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美人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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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震梓定
    卷一
    小青
    引
    雪廬主人曰:千百年來,豔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臨邛、章台,豔矣才矣,而不怨。綠珠、小玉,亦豔矣才矣,而歡極憾終,要亦怨其所不必怨。孰與姬之托根失所,闃寂自如,或諷之去終不去,竟以怨死乎!
    姬之前身似屈平,馮生之前身似楚懷王,妒婦之前身似上官大夫、令尹子蘭。楚懷之莽也,上官、令尹之陰賊也,桂中之蠹,生則俱生。姬病益苦,益明妝靚衣,又似當年汨羅將沉,猶餐英而紉蕙也。
    太史公曰:“以彼才遊諸國,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噫,斯三閭之為三閭,亦小青之為小青歟!三閭求知己於世人,不得,而索之雲中之湘君。湘君女子也,因想輪結,還現女子身而為小青。
    小青求知己於世人,不得,而問之水中之影。夫太白舉杯邀月,對影三人,唯太白之影可與太白對,小青之影可與小青語耶!讀其詩,至“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也。
    煙水散人曰:紅顏薄命,自古皆然。環佩空歸,留青紗於絕塞;陽台擅嬖,織錦字於回文。其怨可謂深矣!然予謂小青之怨更有甚焉。蓋狂童匪匹不亞□□,獅子揚威豈同黃裏,而能寂處孤山,托芳懷於素萼,怨固堪憐,貞尤可取。此豔質香魂,羞見墜樓之句,不得為非煙而寬詠也。予嚐於雨窗燈下讀其詩,而為之撫掌稱幸。夫史遷不被腐刑,則《史記》可以不作。姬若得其所歸,則已合歡金屋,調笑鴛房,又何能苦思抒怨,而有零珠殘玉,如十二章之詩,至今曆曆,猶在人口耳間耶!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芳徽莫忘,彤管無愧。集小青為第一。
    明朝曆昌(萬曆、泰昌)間,杭州有一馮生者,豪公子也。嚐慕揚州為天下第一名郡,泛棹往遊。遂托媒嫗,買一小青為妾。
    青與生同姓,名喚玄玄。夙根穎異,姣美絕倫。當十歲時,遇一老尼,授以《心經》一卷。小青才讀數遍,即能了了,複之不失一字。老尼曰:“此兒雖然敏慧,但惜福薄。願乞與我作為弟子。設或不肯,切不可令其識字,方有三十年之壽。”
    家人以為妄,怒而叱之。其母本係女塾師,故小青得以相隨就學。所往之家,都是名閨宦室,遂能工習詩詞,妙解音律。且江都故佳麗地也,每當諸閨秀雲集之時,茗戰手語,談笑紛然。小青偏能隨機酬答,出人意表,因此人人喜愛,惟恐小青不肯少留。雖則素閑儀範,而風情逸絕,綽約自好,其天性也。
    及年十六,其母貪得金帛,遂不及詳訪清濁,即以小青許嫁馮生。小青一見馮生之狀,嘈唼戚施,憨跳不韻,不覺淚如雨下,慘然歎息曰:“我命休矣!”小青之怨自此始。
    及隨生至杭,其婦更加妒悍,一聞娶妾,吼聲如雷,含怒而出。隻見小青黛眉不展,容光黯淡,嫋嫋然恰似迎煙芍藥。婦自上至下把小青仔細看了一會兒,但冷笑曰:“標致!標致!”
    小青回鬟掩淚,愈加憤懣,然已是籠中鸚鵡,隻得曲意承順,而婦妒嫉之念不能少解。
    婦有戚屬楊夫人者,才而賢淑,嚐就小青學棋,絕憐愛之。偶談及婦之奇妒處,不覺歎息曰:“我觀汝女工諸技,色色皆精,奈何墮落在羅刹國內。我思欲脫於火坑,子能從我作筆硯友乎?”
    小青斂容起謝曰:“多蒙夫人愛同親女,賤妾豈不知感,所恨命如一葉,與死為鄰,隻怕此生無由侍奉!”語未畢,忽值婦至,遂各散去。
    一日,春光明媚,楊夫人邀婦泛湖,並拉小青隨往。船到斷橋,俱登岸閑步,婦與夫人攜手立於垂楊之下。小青獨至蘇小小墓邊,取酒澆奠,低低口占一詩曰:
    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信傳來喚踏春。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時小青出居湖上未歸,故有“內信傳來”之句。當下徘徊,閑看了一會,即命肩輿由嶽墳而行,及至天竺,小青拜祝已畢,又默占一絕雲: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
    婦向前禮畢,顧謂夫人曰:“我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專禮大士,這是何故?”楊夫人未及答,小青應曰:“隻為菩薩能慈悲耳。”婦知諷己,便笑曰:“是了,是了,我當慈悲汝。”
    既而舍輿登舫,蕩槳中流。隻見兩堤間花柔草嫩,有許多豔服少年,挾彈馳騎,往來遊冶。同船諸女伴,卷簾憑檻,笑語喧嘩,倏東倏西,指點謔躍。而小青淡然凝坐,絕無輕佻之容。
    既而飲至半酣,楊夫人數取巨觴觴婦,婦已醉,徐語小青曰:“船有樓,汝可伴我一登。”比及登樓遠眺,久之,撫小青之背,而附耳低言曰:“你看遠山橫黛,煙水空濛,好光景可惜,汝何自苦。豈不聞章台柳,亦嚐倚紅樓,而盼韓郎走馬,汝乃作蒲團空觀耶!”
    小青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汝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厲害耳。”
    居頃之,顧左右寂無人,楊夫人又從容諷曰:“觀子豐神絕世,才韻無雙,我雖非女俠,力能為汝定籌。適間所言章台柳故事,汝乃會心人,豈不領悟。今世豈少一韓君平,汝何為緘愁含怨,自苦如此。且彼視汝之去,如拔一眼中釘耳。縱能容汝,汝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
    小青謝曰:“夫人休矣!吾幼時曾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
    夫人歎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好自愛,彼或好言語,或以飲食啖汝,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需,應用物件,隻需告我。”遂相顧泣下沾衣,惟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別去。楊夫人每向宗戚語之,聞者莫不酸鼻雲。
    居無何,婦妒益深,乃徙小青於孤山別業,告誡曰:“非我命而郎至,不得入。非我命而郎之手劄至,亦不得入。”
    小青既到孤山,暗自念,彼置我於閑僻之地,必然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
    山在蘇公堤畔,乃林和靖之故址。梅畦竹徑,一水千峰,雖幸狺語得離,耳目清逸,然當夢回孤枕,聽野寺之鍾聲;煙染長堤,望疏林之夕照,又未嚐不黯然下淚也。因書一絕,以寄其幽怨雲: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小青之怨自此益深,而其幽憤之懷俱托之詩。或作小詞,又好與影語。或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婢輩窺視則不複爾,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
    一日,早起梳妝畢後,獨自步至池邊,臨波照影。徙倚之間,忽又呼影而言曰:“汝亦是薄命小青乎?我雖知汝,汝豈相憐,假使我齎恨而死,汝豈能因我而現形耶!”
    喃喃了一會,複又笑曰:“狂且濁嫗,無辱知我,若得與汝作水中清友,我來汝現,我去汝隱,汝非我不親,我尋汝而至,洵足以相數晨夕,而可以無愁岑寂矣。”
    正在躊躇之際,忽聞婢女尋喚,遂回至臥內,即事題詩一章曰:
    新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又一夕,風雨瀟瀟,梵鍾初動,四顧悄然,乃於書卷中撿出一帙《牡丹亭》,挑燈細玩。及讀至“尋夢”、“冥會”諸出,不覺低首沉吟,廢卷而歎曰:“我隻道感春興怨,隻一小青。豈知癡情綺債,先有一個麗娘。然夢而死,死而生,一意纏綿,三年冰骨,而竟得夢中之人作偶。梅耶柳耶,豈今世果有其人耶!我徒問水中之影,汝真得夢裏之人,是則薄命,良緣相去殊遠。”
    言訖泫然泣下。回顧侍婢俱已熟寢,遂援筆賦成一絕雲: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時已夜半,但聞雨聲淅淅,亂灑芭蕉;風響蕭疏,斜敲窗紙;孤燈明滅,香冷雲屏。而愁心耿耿,至曉不能成寐。
    於時,楊夫人之女小六娘,染病而歿,夫人又欲從宦遠方,小青遂因吊奠,即與夫人言別。一叩靈車,淚如泉湧,遂以卮酒奠畢,與夫人握手綢繆,備敘別後衷曲。
    夫人因女夭亡,見了小青,倍加憐愛。小青又以夫人遠去,轉覺唏噓。盤桓數日,遂與婦一同送出北關,灑淚而別。
    自從夫人去後,無與同調,遂鬱鬱成疾,歲餘益深。其婦每命醫來看視,仍遣女婢以藥送至。小青佯為感謝,俟婢退出,將藥傾擲床頭,笑曰:“吾固不願生,亦當以淨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所能斷送乎!”
    然病益沉重,水粒俱絕,每日隻飲梨汁一小盅許。然益明妝冶服,未嚐草草梳裹,或擁襆欹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消遣。雖數暈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
    忽一日,語老嫗曰:“可為我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
    有頃,師至,即命寫照。寫畢,攬鏡細視曰:“得吾形似矣,猶未盡我神也,姑置之。”
    畫師遂又凝神極巧,重寫一圖。小青又注目熟視曰:“神是矣,而豐態未流動也,得非見我目端手莊故爾。”矜持如此,乃令置之。
    複命捉筆於旁,而自與老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檢書帙,或自整衣褶,或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
    畫師去後,取圖張供榻前,焚香設梨酒而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遂命侍婢捧過筆硯,為書以寄楊夫人,其書曰:
    玄玄叩頭瀝血,致啟於夫人台座下:關頭祖帳,迥隔人天;官舍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雲;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雲酬。姊姊姨姨,別來無恙。
    猶憶元夜南樓,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是妖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狡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姊?”於時角彩尋歡,纏綿徹曙,寧複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樓,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辭含吐,亦如尊旨雲雲。竊揆鄙衷,未見其可。
    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敢辱以當壚。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裏,蘭因絮果,現業誰深,若便祝發空門,洗汝浣慮,而豔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
    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謖謖鬆聲。羅衣壓肌,鏡無乾影,朝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複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娣弟,天涯問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
    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嗇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滄忽,亦匪自今。結縭以來,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
    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
    疇昔珍贈,悉令見殉,寶鈿鏽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然小六娘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絕,亦是鳥死鳴哀。其詩集小像,托陳媼好藏,覓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於零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畔,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蔭床,仿生平於響像,見空幃之寂颺,是耶非耶!其人斯在!
    嗟乎夫人,明冥異路,永從此辭;玉腕珠顏,行就塵土。興思及此,慟也何如?
    玄玄叩首,叩首,上楮。
    末又有絕句一首曰:
    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唯有舊朱門。
    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寫畢,擲筆於地,撫幾淚下,潸潸如雨,一慟而絕,年僅十八耳。
    直至傍晚,馮生始踉蹌而來,披帷一視,隻見容光藻逸,衣態鮮好,如生前無病時,不覺長號頓足,嘔血升餘。
    徐撿得詩稿一卷,遺像一幅,並寄楊夫人一緘。啟視之,敘致惋痛,馮生哀呼曰:“吾負汝,吾負汝。”
    婦聞,怒甚,趨索圖。乃匿過第三幅,而偽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卷,亦焚之。及再撿草稿,業已散失無存。
    唯小青臨卒時,嚐取花鈿數件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並前所載,得十絕句、一詞、一古詩,共十二篇耳。
    時有劉無夢者,素滑稽,與馮生相狎甚厚。嚐過別業,於小青臥處拾得殘箋數寸,乃《南鄉子》詞而不全,僅得三句雲:“數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隻得一半功夫。”李易安集中無此情語也。其詩雖極淒惋,不失氣骨,使與楊太史夫人唱和,殆難伯仲。雖全稿不傳,要之徑寸珊瑚,更自憐惜耳!
    劉無夢又嚐獲見第二圖,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裏朱外翠,秀豔有文士韻,然猶是副本,即青所謂“神已是,而豐態未流動”者。但不知第三幅更複何如。
    嫗亦嚐言,小青最喜看書,悉從楊夫人借讀。間作小畫,畫一扇,甚自愛,馮生苦索之,堅執不與。及歿後,即浮厝於孤山之側,其詩有未載入傳中者,備錄於左:
    古詩一首
    雪意閣雲雲不流,舊雲正壓新雲頭。
    米癲癲筆落窗外,鬆嵐秀處當我樓。
    垂簾隻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繚繞。
    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
    妒煙漸瘦剪聲小,又是孤鴻淚悄悄。
    又絕句四首
    何處雙禽集畫欄,朱朱翠翠似青鸞。
    如今幾個憐文彩,也向秋風鬥羽翰。
    其二
    脈脈溶溶灩灩波,芙蓉睡醒欲如何。
    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
    其三
    盈盈金穀女班頭,一曲驪珠眾伎收。
    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流。
    其四
    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
    見說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天仙子》詞一闋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別卻清涼界。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撚雙裙帶。
    雲間有一煮鶴生者,落魄不羈,頗工吟詠,嚐於春日薄遊武林,泊舟於孤山石畔。尋至小青葬處,但見一塚草土,四壁煙蘿,徘徊感愴,立賦二絕以吊之,其詩雲:
    羅衫點點淚痕鮮,照水徒看影自憐。
    不逐求凰來月下,冰心急似步飛煙。
    其二
    哮聲狺語不堪聆,竟使紅顏塚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無人讀牡丹亭。
    是夜月明如晝,煙景空蒙,煮鶴生小飲數杯,即命艤舟登岸,隻檢林木幽勝之處,縱步而行。
    忽遠遠望見梅花底下,有一女子,豐神絕俗,綽約如仙。其衣外颺翠袖,內襯朱襦,若往若來,徜徉於花畔。
    煮鶴生緩緩跡之,恍惚聞其歎息聲。
    及近前數武,隻見清風驟起,吹下一地梅花香雪,而美人已不知所適矣。
    煮鶴生不勝詫異曰:“斯豈小青娘之豔魄也耶。”遂回至船中,又續二章雲:
    梅花嚐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載哀。
    夜半岩前風動竹,分明空裏佩環來。
    其二
    不須惆悵恨東風,玉折蘭摧自古同。
    昨夜西拎看明月,香魂猶在亂梅中。
    自後名流韻士,紛紛吊挽。無非憐其才,而傷其命薄。篇什頗多,不能備錄。
    嗚呼!世之負才零落,躑躅泥犁中,顧影自憐,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勝道哉!
    予故以戔戔居士所作原傳,稍加編述,以為名媛傳中添一段佳話雲。
    卷二
    楊碧秋
    引
    煙水散人曰:予聞關雎之詠,獨取幽閑;傳記所褒,唯推貞靜,豈不以婦人之義節操為重?而曹娥雖死,其名皎皎,至今猶與江水並清也。
    自世道式微,而競以淫風相煽。桑濮訂歡,桃李互答,甚而有以紅葉為美事、西廂為佳話者矣!故世之論者,僅以雲鬢花容當美人之目,而但取其色,不較其行。殊不知美人雲者,以其有幽閑貞靜之德,而不獨在乎螓首蛾眉。此風人思慕盛,王亦有西方美人之詠。
    然則,予之有取乎楊碧秋者,以其節也。雖然,抑更有說焉。假使桃夭早賦,鳳偶和鳴,白頭詠不必毫,遠山眉無憂翠淡,則其含貞成璞,亦未足為難。即使弦斷瑟琴,夢寒翡翠,而深扃閨閣之中,不致侵淩之暴,則其守身以全操,亦未足為難。
    唯是錯配匪人,早年處寡,心匪席而難卷,誌如霜而莫汙。江水可投,白刃可蹈,此心耿耿,百挫不回,唯欲從我夫子於地下耳。如此方可謂之至難,故曰:“淩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或謂其事也周羽妻相仿,然處碧秋之地為尤難。自非王姥之力護,則已捐軀立盡,旦暮死矣!又安能享榮晚節,複上故夫人之墓耶!則其色固無雙,操亦絕世,而詩與畫猶屬餘技,目以美人之名,洵無愧也。我儀圖之,爰述其詳,白骨貞名,炳潔千古。集楊碧秋為第二。
    相傳會稽有一女郎,名喚李秀者,隨父流寓豫章。適為燕客所見,倩媒納聘,遂成花月期。豈知憐香護玉,北人終非當行。致秀鬱鬱煩懣,遂有綠綺白頭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