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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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搶救後,聞老爺子肉眼可見的虛弱起來,臉上覆著層灰敗的病氣,人也病懨懨的,話更少了。

    這天嚴景淮來醫院,老爺子正在看新聞。

    電視裏是聞清音。

    她梳著熟悉的盤發發型,正接受記者的采訪。

    嚴景淮便坐下陪他一起。

    大約十分鍾後,電視裏依舊是聞清音。

    她已經發表了商業演講、參加完金融論壇,探望過貧困地區的留守兒童,現在正參加以她名字創辦的獎學金。

    嚴景淮茫然,“這是什麽?小聞董合集。”

    老爺子嫌棄的瞥他一眼,“是間間的新聞剪輯。”

    他往嚴景淮心上紮刀:“大小是個明星,沒粉絲幫你剪一個。”

    嚴景淮不跟他生氣,“你還挺時髦,竟然知道剪輯。”

    老爺子很驕傲,“間間這個就是我隻剪的。”

    他慢悠悠看著嚴景淮,“我問你,你和間間處得怎麽樣了?”

    其實並不怎麽樣。

    嚴景淮雖然有一張不靠譜的臉,但做事卻很靠譜。

    盡管收了錢,但結婚證是真的,他便打算做一名優秀的小聞董老公。

    為此,他看完《絕望主婦》《比弗利嬌妻》以及《回家的誘惑》,做好在貴婦圈大展拳腳的準備,但聞清音卻不見了。

    她好像在躲他。

    他倆現在的情況是,嚴景淮前進一步,聞清音後退兩步。嚴景淮再往前一步,聞清音幹脆不見了。

    明明之前相處的很不錯。

    嚴景淮不明白現在是什麽情況,怕老爺子多想,隻能拿出萬能答案:“挺好的。”

    聞老爺子眯起眼,那條很深的褶皺把他眼睛遮住了。嚴景淮不知道他在看自己,還是又睡著了。

    過了好一會兒,聞老爺子說:“有時間,你給間間養隻貓吧。”

    嚴景淮好奇:“她喜歡貓?”

    聞老爺子大概沒聽見,換了個話題。他問:“會開車嗎?”

    嚴景淮不明所以,“會。”

    聞老爺子說:“你把我偷出去,咱們去看海。”

    這老頭語氣太理所當然了,有那麽一瞬間,嚴景淮的“好啊”已經在嘴邊了。

    看來老爺子還沒放棄比基尼姑娘。嚴景淮問:“醫生同意嗎?”

    “要是醫生同意,我能不去?”聞老爺子挺傲嬌,“我不單會開車,還會開飛機。”

    人老了就不愛講道理,嚴景淮花了大半天時間勸住老頭,終於讓他打消這念頭。他本打算第二天給聞老爺子帶一張大海的照片,但那天晚上,醫生又給老爺子下了病危通知。

    好像洪水開了閘,那天之後,老爺子的情況繼續惡化。短短五天時間,他接連搶救三回。

    有一次情況太危機,護士來不及拉屏風,他們看見老爺子枯槁的身體在除顫器的作用下高高彈起,又重重落回床上。

    那方焦糊的肌肉還在顫抖,第二衝擊又來了。

    聞裕明不住幹嘔。嚴景淮也別過頭,不忍心再看。

    隻有聞清音,麵無表情的盯著病床。

    過了好一會,她說:“放棄吧。”

    聞裕明忙著幹嘔,沒聽清。他問:“你說什麽?”

    聞清音眼睛裏毫無波瀾:“我說,不救了。”

    聞裕明壓根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他滿臉錯愕,過了好一會,才想起舉起巴掌:“聞清音,你說得是人話嗎。”

    嚴景淮擋在聞清音身前,“聞先生,冷靜。”

    聞裕明眼睛漲的通紅:“裏麵那個是我爸,是你爺爺!聞清音,你是人嗎!”

    聞清音語氣平靜:

    “如果躺在裏麵的是你,你願意活下去嗎。”

    “渾身插滿管子,胸口被除顫器燒的沒一塊好皮。吃飯靠鼻飼,翻身靠床墊,連大小便都沒法自己控製,全靠護工換尿布。一個不小心還長褥瘡。”

    “我問你,換成你,你願意嗎。”

    聞裕明眼睛像灼傷了,紅的幾乎滴出血來。

    他抓著自己頭發,滿臉頹唐:“那是我爸,聞清音,那是我爸。”

    “……我不能。”

    聞清音什麽話也沒說,離開了。

    嚴景淮在樓下自動販賣機前找到聞清音。

    見他來了,聞清音指著機器裏的可樂,“我要這個。”

    嚴景淮掃了碼,買了瓶酸奶給她。

    聞清音似乎沒察覺兩者的區別,抱著酸奶在椅子上:

    “他這樣在乎爺爺,我其實很高興。”

    “我一直在想,如果病床上的人是我,他會不會救我。”

    嚴景淮坐到她身旁,“我一定會救你的,我保證。”

    想了想,他又說:“如果你真的活不下去了,那我,我也尊重你。”

    聞清音一怔,呆呆看著他。

    嚴景淮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如果你想休息,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一會兒。”

    王矣之跟蹤聞清音下來,恰好看見這一幕。

    她原來是聞裕明的員工,現在是他的枕邊人,很知道不清不楚的上下級關係是什麽樣的。

    她立即察覺兩人關係不簡單。

    她沒資格進聞老爺子的病房,隻好在玻璃門後等著。

    等聞裕明出來,她迎上去,關切的問:“老爺子怎麽樣了?”

    “不好。”看見貼心人,聞裕明終於能喘口氣。他氣憤道:“你不知道聞清音那野豬今天又說了什麽混賬話。”

    王矣之隻是討好聞裕明,並不是真關心老爺子的死活。順著聞裕明的話,她立即把話題轉到聞清音身上:

    “最近幾天,我常看見個男的跟在咱們間間身後。”

    “是挺高很挺帥那個,是吧。”

    嚴景淮好看的很紮眼,聞裕明想不記住他都難。他說:“那是聞間間的助理,跟著她有些年頭了。”

    王矣之給這傻直男氣個半死,提醒:“聞清音的助理是女的啊,聞清音還給她買房了。”

    “我說呢,我記得好像是個女的來著。”

    聞裕明心很大,壓根不把她的話當回事:

    “你不上班不知道,我一個副董都配仨助理,她一個總裁,助理肯定更多。”

    說起總裁,他又開始嘀咕老爺子偏心,還說老爺子白疼聞清音了。

    王矣之給他氣得腦仁疼。

    要不是這麽多年兩人正經有些感情,她一準踹了他。

    她懶得暗示了,幹脆把話說明白:“間間這麽大個姑娘,跟個小夥子形影不離的,好說也不好聽。老崔家風嚴謹,會不會多想。”

    聞裕明對自己老同學很放心:“他家是家風嚴,又不是老古板。都什麽年代了,還有人講究這個。”

    “再說了,也不看看我聞裕明是什麽人,能教出壞孩子嗎。”

    要不是得凹個嫻靜淡泊的人設,王矣之真想抽他倆大耳刮子。

    媽的咱倆什麽情況你心裏沒數嗎,也好意思把自己歸在好人那欄裏。

    聞裕明是指望不上了,她盤算著待會兒跟崔夫人透透風。

    還是早點把這聾子嫁出去好。

    聞氏的財務總監,聞老爺子的養子賀一泓雖然被困在酒店裏,消息依舊靈通。打老爺子第一次病危,從不迷信的人開始拜鬼神了。

    一開始還好,隻拿煙當香火求老天爺。後來嚴重一點,拿下屬皮帶上的十字架求上帝。

    再後來病急亂投醫,往電腦上找了一堆文武財神當屏保,還特意去了趟聞清音的辦公室,把裏頭的金蟾關公招財貓拜個遍。

    手下看的提心吊膽,生怕自家老大給瘋了,隻能更拚命幹活,想盡快結束這趟無期徒刑。

    屋裏的人都是賀一泓的心腹,精英中的精英,平時吃穿用度十分講究,恨不得一條菜葉子也得有個血統證明。現在倒好,一個兩個胡子拉碴,頭發膩得打縷,眼袋快掛到下巴頦上。

    想到病床上的聞老爺子,賀一泓到底沒敢讓他們休息。

    他給他們打氣:“等遭完這茬罪,我出錢,你們組團割眼袋去。”

    說罷又衝空氣拜了三拜:“老爺子,就快成了,您一定堅持住。”

    聞老爺子瘦得更厲害了,似乎隻剩下一層皮,黏在他骨頭上。

    嚴景淮很容易想到聞清音形容的樹。

    醫生早下了通知,老爺子沒幾天活頭了,想幹嘛就幹嘛吧。嚴景淮也不藏私,給他安利三支解壓大法。

    老爺子不屑,顯擺看自己的止疼泵,“我可是用xxx的。”

    嚴景淮好奇,“那您抽煙還有勁嗎。”

    “我就過過嘴癮。”

    聞老爺子說:

    “我年輕那會兒隻抽得起破煙,後來發達了,學人抽雪茄,但總是差點味。”

    “也剩不了幾天了,我還裝那孫子幹嘛。要我說,雪茄哪有破煙來勁。”

    嚴景淮心中一澀,強撐著笑,跟聞老爺子說:“您快點好起來,我們去海邊玩。”

    那張大海的照片終於被他送出去了。

    聞老爺子看了許久,顫顫巍巍指著枕頭。嚴景淮從枕頭底摸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上頭十來個人,大都給黑筆畫了圈。

    聞老爺子給他介紹:“他們,都是我朋友。”

    “這時候剛時興照相,我們去照相館照的。”

    “這個是地主崽子,照相的錢就是他出的。他家成分不好,那幾年過得很慘。他一直想當兵,一直想當兵,後來真給他當上了,打南H那會兒死了。”

    “這個是小賀書呆,咱們兩個最好。吃不上飯那會兒,都靠他家接濟我。他很有出息,考上清華大學。畢業後去了窮山溝溝教書。他老婆吃不了這份苦,跟他離婚。他自己也累出一生病,年紀輕輕就走了。可憐了孩子喲,從小沒了爸爸。”

    “這是李大炮,小時候就是壞胚子,偷雞摸狗,耍小聰明,六幾年犯了法,給槍斃了。”

    “這是五格子,他想當科學家,也想當兵,還想賺大錢。他想的事很多。但是一件也沒實現。後來,他娶了個老婆,生了個孩子,平平淡淡過了一輩子。”

    “這是……”

    聞老爺子指著一張沒畫圈的臉,“這是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