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樵史演義(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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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武大小官員拜祭已畢,才立起身來,尚未散班。隱隱聽見喝道聲響,都道在京官無一不到,這又是哪裏的大僚,如此吆喝?吏部尚書張捷道:“我猜是江防阮大司馬。”隻見阮大铖內穿紅蟒,外穿素服,放聲大哭而來。拜倒在地,也不分班次,也不五拜三叩頭,口裏高聲叫道:“我的先帝嗄!我的先帝嗄!致先帝殉社稷而死,都是東林諸臣。不殺盡東林諸臣,不足以謝先帝。我的先帝嗄!”哭了一番,立起身來還哽哽的哭,且高聲道:“目今徐汧、魏學濂自誇是東林正人君子,都投清國去了。難道還不該殺盡東林?”馬士英急了,快步出班來,扯他的衣袖道:“年兄如何全不照管,徐九一現在京補官,豈不被人談論?”阮大铖才住了口。和眾官都離了班次,作揖的作揖,說話的說話。撤了祭桌,一齊都散了。
    馬士英留了阮大铖、張捷、楊維垣三人,同到家裏商議朝裏事件。主賓坐定了,隻留小廝支應,士英開言道:“近日敝親家越其傑中丞那裏,解到童氏,稱係今天子舊妃,事關重大。阮年兄可知道麽?”阮大铖道:“聞便聞得說,不知其詳。”馬士英道:“今上不肯認她,初解到即命錦衣衛監候。童氏在獄,細書入宮日月及相離情事甚悉。今上隻是不認。如今還該怎麽?”阮大铖道:“我輩隻看今上意向。今上不認,竟置之死地罷了。”張捷道:“置之死地,覺忒處得重了。”阮大铖道:“真則真,假則假。我輩立朝,須要烈烈轟轟做一番大事。惻隱之心,豈今日之作用乎!”馬士英道:“真假未辨,從容再處。昨日選妃內臣田壯國有本來報,稱杭州選得淑女程氏。今上見隻一人,大是不樂。已經批旨道:‘選婚大典,地方官漫不經心,且以醜惡充數,殊屬不敬。責成撫、按、道官,於嘉興府地方,上緊加意遴選,務要端淑。如仍前玩忽,一並治罪。’有了這個旨意,如今該寫書與田公,托他多選幾名,奉承今上好麽?”阮大铖道:“定額三名,多選不得。待他父兄到京,看哪一個和我們做一路,就攛掇今上冊她做正宮,後來也好做我們的幫手。這還是小事。東林、複社,年閣台須立定主意,斬草除根。當年魏上公不聽我言,後來翻局甚苦。前車既覆,後車之鑒,不可不慎。”士英道:“領教,領教。”
    阮大铖又說起左光先曾提到否,馬士英道:“前批委刑部郎中申繼揆嚴提,不知何故,還未提到。”阮大铖道:“如此看起來,申郎中一定也是東林了。如何不處他?”馬士英道:“緩提了一個犯人,不便重處。明日批到部裏,把申繼揆罰俸三月罷了。”
    說了一番,擺上酒點來吃。正吃得熱鬧,阮大铖忽然說起徐汧、魏學濂,馬士英道:“他兩個名望素著,況且一個補官,一個在家,難把投清做題目,去處置他。”阮大铖道:“徐汧不在京,可曾補官?”張捷道:“昨已有本,補了少詹事了。”阮大铖道:“待我上本攻他,不怕他不去。魏學濂既在嘉善,何不把流寇偽官做題目,提他來京?就憑年閣台處置他了。”馬士英道:“明日傳今上旨意,差管班官吳一元,往嘉善去提他便了。”正是:
    誰知議論朝綱事,卻是私仇公報時。
    莫說馬、阮在朝專權誤國,再說選淑女的旨意已到杭州。太監田壯國,著同了撫、按,行牌到嘉興。兵備道先期出示。哄動嘉興城內外,喧喧嚷嚷,都說已經選了淑女程氏,如今真也要選繡女了。有女兒的人家,哪一個不害怕,哪一家不驚慌?連夜做媒人,尋女婿。富家女子嫁於貧家兒子,標致女子嫁與醜陋兒郎。還有那十五六歲的閨女,媒人攛掇嫁了三四十歲的丈夫,哪管白頭之歎!幾日之間,弄得一個嘉興城中舉國若狂,嫁的娶的日夜不停,路人為之擠塞。蘇人聞風效尤,亦是如此。其間錯配的不可勝記。後來有許多笑話做出來,難以枚舉。當時巴不得推了女兒出來,有人受領,就算是造化了。甚是縉紳大族人家,也是這般。愚民越以為真,哪一個不忙碌碌去幹這件事件,豈不可歎!昔人有一《繡女記》為證:
    選語才臨郡國,訛言忽徹城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時僉舉焉。不待時及破瓜,作緣成偶;即發方覆額,亦指童子為盟。或議歸,或議贅,冰人竭蹶,應千門之命,市上盡作定婚店矣。吉期不必星照之日,采軒不必魚飾巾之絳裙。和合神馬,價勒三銖;婚牘紅箋,綿昂五百。致使雞不得談於窗,鵝不得陣於水,魚不得樂於國,豕不得化為後,牛羊不得日夕下山。桔柚楂梨,貴似交梨火棗;蔥韭薤蒜,珍如江芷杜蘅。花燭燕喜,十家而八九。有恐人知者,暗為送迎;複恐人不知,且揚言曰:“吾女已有婿矣!”縱府、縣嚴為告戒,且曰:“是寬我故留,以答天使者也。”假合錯配,何異流離。命亨者,得佳人,並得金珠璧帛無算。命否者,徒多一醜婦人累耳,又安所得雜佩贈之、琴瑟友之耶?幾日之間,係鴛鴦之足者,不知費仙人幾許赤繩也。夫一言之訛,一念之誤,令滿城忍辟一夫婦世界,童男姹女破性裂道,可勝言哉!吾聞之“不願生男願生女”,戚畹之寵,昔人所希。即修儀、貴嬪、婕妤之輩,無甚大不可為之事。若曰終錮長門,亦勝於驟落火坑,何又忍其委珠玉於草莽,而不自憐惜也。不亦大可笑哉!
    且說太監田壯國,同巡撫張秉貞計議停當,將杭州選中淑女程氏,且寄養在父母家,每日廩給三兩。仰仁和、錢塘兩縣,各差護衛皂快五名,在程家門首伺候。自己才下了座船,到嘉興府來。帶了一百多的從人,坐了察院衙門。好不施為,動不動說:“咱是欽差選妃的大臣,府、縣官都要行屬官禮。”秀水、嘉善兩縣,打聽得仁、錢兩知縣被他要參,費了好些斡旋,依舊免不得廷參的小心,誰敢再與他拗?隻得每事奉承幾分。這太監性兒,就喜歡得緊了。若論這田太監,倒也隻愛奉承,不十分毒害地方。怎當得手下的鷹犬,沒一個不想趁大錢。這衙門附近的居民,被他們早晚騷擾,日無安食,夜無安寢。借搜檢美女為名,連城門外的人家,都不得安靜。
    府裏大街有一常秀才,會做文章,又考得利。為人剛直,不畏權勢。家裏有田有房,也算做有根基的了。有鄰舍怪他,攛掇田太監手下的人,說他家有兩女美貌,賽過王嬙、西子,又都是十四五歲,未有丈夫。那班人聚了十二三個,趕入中堂,大聲發話道:“你家藏了淑女,肯違聖旨,少不得砍頭的!快快獻出來,便饒了你。”氣得常秀才直跳。隻怕走出來和他們說理,反遭淩辱,打從後門,直跑到田太監衙門前來。正值田太監坐在堂上,常秀才穿起公服,高聲叫屈。田太監聽見了,忙叫喚那叫屈的進來。常秀才走到堂上,行兩跪兩揖的禮。田太監道:“你是生員,為何在咱衙門叫屈?”常秀才道:“今上選淑女,凡是有好女兒的,誰不指望做皇親國舅。選得中時,不消說,頓時富貴。就是選不中,那女兒還在,又不白要了去。不但不敢隱藏,也不肯隱藏。原不必差人四出,騷擾地方。生員雖有小女,一個十一歲,一個八歲,未該在應選之列。老公公欽差一二十人,在生員家打家罵舍,雞犬不寧。倘若敝府選中了國後,後來向今上說了,這等作惡,連老公公也隻道禦下不嚴,許多不便。請老公公三思。”田太監聽了這段說話,忙出公座來,扯起常秀才道:“你這秀才是好人,肯說好話。叫孩子們看座兒來。”頓時讓常秀才分賓主坐了。差了四個當隨,去拿那班作惡的人來,不問長短,每人五十棍,逐出衙門,不許複入。正是:
    貪了紅蜻蜼,何期反喝熱。
    田太監留住了常秀才,倒要聘他做西賓起來。常秀才再三辭道:“科舉在邇,不能應命。”田太監道:“既如此,咱在貴府一日,你幫咱一日便了。”隨吩咐擺饌。次日田太監封了百兩聘儀,送到常家來,請他進去。適值常秀才也要進去謝酒,即受了聘儀,隨進去相見了。又留便飯,常秀才不敢推辭,作揖吉坐,賓主盡歡而散。從此日日進去,夜夜出來,幫那田太監做些好事。遴選了二十餘日,才選中了兩名,一名姓王,一名姓李,都是小戶人家的女兒。田太監知會了杭州張巡撫,打點大船,並那供應人役,連程氏共三位淑女,擇日起程進京去。有詩為證:
    北地殘墳共一丘,煙雲散去水東流。
    §§§第三十七回各鎮將紛紜互角
    眾武弁疲癃可憐烽煙無盡處,山水連天碧。江頭旗幟亭亭立,北騎渡江來,江兵退急。浮雲生遠浦,遮卻扶桑日。英雄有用無人識。縱有介胄名,疲癃殘疾。
    《喬手兒》
    話說朝中事體日壞一日。不但文武不同心,大小官不同誌,連那各鎮將、各文臣,也你爭我鬧,你忌我猜。及至敵來,沒人阻擋,百萬養兵,竟成紙虎。朝廷弄成銀子世界,閫外釀成廝鬧乾坤,哪得江山如故,人民樂業?
    馬閣老失於算計,忽把何騰蛟升了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總督四川、湖廣、雲南、貴州、廣西軍務。湖廣巡撫楊鶚,卻著他回部管事。楊鶚抗疏自陳道:“臣與良玉旗鼓相當,英雄本色。況臣等丈夫肝腸,青天白日。伏乞皇上申飭臣工,收斂精神,用之剿寇禦清。釋此不必然之疑,省此不可然之事。若知之不明,處之不當,聽細人之言,薄勞苦功高之士,識者灰心,人人解體,殆非所以鼓忠勇而鞏朝廷也。”這本上了,楊鶚也不回部,隻待旨意下來,就掛冠去了。
    左良玉亦上一本道:“罪帥方國安,假冒臣左營旗號,遍地騷擾,浸浸不受中朝節製矣。”忽奉聖旨,蔭左良玉子左夢庚,世襲錦衣衛指揮使。
    其時隻有總兵黃斌卿,號虎臣,是福建鎮海衛人,乃尚書黃道周近族,世篤忠貞,文武並濟。馬士英卻聽了阮大铖的言語,不肯用為列鎮,升他為征蠻大將軍,總鎮廣西。人人都道:“用人之際,為何把一員虎將反調開去?”哪知馬士英忌才,阮大铖又與東林不睦,自然怕用黃道周的侄兒獨當一麵了。
    總兵劉良佐上一本道:“太子、童氏兩案,未協輿情。懇求曲全兩朝彝倫,毋貽天下後世口實。”弘光批道:“童氏妖婦,冒朕結發。據供係河南周王府宮人,尚未悉真偽。王之明係駙馬王昺侄孫,避難南來,與序班高夢箕家人穆虎,沿途狎昵,冒認東宮,妄圖不軌,正在嚴究。朕與先帝素無嫌隙,不得已勉從群臣之請,膺茲重寄。豈有利天下之心,毒害其血胤?舉朝文武,誰非先帝舊臣,誰不如卿,肯昧心至此?法司官即將兩案刊布,以息群疑。”
    吏部尚書張捷上一本,乞表章附鄭戚諸臣。奉旨:“劉廷元、呂純如、王德完、黃克纘、王永光、楊所修、章光嶽、徐大化、範濟世,各諡蔭祭葬。徐揚先、劉廷宣、許鼎臣、嶽駿聲、徐卿伯、薑麟,各贈官祭葬。王紹徽、徐兆魁、喬應甲、陸澄源,各複原官。”這本一下,中外越疑惑了。
    左良玉上一本,請保全東宮,以安臣民之心。本上道:“東宮之來,吳三桂寔有符驗。史可法明知之而不敢言,此豈大臣之道?滿朝諸臣,但知逢君,不諳大體。前者李賊逆亂,尚錫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至一家,反視為仇?明知窮究並無別情,必欲輾轉誅求,遂使皇上忘屋烏之德,臣下絕委裘之義。普天同怨,皇上獨與二三奸臣保守天下,無是理也。親親而仁民,願皇上留意。”弘光不得已,批道:“東宮果真,當不失王封。但王之明被穆虎使冒太子,正在根究奸黨。其吳三桂、史可法等語,尤係訛傳。法司將審明略節,先諭該藩。”工部侍郎何楷上一本道:“鎮疏東宮甚明,乞賜詳察。”弘光遽批道:“此疏豈可流傳?必非鎮臣之意。令提塘官立行追毀。敢有鼓煽者,兵部立擒正法。”湖廣巡撫何騰蛟,見左鎮本不準,憤憤求解任。弘光不允。又上一本道:“太子到南,何人奏聞?何人物色,取召至京?馬士英何以獨知其偽?既是王昺侄孫,何人舉發?內官、公侯多北來之人,何無一人確認,而泛雲自供?高夢箕前後二疏,何以不發抄傳?明旨愈宣,則臣下愈惑。此關係天下萬世是非,不可不慎也。”弘光這番批本,不比各鎮的本上帶些和解言語,乃狠狠地批道:“王之明白供甚明,百官、士民萬目昭然。不日即將口詞章疏刊行。何騰蛟不必滋擾。”這時節諸鎮紛紛起疑,交相上本。黃得功一本,隻求且勿加刑,再加詳審。弘光批:“朕知道了。”江防總督、巡撫袁繼鹹日夜悲憤道:“各鎮武夫尚懷忠義,隻為先帝一脈,紛紜承奉。我等讀聖賢書,識君臣義,何可依違苟且,與馬、阮諸人,同負罪於先帝?”遂憤憤上一本道:“大家真偽自明。君子居移氣養,必非外間兒童所能假襲。王昺原係富族,高陽未聞屠害,豈無父兄群從,何事隻身流轉到南?既走紹興,於朝廷有何關係,遣人蹤跡召來,詐冒從何因起?望陛下勿信偏詞,使一人免向隅之恨,則宇宙享萬年之福矣!”這本一上,朝裏都說:“從來為王之明一件事,隻有此本說得痛快。再沒有解說了。”弘光商量了兩三日,才批道:“王之明不刑自認,高夢箕、穆虎合口輸情。朕正期天下共見至公,不欲轉滋異議。諸臣無端過疑,何視朕太薄,視廷臣太淺!袁繼鹹身為大臣,不得過聽訛言,別生臆揣。”雖然這等推了,馬士英有些不安,隻得具本告退。弘光再三慰留,仍舊供職。隻是洶洶人情,不能懾伏了。
    馬閣老雖是告退,其實中藏掩人耳目之心。卻恐一朝失勢,被阮大铖挨身入閣,一時翻過臉來,自己反被所算,身家不保。故此假意辭職,實非本心。況兼受那文武官起用、超補的賄賂,不止百十萬了,難於藏貯。遂委了掌班堂候官吳一元、掌家王來蘇,商議傾大銀之事。乃喚銀匠到家,每五百兩要傾一錠。譬如五十兩的元寶,十個並成一個;五兩的小錠,百個湊成一個。他的算計,不過為銀子大了,又不占所在,又沒人敢偷。誰知被吳一元、王來蘇串同銀匠作弊,每一大錠中間,或銅或鐵,倒有一百兩。先將銀子澆了一殼,然後或銅或鐵,放在中間。再澆上去,一模生成,再看不出。況且明知此銀是藏貯的,又不是要用的,怎得出醜?隻是元寶大了,極是難傾。打了大鐵鑊,架起大爐灶,十個銀匠每日隻傾得四個。足足傾了一個月,隻傾得一百個大元寶,共重五萬兩。他兩人倒先去了一萬。工價又多,後來鑿用又難。這才是賊摸笑眼前花。當時有一癡公子,打聽用八成銀最有便宜。亦將元寶一個,吩咐家人們,要傾來使用。家人素知其呆,乃將四十兩與之。公子見其少而訝之,家人曰:“五八得四十,此通算也。”公子徐徐曰:“如此說,反覺便宜不多了。”不料今日馬士英,亦犯此症,有詩為證:
    盈樓白鏹總何涯,元寶傾成作善家。
    隻恐身逃付誰手,原來貪賄不如賒。
    如此傾完了一百個大銀,那吳一元、王來蘇隨即稟明道:“蒙老爺委托傾銀,今已傾完一百個,求老爺收貯明白。如要傾,再求老爺發出小錠來。”馬閣老道:“銀子倒也不必傾了。還有些金子,也要照樣熔成大錠。隻是這兩日朝裏事忙,心事不寧,暫且打發回去,過幾日再去喚他便了。隻是吩咐他,切不可外麵張揚。若我這雞鵝巷大宅子裏有什麽疏失,眾人一概不得幹淨。”吳、王兩人傳出話來,吩咐了銀匠。又打發了賞銀,眾銀匠謝了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