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離俗覽第七(1)

字數:4596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呂氏春秋 !
    作者:呂不韋
    離俗
    一曰:世之所不足者,理義也;所有餘者,妄苟也。民之情,貴所不足,賤所有餘,故布衣、人臣之行,潔白清廉中繩,愈窮愈榮,雖死,天下愈高之,所不足也。然而以理義斫削,神農、黃帝猶有可非,微獨舜、湯。飛兔、要褭,古之駿馬也,材猶有短。故以繩墨取木,則宮室不成矣。
    舜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棬々乎後之為人也!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乎夫負妻攜子以入於海,去之終身不反。舜又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後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入於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我羞之。”而自投於蒼領之淵。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辭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卞隨曰:“吾不知也。”湯又因務光而謀,務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務光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務光曰:“強力忍詬,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夏伐桀,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後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詬我,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於潁水而死。湯又讓於務光曰:“智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位之?請相吾子。”務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非其義,不受其利;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於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沈於募水。故如石戶之農、北人無擇、卞隨、務光者,其視天下,若六合之外,人之所不能察。其視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之賴。高節厲行,獨樂其意,而物莫之害。不漫於利,不牽於埶,而羞居濁世。惟此四士者之節。若夫舜、湯,則苞裹覆容,緣不得已而動,因時而為,以愛利為本,以萬民為義。譬之若釣者,魚有小大,餌有宜適,羽有動靜。
    齊、晉相與戰,平阿之餘子亡戟得矛,卻而去,不自快,謂路之人曰:“亡戟得矛,可以歸乎?”路之人曰:“戟亦兵也,矛亦兵也,亡兵得兵,何為不可以歸?”去行,心猶不自快,遇高唐之孤叔無孫,當其馬前曰:“今者戰,亡戟得矛,可以歸乎?”叔無孫曰:“矛非戟也,戟非矛也,亡戟得矛,豈亢責也哉?”平阿之餘子曰:“嘻!”還反戰,趨尚及之,遂戰而死。叔無孫曰:“吾聞之,君子濟人於患,必離其難。”疾驅而從之,亦死而不反。令此將眾,亦必不北矣;令此處人主之旁,亦必死義矣。今死矣而無大功,其任小故也。任小者,不知大也。今焉知天下之無平阿餘子與叔無孫也?故人主之欲得廉士者,不可不務求。
    齊莊公之時,有士曰賓卑聚。夢有壯子,白縞之冠,丹績之衤旬。東布之衣,新素履,墨劍室,從而叱之,唾其麵。惕然而寤,徒夢也。終夜坐,不自快。明日,召其友而告之曰:“吾少好勇,年六十而無所挫辱。今夜辱,吾將索其形,期得之則可,不得將死之。”每朝與其友俱立乎衢,三日不得,卻而自歿。謂此當務則未也,雖然,其心之不辱也,有可以加乎?
    高義
    二曰:君子之自行也,動必緣義,行必誠義,俗雖謂之窮,通也。行不誠義,動不緣義,俗雖謂之通,窮也。然則君子之窮通,有異乎俗者也。故當功以受賞,當罪以受罰。賞不當,雖與之必辭;罰誠當,雖赦之不外。度之於國,必利長久。長久之於主,必宜內反於心不慚然後動。
    孔子見齊景公,景公致廩丘以為養。孔子辭不受,入謂弟子曰:“吾聞君子當功以受祿。今說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賜之廩丘,其不知丘亦甚矣!”令弟子趣駕,辭而行。孔子,布衣也,官在魯司寇,萬乘難與比行,三王之佐不顯焉,取舍不苟也夫!
    子墨子遊公上過於越。公上過語墨子之義,越王說之,謂公上過曰:“子之師苟肯至越,請以故吳之地陰江之浦書社三百以封夫子。”公上過往複於子墨子,子墨子曰:“子之觀越王也,能聽吾言、用吾道乎?”公上過曰:“殆未能也。”墨子曰:“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雖子亦不知翟之意。若越王聽吾言用吾道,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於賓萌,未敢求仕。越王不聽吾言、不用吾道,雖全越以與我,吾無所用之。越王不聽吾言、不用吾道,而受其國,是以義翟也。義翟何必越,雖於中國亦可。”凡人不可不熟論。秦之野人,以小利之故,弟兄相獄,親戚相忍。今可得其國,恐虧其義而辭之,可謂能守行矣。其與秦之野人相去亦遠矣。
    荊人與吳人將戰,荊師寡,吳師眾。荊將軍子囊曰:“我與吳人戰,必敗。敗王師,辱王名,虧壤土,忠臣不忍為也。”不複於王而遁。至於郊,使人複於王曰:“臣請死。”王曰:“將軍之遁也,以其為利也。今誠利,將軍何死?”子囊曰:“遁者無罪,則後世之為王將者,皆依不利之名而效臣遁。若是,則荊國終為天下撓。”遂伏劍而死。王曰:“請成將軍之義。”乃為之桐棺三寸,加斧锧其上。人主之患,存而不知所以存,亡而不知所以亡。此存亡之所以數至也。郼、岐之廣也,萬國之順也,從此生矣。荊之為四十二世矣,嚐有幹溪、白公之亂矣,嚐有鄭襄、州侯之避矣,而今猶為萬乘之大國,其時有臣如子囊與!子囊之節,非獨厲一世之人臣也。
    荊昭王之時,有士焉曰石渚。其為人也,公直無私,王使為政廷。有殺人者,石渚追之,則其父也。還車而返,立於廷曰:“殺人者,仆之父也。以父行法,不忍;阿有罪,廢國法,不可。失法伏罪,人臣之義也。”於是乎伏斧锧,請死於王。王曰:“追而不及,豈必伏罪哉!子複事矣。”石渚辭曰:“不私其親,不可謂孝子;事君枉法,不可謂忠臣。君令赦之,上之惠也;不敢廢法,臣之行也。”不去斧锧,歿頭乎王廷。正法枉必死,父犯法而不忍,王赦之而不肯,石渚之為人臣也,可謂忠且孝矣。
    上德
    三曰:為天下及國,莫如以德,莫如行義。以德以義,不賞而民勸,不罰而邪止。此神農、黃帝之政也。以德以義,則四海之大,江河之水,不能亢矣;太華之高,會稽之險,不能障矣;闔廬之教,孫、吳之兵,不能當矣。故古之王者,德回乎天地,澹乎四海,東西南北,極日月之所燭。天覆地載,愛惡不臧。虛素以公,小民皆之,其之敵而不知其所以然,此之謂順天。教變容改俗,而莫得其所受之,此之謂順情。故古之人,身隱而功著,形息而名彰,說通而化奮,利行乎天下,而民不識,豈必以嚴罰厚賞哉?嚴罰厚賞,此衰世之政也。
    三苗不服,禹請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孔子聞之,曰:“通乎德之情,則孟門、太行不為險矣。故曰德之速,疾乎以郵傳命。”周明堂金在其後,有以見先德後武也。舜其猶此乎!其臧武通於周矣。
    晉獻公為麗姬遠太子。太子申生居曲沃,公子重耳居蒲,公子夷吾居屈。麗姬謂太子曰:“往昔君夢見薑氏。”太子祠而膳於公,麗姬易之。公將嚐膳,姬曰:“所由遠,請使人嚐之。”嚐人,人死;食狗,狗死。故誅太子。太子不肯自釋,曰:“君非麗姬,居不安,食不甘。”遂以劍死。公子夷吾自屈奔梁。公子重耳自蒲奔翟。去翟過衛,衛文公無禮焉。過五鹿,如齊,齊桓公死。去齊之曹,曹共公視其駢脅,使袒而捕池魚。去曹過宋,宋襄公加禮焉。之鄭,鄭文公不敬,被瞻諫曰:“臣聞賢主不窮窮。今晉公子之從者,皆賢者也。君不禮也,不如殺之。”鄭君不聽。去鄭之荊,荊成王慢焉。去荊之秦,秦繆公入之。晉既定,興師攻鄭,求被瞻。被瞻謂鄭君曰:“不若以臣與之。”鄭君曰:“此孤之過也。”被瞻曰:“殺臣以免國,臣願之。”被瞻入晉軍,文公將烹之,被瞻據鑊而呼曰:“三軍之士皆聽瞻也:自今以來,無有忠於其君,忠於其君者將烹。”文公謝焉,罷師,歸之於鄭。且被瞻忠於其君,而君免於晉患也;行義於鄭,而見說於文公也。故義之為利博矣。
    墨者钜子孟勝,善荊之陽城君。陽城君令守於國,毀璜以為符,約曰:“符合聽之。”荊王薨,群臣攻吳起,兵於喪所,陽城君與焉。荊罪之,陽城君走。荊收其國。孟勝曰:“受人之國,與之有符。今不見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諫孟勝曰:“死而有益陽城君,死之可矣;無益也,而絕墨者於世,不可。”孟勝曰:“不然。吾於陽城君也,非師則友也,非友則臣也。不死,自今以來,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我將屬钜子於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賢者也,何患墨者之絕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請先死以除路。”還歿頭前於孟勝。因使二人傳钜子於田襄子。孟勝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以致令於田襄子,欲反死孟勝於荊,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傳钜子於我矣,當聽。”遂反死之。墨者以為不聽钜子不察。嚴罰厚賞,不足以致此。今世之言治,多以嚴罰厚賞,此上世之若客也。
    用民
    四曰:凡用民,太上以義,其次以賞罰。其義則不足死,賞罰則不足去就,若是而能用其民者,古今無有。民無常用也,無常不用也,唯得其道為可。闔廬之用兵也,不過三萬。吳起之用兵也,不過五萬。萬乘之國,其為三萬五萬尚多,今外之則不可以拒敵,內之則不可以守國,其民非不可用也,不得所以用之也。不得所以用之,國雖大,勢雖便,卒無眾,何益?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其民不為用也。用民之論,不可不熟。
    劍不徒斷,車不自行,或使之也。夫種麥而得麥,種稷而得稷,人不怪也。用民亦有種,不審其種,而祈民之用,惑莫大焉。
    當禹之時,天下萬國,至於湯而三千餘國,今無存者矣,皆不能用其民也。民之不用,賞罰不充也。湯、武因夏、商之民也,得所以用之也。管、商亦因齊、秦之民也,得所以用之也。民之用也有故,得其故,民無所不用。用民有紀有綱。壹引其紀,萬目皆起;壹引其綱,萬目皆張。為民紀綱者何也?欲也惡也。何欲何惡?欲榮利,惡辱害。辱害所以為罰充也,榮利所以為賞實也。賞罰皆有充實,則民無不用矣。
    闔廬試其民於五湖,劍皆加於肩,地流血幾不可止。句踐試其民於寢宮,民爭入水火,死者千餘矣,遽擊金而卻之。賞罰有充也。莫邪不為勇者興懼者變,勇者以工,懼者以拙,能與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