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樵史演義(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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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東兵圍攻寧遠地方,兵道袁崇煥率滿桂、趙率教出兵交戰,得勝一陣,寧遠圍解。魏忠賢又攘為己功,蔭弟侄一人都督僉事。有久在職方素諳邊事時為順天巡撫的申用懋上一本道:“薊鎮邊垣,連年崩塌,班兵約量歸薊,齊力興修,以保無虞。”魏忠賢反道是迂緩不切,隻批得“該部酌議複奏”。有詩為證:
藿食爭言肉食鄙,豈知訐謨付空紙?
奸璫但想攘邊功,哪顧邊牆半傾圮。
且說錦衣衛遣官旗張應龍、文之炳等六十餘人,分頭拿高攀龍、周宗建等七員官。校尉都在鎮江分路。先是拿高攀龍的到常州府開讀,府、縣登時報知高攀龍。攀龍係無錫縣人,自思身為風紀大臣,義難受辱,有傷國體,焚香告天、告君、告祖宗,一麵安頓了校尉,竟自投河身死。留下親筆遺表,表上寫道:
臣雖削奪,舊係大臣,大臣受辱則辱國,故北向叩頭,從屈平之遺則。君恩未報,願結來生。臣高攀龍垂絕書。乞使者執此報皇上。
那時驚報府、縣,府、縣都同校尉來看驗。隻見高公在水中拱立北麵,肅若對君。時校尉索詐不休,縣官借勢恐嚇。幸得知府曾櫻是個正氣的官,保全了一家性命。
校尉到蘇州,乃是丙寅三月十五日。投批撫院。吳縣知縣陳文瑞,平素敬重周順昌,道是天下第一正人君子。沒奈何,隻得捧檄至其家。舉家號哭,周吏部顏色不改。其妻舅秀才吳爾璋從旁勸道:“昔孟博囑子數言,千古酸鼻。公獨默然不語。諸郎君環地牽衣,何忍竟別!”周吏部笑道:“無事亂人懷抱。”回顧桌上有白匾一扇,周吏部道:“這是龍樹庵托我寫的。我今長往,若不踐諾,也是一件不了事。”取筆寫“小雲棲”三字,後寫“周順昌題”。投筆而起,整衣出門。門外百姓號冤擁送,已有二三百人。周吏部到了都堂軍門前,都堂是浙江人毛一鷺,雖不是魏璫的義子義孫,卻也是他一黨的人。那些號冤擁送的人漸漸多了,毛都堂叫中軍官去看。中軍官進去稟道:“約有二三千人了,手裏執香,哭叫的有一大半。”毛都堂慌了,吩咐把周吏部安置空衙門,一日裏移了四五處。闔城士民越越搖惑了,互相傳說道:“其中必有緣故。莫非是假傳聖旨麽?”秀才們也聚得多了,內中有個秀才叫做王節,他便大聲道,“莫管是假傳不是假傳。隻是李實是織造的內官,如何一本參了許多大臣名宦?世界亂了,如何我輩還做秀才,可不辱沒了孔夫子。”劉羽儀、王景皋又喧言相和:“今日晚了,明早大家出來與撫台、道、府去講。”這晚漸漸散了。當夜一傳十,十傳百。到了十六日,這早起挑擔的不挑了,開店的不開了,人心惶惶。一半是憐愛周吏部的,不忍他去;一半是怕激變了,如萬曆三十六年打稅官故事,弄出事來。城中反亂的十百成群,填街塞巷。也有講的,也有哭的,也有怒罵的,也有呼天叫地的,也有問卜求神問凶吉的。還有那白發老兒,三三兩兩說了哭,哭了說的。或道:“朝廷何故偏殺好人?”或道,“那關得朝廷事。這是魏太監那奸賊,要殺盡了天下的好人,奪皇帝做。”或道:“我們何惜一死,不替好人救護!”或道:“我們推幾個會說話的做了頭,連名俱呈,保周吏部去。”或道:“不如齊了幾百人,往北京叫冤屈,方才有效。”人多口雜,喧喧嚷嚷。五更都來了,一更才回去。一日多一日。到十八日開讀,足足有幾十萬人了。那日在胥門內西察院開讀,自吳縣前至西察院前,人山人海,都是執香號哭的。縣官馬不得前,挨挨擠擠,自辰至午還不得到。隻見陰風回布,慘淡無光。飛霜墜雪,不過如此。有詩為證:
陰霾風日何飄蕭,似應人心動地號。
士子有心提陷溺,兆民何計救焚燒?
英雄腔血非孤灑,烈俠頭顱拚共梟。
萬古閹人無此酷,羞將劉任問前朝。
且說眾校尉已先在西察院了,隻等撫、按到來,即便開讀。少頃毛都堂一鷺、張兵備孝都已到了,百姓伏地號呼,如奔雷瀉川,轟轟轟不辨一語。秀才原是王節、劉羽儀、王景皋、沙舜臣、殷獻臣為頭,帶了楊廷樞、鄭敷教、王一經、劉能、劉曙、朱祖文、盧倫、文震亨等,約有五六百人,跪滿了一街。王節出聲稟道:“周吏部人品名望,士民師表。一旦忤觸權璫,不由台省論列,據刑臣李實風影之詞,遂煩詔使。百姓冤痛,萬口一心,願為之死。諸生誦法孔、孟,所習者名節廉恥,若今日之事,則是朝廷所棄者賢良,所用者邪佞,諸生何顏複列青衿,居汙濁之世?明公為東南重臣,不能回天意而慰民心,諸生竊為痛之!”說罷哄然大哭。毛都堂目動心戰,流汗滿麵。忽然二三個校尉,從後堂執棍走到門首,高聲喝道:“東廠拿人,妖魔小輩何敢言三語四,教你死在頭上!”顏佩韋、馬傑、楊念如為頭,挺身向前問道:“我隻道旨出朝廷,原來出自東廠。不消開讀了!”一校尉罵道:“奴才該割舌頭。旨不出東廠,出在哪裏?”百姓齊聲大叫道:“既不是皇帝差來的,我們不怕東廠,打死了這班充軍胚,也替皇帝出氣。”一齊擁上,扯住了兩個校尉拳打腳踢。一個是張應龍,一個是文之炳。其餘校尉都逃入後堂,扒牆走脫。百姓隨後一擁而入。毛都堂慌了,逃入茅廁,急叫隨身門子調兵來救。忽一帶甲兵丁,舞刀入內,百姓大叫道:“不好了,都爺調兵來要殺盡我們了!”頃刻間,磚頭瓦片亂打進來。兵備張孝大聲吩咐道:“百姓須保身家,不可作亂。”急叫自己皂快,把舞刀兵丁拿下,重責二十板,百姓才不十分亂吵。知府寇慎,陝西人,平素極得民心,再三曉諭道:“周吏部奉旨拿去,未必至死。你們如此行徑,反是害他了。如今已打死了一個校尉,你們快快散去,本府同上台還好替你們周全。”百姓齊聲道:“太爺是好官,吩咐我們怎敢不依。”從此漸漸散了。毛都堂從茅廁裏走出來,一班衙役攢攢簇簇擁著他去了。丟下周順昌,又沒人押著,立了一會兒,隻得步行到軍門去見毛都堂。那時毛都堂正調治藥酒,去救治半死的一個校尉,並遣人尋覓逃生的二十來個校尉,哪裏還有甚主意,隻吩咐道:“著吳縣陳知縣安插停當。”又吩咐分頭尋找眾位欽差。哪知那些校尉,一路上妄自尊大,隻道東廠大過天子,府、縣官憑我們需索。需索不遂,就高聲斥叱。誰料這裏百姓恁般狠的,沒一個不慌張了。跳牆出來,見了人隻是磕頭,道:“老爺饒命!老爺饒命!不幹我事,都是廠爺害我。”正是:
縱教掬盡西江水,難洗今朝滿麵羞。
且說拿黃尊素的一班校尉,十八這一日才打從蘇州經過。你道這些校尉都在鎮江分路下來,為何有遲有早?隻因張應龍、文之炳是有錢的頭兒,隻指望毛都堂那裏趁一注大錢;驛遞裏小小需索,他不在意。拿高攀龍、李應升的,卻是一府分的官,原隻一起分做兩封詔書,先開讀了高攀龍的一封,一齊兒到無錫縣索詐滿了,才去常州府再開讀李應升的一封,指望重新索詐起。隻有拿黃尊素的校尉,道是浙人多詐,那裏的齎發必不像意,一路備加留難,驛官詐過了又詐縣官,所以十八日方到胥門。也不曉得今日蘇州才開讀,在驛裏橫索供應。那驛官已知城裏民變,不受他欺淩。小校尉們又強攫平人活雞豬肉,人不肯與他,他提鞭子亂打。驛卒跑進城報了,頃刻間聚集二千人,又地方上三四百人,一齊擁上,扯住幾個便打。一個個帶傷逃走,駕帖盡失。百姓把他兩隻船,也不管是他自己的、雇來的,扯上岸來,頃時燒毀。那一班校尉隻得跑入城中,指望稟府、縣拿究。到得城裏,聽得打死了兩個校尉,沒奈何了,一路討飯往杭州去訖。
那無錫一班校尉,正索詐不了。忽然十九日聽見了蘇州的消息,連夜收拾起身。緹帥張有威平日原清謹的人,況見時勢不好了,竟把駕帖送常州府不開讀竟去。先往北京報蘇州大變的事情,便以為頭功了。
李應升在家,初然不知拿他。後聞無錫人傳來說,校尉還要到江陰,他心裏有些驚駭。及至蘇州有變,他便哭拜了母親,要辭他,出門迎那校尉去。哪知校尉已投了駕帖竟北去了。李應升道:“天嗄,還虧祖宗有幸,免了校尉一番驚擾。”忙忙收拾到府,先到驛裏安置。見驛亭有方壽州題詩,淒然淚下。也題一首道:
君憐幼子呱呱泣,我為高堂步步思。
最是臨風淒切處,壁間俱是斷腸詩。題畢回房,再睡不著。拂燈起坐,忽想江上朋友送我行的惟有徐元修,倍覺關情,幾於腸斷。又作詩寄回別他,並托他死後作傳。乃是二絕句,第一絕句道:
相逢脈脈共淒傷,訝我無情似木腸;
有客衝冠歌易水,不將兒女淚沾裳。
第二絕句道:
南州高士舊知聞,如水交情義拂雲。
他日清朝好秉筆,黨人碑後勒遺文。
寫畢了詩,又作一折柬封好。略略睡了一會兒,次日府奉上司批文,即解往北京去了。
未知到京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眾正囹圄再遭毒
異災京邸忽飛殃秋老一聲蟬叫,初晴山館人間,長藤高柳夕陽天。池魚新發水,盆菊乍生煙。卻得良朋來至,杖頭帶有餘錢,我歌君拍醉還眠。明朝拚晏起,搦管譜當年。
《西江月》
莫說江南校尉打死,忠良上路。且說朝裏事情日變一日,小人越進,君子越退,通不成個世界了。有個河間府吳橋縣的範景文,初中的時節,選了東昌府推官。出一門榜,道是不受囑,不受饋,人稱他做不二公。平刑敬獄,郡無冤民。任滿,升為吏部主事。泰昌登基,超遷本部郎中。告假在家。天啟五年,魏忠賢隻道他是同府的人,或可招入黨中,再三起他出來。他父親號仁元,原任南寧太守,升部在家,曉得他守正不阿,必然招禍,有些不要他就職的意思。範景文道:“孩兒出去且看光景,必不至殺身以貽父憂。”單車就道,到京就上了一本。本上道:
今天下仕路混濁極矣!圖職業之念,不勝其圖榮進之念;愛名節之心,不勝其愛富貴之心。舉國若狂,嗜進如騖。每怪古今同此人也,何遂轍跡瀾翻。一旦至此,毋亦衡鑒之地,先自不清。巧營者一歲數遷,拙守者幾年不調。顧天下中人多耳,此實教之使競,而欲其恬漠寡營,詎可得乎?臣即不肖,不願使奔競之風,自臣身始。竊念升者有歲格,其久近不得而私也;遷者有資勞,其深淺不得而私也;特擢者有績望,其高下不得而私也。一人欲私不可得,既欲私一人亦不可得,斯不亦明白顯夷,與天下可共循乎?若不論三者,更於何論?其由別徑,不問可知,將何顏以對天下?臣今與需次諸臣約,一行請托,臣不能為之諱。又與同事諸臣約,一聽請托,亦願諸臣勿為臣等諱。選人如林,鱗集都下,臣不能一人障其目而鉗其口也明矣。臣自反生平,不慣僥仰,一意報國,秉正不私,寧忘交知破情麵,而必不敢負君父以負此心耳。天地人材為天地惜之,朝廷名器為朝廷守了,天下萬世是非公論,與天下萬世共之。人還其人,我無失我,此臣心之可自信者。而四方之人,恐未必信臣之素,夤緣熟徑,入人膏肓,不有以力砥之,而競進無已,廉恥風微,其為世道安所終也。臣故預揭癡腸,苦口道破,無非欲天下各圖其職業,各愛其名節,恬漠寡營,其偕於大道。豈曰小補之哉。
這本一上,魏忠賢還隻道是到任的套子,不在心上,竟發閣票。天啟皇帝批下來道:“這本說的是。以後升除推用,一循資望,可挽競風,務著實行。如有故違請托的,指名參來。該部知道。”那時魏忠賢,趨奉他的多。隻一個文選司範郎中不到門參見,他也那裏記得許多,倒也忘懷了。
這範景文見周宗建、繆昌期先拿到的,都下獄了。這兩個正人,卻是景文同年,平昔道義之友,十分契厚的,心上好生不忿。想道:“我出山一番,且過了大選,再圖歸計。”不想到了四月二十五日大選的日子,魏忠賢、魏廣微每人有十來個私人要升的,要選好地方的,把名帖手揭來囑托他。範吏部拿住了名帖手揭,要具本參奏,忽然想道:“父親才升南京營繕司員外。若做此事,我必被逆臣算計,父親官也不保。”正在堂上,忽把舌頭咬破,大叫一聲,驀然倒地。口裏噴出鮮血,濺了衣領。本司長班扶救起來,喚轎抬回私衙去了,大選隻得候委別人。正是:
因有不平事,聊存未壞身。
到了次日,請了平日相好的太醫楊嘉祚、傅懋光診脈。叮嚀了他,隻說病人腠理,急難痊可,須當早歸,方可保無他虞。範郎中一連具了四呈,大堂才上了一本。兩魏大怒,要加削奪。虧了閣老朱延禧再三勸解,才得放歸調理。便衣暖轎出城,轎裏做了《歸來》詩一首。詩道:
素衣生怕染京塵,乞得江湖老此身。
無用將從樗櫟伍,有家願與鷺鷗鄰。
桃源遁去何知晉,東海寧死不帝秦。
夜月幾回勞北望,衝天黑氣壓青磷。
提過範郎中詐病乞休。且說李應升、周順昌、黃尊素陸續到京,都下了鎮撫司獄。隻有周起元在福建,路遠未到。那時因寧遠報捷,魏忠賢矯旨敘功,閣老顧秉謙、丁紹軾、黃立極眾等,與舊閣老孫承宗、魏廣微,各錦衣衛世千戶;東廠魏忠賢加恩三等,世襲都指揮使,好不恩上加恩,威震天子。
許顯純奉承惡璫,把先提到的周宗建、繆昌期日夜拷掠,死而複生,不消說起。四月盡,把後到的周順昌、李應升、黃尊素又行嚴審,全副刑具,比前更慘,身無完膚。周順昌罵了又罵道:“你們這班奸賊,不受人罰,必有天誅!料你們決不放我活了,我死訴之上帝,必不饒你。”許顯純見他比別人更恨,罵得更毒,吩咐把銅錘擊齒。齒都打落,罵還不住。許顯純立起身來,聽見他罵得含糊了,笑問道:“你還罵得明白嗎?”周順昌噀出口血,直噴他的麵上,半明不白,罵越狠了。又把頭觸在石上,頭額都碎。許顯純揩去臉上的血,喝教把這賊犯收監。不在話下。
且說國子監有個坐監的吳縣監生施元善,五月初一日,起早往都城隍廟裏進香求簽。隻因去得忒早了,廟門未開,香煙未起。忽聽得裏麵吆喝聲響,施監生心裏恍惚,打從門縫裏望望看,隻見廟裏許多紅袍的神道,階下許多執役的書吏。也不知幾千幾百,但隻是塞滿了一廟。嚇得個施監生魂飛魄散,連跌了幾跌。爬將起來,把額上撲了幾撲道:“啐,啐,啐。”立住了腳,聽廟裏再有甚聲響。隻聽得不遠不近,不住的唱名。細細的聽唱的名字,不甚明白。忽唱到何廷樞,施監生驚道:“何廷樞是現任屯院,誰唱他的姓名?真正奇怪的事了。”又細細的聽那名字,都不認得。忽又聽見潘雲翼並妾某氏、某氏,知是現任在京的官。施監生慌了,不敢久留,依舊跑回下處去了。廟中王道士,四更起來小解,聽見殿上唱名的聲,心裏疑惑。開房門出來,才至廟後,隻見前殿穿紅神道不計其數。一步一跌跑回房裏,抖了半晌。次早你傳我說,都道詫異。有詩為證:
造冊呼名事太奇,應遭天譴自無遺。
留將大逆雙雙縊,劊子刀刀共戮屍。
且說初二這一夜,前門城樓角忽見青色熒熒,如數皆熒火蟲,人人共觀。正在驚訝,忽又合攏來大如車輪,光照遠近。人都呐喊起來,才漸漸散了。
有一新選陳州吏目紀明信,寓在石駙馬街,與鄰近陳昭相交甚厚。初五這一夜,陳昭忽夢一金甲神喚了他,去到一個大衙門裏。那些或鎖或不鎖的犯人,不知其數。紀吏目亦在其內。聞堂上呼喚,無腳的俱斬。忽點名至陳昭,旁一人道:“此人無罪。”堂上吩咐放他去。陳昭醒來,明明記得,不敢說與紀吏目,心裏也替他擔憂。不在話下。
有個欽天監周司曆奏道:“候得五月初六日巳時,地鳴如霹靂之聲,從東北艮位上來,行至西南方。有雲氣障天,良久未散。占曰:地鳴者,天下起兵相攻,婦寺大亂。又曰:地中洶洶有聲,是謂凶象,其地有殃;地中有聲混混,其邑必亡。”魏忠賢道:“他妖言惑眾!”登時傳旨廷杖一百,立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