為主的江城公交車司機們在城市裏把公交車開出了F1賽車的感覺……
或許,這就是市場經濟下調動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典型案例……吧。
“黎華,為什麽我會建議流行音樂聯賽的個人分成,要以特別國債的形式發放?”
“國家財政不寬裕唄!”黎華配合著捧了哏,但又很快意識到了畢文謙的意思,“你是說,教師的收入也要……”
“思路是相似的,但執行的形式不同。”畢文謙點點頭,又搖搖頭,“教育,是一個出成果的周期很長的事業。從服眾的角度來說,教師的從業收益本就應該在一代人之後開始計算。但一方麵人不可能不吃不喝那麽久,社會必須給予教師生活待遇;另一方麵,就目前而言,教師的教學真的出成果了,那些成果的收益,和教師有直接關聯了嗎?沒有。”
“所以,這兩方麵在理論上都有問題。我們可以這麽來做:從改革執行開始,京城範圍內,小學、初中、高中的所有學校,一定年齡之內的年輕教師,今後原則上都不再直接提高工資待遇。但是,每一個教師教過的每一個學生的對應關係都記錄留檔。將來,每一個學生參加工作之後,其收入如果沒有超過個人所得稅的起征點,那就繳納1%的教育回報稅;超過起征點的部分,則把個人所得稅中的10%劃撥到教育回報稅中——無論是1%還是10%,我隻是定性地一說,都是可以調研之後調整的。教育回報稅可以這麽來分配:以半學年為最小單位積分,對於一個學生來說,科任教師每教半年,計1分,班主任每教半年,計5分,教學時間不足半年的忽略不計。如果這個學生從小學讀到了高中畢業,那就是24個半學年,所有教過他的教師的總積分為分母,他繳納的教育回報稅為分子。對於一個教師來說,他教過的所有學生每年的教育回報稅屬於他的部分的總和,就是他的教育獎金的基礎。沒錯,基礎。如果他教過的所有學生都沒有犯罪記錄,那麽這份獎金他可以全額獲得。如果有學生有過犯罪記錄,那就根據人數和具體罪行,逐步減少所得獎金比例。具體的標準,不是我在這裏能夠說清楚的,需要具體的調研。但總的來說,這個方案要遵循兩個原則,第一,對於大多數合格教師來說,每年的教育回報稅應該讓他們的收入在所在地區獲得相對優渥的生活待遇;第二,對於優秀教師來說,教育回報稅的獎金上不封頂,每年的獎金要公示出來,如果有人因此成為當地大富甚至首富,就應當作為榜樣來表彰。”
“這個方案在執行中雖然會有些計算量上的繁瑣,但隨著辦公的計算機化,這個問題將漸漸不成為問題。這個稅收和分配即使立即執行,也將在一些年之後才產生第一筆稅收。就複雜程度來說,短期內在全國不具備可行性,但在相對發達的京城,卻是可行的。真正可能頭疼的,是那些收入不好統計的人,比如說,個體戶。這方麵,政策製定的可操作的空間不小,牽扯到的其他政策方針也可能會有很多。”
畢文謙說完這些,輕輕碰了碰低頭速記的黎華的腳尖兒,然後起身再一次續杯。
“……文謙,你的方案……班主任的權力和責任,恐怕會相應大不少啊!”
“教書育人,教書有科目的區別,而育人,本來就意義重大。責任越大,在其業務之內,自然應該有相匹配的權力。”
回頭看去,卻見黎華咯咯地笑:“杜絕犯罪,從娃娃抓起嗎?”
“所以我說了,教育,是極其重要的事情。”欣賞著黎華的笑容,畢文謙的表情卻很鄭重,“現階段,教育改革的直接目標,有三點:第一,提高總體下限;第二,提高個體上限;第三,降低因為教育資源分布不平均而將要形成的階層固化的速度。既然這次教育改革的風已經吹起來了,肯定會有各路人馬跳出來發表意見,隻要他們的意見和這三點不抵觸,那就聽取借鑒;如果有抵觸,那這樣的人,腦子和屁股,至少有一處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