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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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反
畏死難,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貴生之士。學道立方,離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學之士。遊居厚養,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語曲牟知,偽詐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辯智之士。行劍攻殺,暴憿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活賊匿奸,當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譽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譽也。赴險殉誠,死節之民,而世少之曰失計之民也。寡聞從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樸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純粹,整穀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愚態之民也。重命思事,尊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怯懾之民也。挫賊遏奸,明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讇讒之民也。此六民者,世之所毀也。奸偽無益之民六,而世譽之如彼。耕戰有益之民六,而世毀之如此。此之謂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譽之,世主聽虛聲而禮之,禮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於俗而賤之,賤之所在,害必加焉。故名賞在乎私惡當罪之民,而毀害在乎公善宜賞之士,索國之富強,不可得也。
古者有諺曰:為政猶沐也,雖有棄發必為之。愛棄發之費,而忘長發之利,不知權者也。
夫彈痤者痛,飲藥者苦,為苦憊之故,不彈痤飲藥,則身不活病不已矣。
今上下之接,無子父之澤,而欲以行義禁下,則交必有郤矣。且父母之於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後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於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瓦無父子之澤乎?
今學者之說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愛之道,是求人主之過父母之親也,此不熟於論恩詐而誣也,故明主#1不受也。聖人之治也,審於法禁,法禁明著則官法。必於賞罰,賞罰不阿則民用。官官治則國富,富則兵強,而霸王之業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挾大利以聽治,故其任官者當能,其賞罰無私。使士民明焉盡力致死,則功伐可立而爵祿可致,爵祿至而富貴之業成矣。富貴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挾大利以從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盡而不望。此謂君不仁,臣不忠,則不可以霸王矣。
夫奸必知則備,必誅則止。不知則肆,不誅則行。夫陳輕貨於幽隱,雖曾、史可疑也。懸百金於市,雖大盜不取也。不知則曾、史可疑於幽隱,必知則大盜不取懸金於市。故明主之治國也,眾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母之愛子也倍父,父令之行於子也十母。吏之於民無愛,令之行於民也萬父。母積愛而令窮,吏用威嚴而民聽從,嚴愛之筴亦可決矣。且父母之所以求於子也,動作則欲其安利也,行身則欲其遠罪也。君上之於民也,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
親以厚愛關子於安利而不聽,君以無愛利求民之死力而令行。明主知之,故不養恩愛之心而增威嚴之勢。故母厚愛處二,子多敗,推愛也。推,行也。父薄愛教笞,子多善,用嚴也。
今家人之治產也,相忍以饑寒,相強以苦勞,雖犯軍旅之難,饑饉之患,溫衣美食者,必是家也。相憐以衣食,相惠以佚樂,天饑歲荒,嫁妻賣子者,必是家也。故法之為道,前苦而長利。仁之為道,偷樂而後窮。聖人權其輕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棄仁人之相憐也。學者之言,皆曰輕刑#2,此亂#3亡之術也。凡賞罰之必#4者,勸禁也。賞厚則所欲之得也疾,罰重則所惠之禁也急。夫欲利者必惡害,害者利之反也,反於所欲,焉得無惡?欲治者必惡亂,亂者治之反也,是故欲治甚者,其賞必厚矣,其惡亂甚者,其罰必重矣。今取於輕刑者,其惡亂不甚也,其欲治又不甚也#5,此非特無術也,又乃無行。是故央賢不肖愚知之美,在賞罰之輕重。且夫重刑者,非為罪人也。明主之法,揆也。治賊非治所揆也,治所揆也者,是治死人也。刑盜非治所刑也,治所刑也者,是治胥靡也。故曰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內之邪,此所以為治也。重罰者,盜賊也,而悼懼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於重刑?#6若夫厚賞者,非獨賞功也,又勸一國。受賞者甘利,未賞者慕業,是報一人之功而勸境內之眾也,欲治者何疑於厚賞?今不知治者,皆曰重刑傷民,輕刑可以止奸,何必於重哉?此不察於治者也。夫以重止者,未必以輕止也。以輕止者,必以重止矣。是以上設重刑者而奸盡止,奸盡止則此奚傷於民也?所謂重刑者,奸之所利者細,而上之所加焉者大也。民不以小利蒙大罪,故奸必止者也。所謂輕刑者,奸之所利者大#7,上之所加焉者小也。民慕其利而傲其罪,故奸不止也。故先聖有諺曰:不躓於山,而躓於垤。山者大,故人順之,垤微小,故人易之也。今輕刑罰,民必易之。犯而不誅,是驅國而棄之也。犯而誅之,是為民設陷也。是故輕罪者,民之垤也。是以輕罪之為民道也,非亂國也則設民陷也,此則可謂傷民矣。
今學者皆道書筴之頌語,不察當世之實事,曰:上不愛民,賦歛常重,則用不足而下恐上,故天下大亂。此以為足其財用以加愛焉,雖輕刑罰可以治也。此言不然矣。凡人之取重賞罰,固已足之之後也。雖財用足而後厚愛之,然而輕刑猶之亂也。夫當家之愛子,貨財足用,貨財足用則輕用,輕用則侈泰。親愛之則不忍,不忍則驕恣。侈泰則家貧,驕恣則行暴,此雖財用足而愛厚輕利之患也。凡人之生也,財用足則隳於用力,上治#8懦則肆於為非。財用足而力作者神農也,上治懦而行修者曾、史也。夫民之不及神農、曾、史亦已明矣。老聃有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夫以殆辱之故而不求於足之外者老聃也,今以為足民而可以治,是以民為皆如老聃也。故桀貴在天子而不足於尊,富有四海之內而不足於寶。君人者雖足民,不能足使為天子,而桀未必為天子為足也,則雖足民,何可以為治也?故明主之治國也,適其時事以致財物,論其稅賦以均貧富,厚其爵祿以盡賢能,重其刑罰以禁奸邪,使民以力得富,以事致貴,以過受罪,以功致賞,而不念慈惠之賜,此帝王之政也。
人皆寐則盲者不知,皆嘿則暗者不知。覺而使之視,問而使之對,則暗盲者窮矣。不聽其言也,則無術者不知。不任其身也,則不肖者不知。聽其言而求其當,任其身而責其功,則無術不肖者窮矣。夫欲得力士而聽其自言,雖庸人與烏獲不可別也,授之以鼎俎則罷健效矣。故官職者能士之鼎俎也,任之以事而愚智分矣。故無術者得於不用,不肖者得於不任,言不用而自文以為辯,身不任者而自飾以為高,世主眩其辯、濫其高而尊貴之,是不須視而定明也,不待對而定辯也,暗盲者不得矣。明主聽其言必責其用,觀行必求其功,然則虛舊之學不談,矜誣之行不飾矣。
八說
為故人行私謂之不棄,以公財分施謂之仁人,輕祿重身謂之君子,枉法曲親謂之有行,棄官寵交謂之有俠,離世遁上謂之高傲,交爭逆令謂之剛材,行惠取眾謂之得民。不棄者吏有奸也,仁人者公財損也,君子者民難使也,有行者法製毀也,有俠者官職曠也,高傲者民不事也,剛材者令不行也,得民者君上孤也。此八者匹夫之私譽,人主之大敗也。反此八者,匹夫之私毀,人主之公利也。人主不察社稷之利害,而用匹夫之私譽,索國之無危亂,不可得矣。
任人以事,存亡治亂之機也。無術以任人,無所任而不敗。人君之所任,非辯智則修潔也。任人者使有勢也,智士者未必信也。為多其智,因惑其信也。以智士之計,處乘勢之資而為其私急,則君必欺焉。為智者之不可信也,故任修士者使斷事也,修士者未必智。為潔其身,因惑其智。以愚人之所惛,處治事之官而為其所然,則事必亂矣。故無術以用人,任智則君欺,任修則君事亂,此無術之患也。明君之道,賤德義貴,下必坐上,決誠以參,聽無門戶,人莫能測也。故智者不得詐欺。計功而行賞,程能而授事,察端而觀失,有過者罪,有能者得,故愚者不任事。智者不敢欺,愚者不得斷,則事無失矣。
察士然從能知之,不可以為令,夫民不盡察。賢者然後行之,不可以為法,夫民不盡賢。楊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千世亂而卒不決,雖察而不可以為官職之令。鮑焦、華角,天下之所賢也,鮑焦木枯,立死若木之枯也。華角赴河,雖不可以為耕戰之士。故人主之察,智士盡其辯焉。人主之所尊,能士能盡其行焉。今世主察無用之辯,尊遠功之行,索國之富強,不可得也。博習辯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則國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戰攻,則國何利焉?匹夫有私便,人主有公利。不作而養足,不仕而名顯,此私便也。息文學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勞,此公利也。錯法以道民也,而又貴文學,則民之所師法也疑。賞功以勸民也,而又尊行修,尊行修則民之產利也惰。夫貴文學以疑法,尊行修以貳功,索國之富強,不可得也。
搢笏幹戚,不適有方鐵銛。言國軍異器。方,楯也。言搢笏之議,幹#9戚之舞,與夫方楯鐵銛不相稱適也。登降周旋,不逮日中奏百。狸首射侯,不當強弩趨發。幹城距#10衝,不若堙穴伏櫜。古人極於德,中世逐於智,當今爭於力。古者寡事而備簡,樸陋而不盡,故有珧銚而推車者。珧,蜃。以蜃為銚也。即推輪也。上古摩蜃而耨也。古者人寡而相親,物多而輕利易讓,故有揖讓而傳天下者。然則行揖讓,高慈惠,而道#11仁厚,皆推政也。處多事之時,用寡事之器,非智者之備也。當大爭之世,而循揖讓之軌,非聖人之治也。故智者不乘推車,聖人不行推政也。法所以製事,事所以名功也。法有立而有難,權其難而事成則立之。事成而有害,權其害而功多則為之。無難之法,無害之功,天下有也。是以拔千丈之都,取十萬之眾,死傷者軍之乘,乘謂其半也。甲兵折挫,士卒死傷,而賀戰勝得地者,出其小害計其大利也。夫沐者有棄發,除者傷血肉,為人見其難,因釋其業,是無術之事也。先聖有言曰:規有摩而水有波,我欲更之,無奈之何。此通權之言也。是以說有必立而曠於實者,言有辭拙而急於用者,故聖人不求無害之言,而務無易之事。人之不事衡石者,非貞廉而遠利也,石不能為人多少,衡不能為人輕重,求索不能得,故人不事也。明主之國,官不敢枉法,吏不敢為私利,貨賂不行,是境內之事盡如衡石也。此其臣有奸者必知,知者必誅。是以有道之主,不求清潔之吏,而務必知之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