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五色石(15)

字數:7139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中國十大禁毀小說文庫 !
    瑤姿看畢,大驚失色,對父親道:“母舅是有眼力的,如何這等草率。百年大事,豈可徒信虛名?”珠川道:“書上說親讀其文。或者此人貌陋口訥,胸中卻有文才。”瑤姿道:“經書不解之人,安得有文才,其文一定是假的。母舅被他哄了。”說罷,潸然淚下。珠川見女兒心中不願,便修書一封,璧還原聘。即著來人速赴臨安,回複郗公去了。
    且說何嗣薪自在臨安別過郗公,即密至富陽城中,尋訪到隨家門首。早見一個長須老者,方巾闊服,背後從人跟著,走入門去。聽得門上人說道:“員外回來了。”嗣薪想道:“隨員外我倒見了,隻是小姐如何得見?”正躊躇間,隻見鄰家一個小兒,望著隨家側邊一條小巷內走,口中說道:“我到隨家後花園裏閑耍去。”那鄰家的婦人吩咐道:“他家今日有內眷們在園中遊玩,你去不可囉唕。”嗣薪聽了,想道:“這個有些機會。”便隨著那小兒,一徑闖入園中,東張西望。忽聽得遠遠地有女郎笑語之聲,嗣薪慌忙伏在花陰深處,偷眼瞧看。隻見一個青衣小婢把手向後招著,叫道:“小姐這裏來。”隨後見一女郎走來,年可十五六歲。你道她怎生模樣?
    傅粉過濃,塗脂太厚。姿色既非美麗,體態亦甚平常。撲蝶打鶯難言莊重,穿花折柳殊欠幽閑。亂蹴弓鞋有何急事,頻搖紈扇豈是暑天。侍婢屢呼,怕不似枝吟黃鳥千般媚;雲鬟數整,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
    原來那小姐不是瑤姿,乃郗公之女嬌枝,那日來探望隨家表姊,取便從後園而入,故此園門大開。瑤姿接著,便陪她在花園中閑步,卻因員外呼喚,偶然入內。嬌枝自與小婢采花撲蝶閑耍,不期被嗣薪窺見,竟錯認是瑤姿小姐。
    當下嬌枝閑耍一回,攜著小婢自進去了。嗣薪偷看多時,大失所望。想道:“有才的必有雅致,這般光景,恐內才也未必佳。我被郗老誤了也。”又想道:“或者是瑤姿小姐的姊妹,不就是瑤姿也未可知。”正在疑慮,隻見那青衣小婢從花陰裏奔將來,見了嗣薪,驚問道:“你曾拾得一隻花簪麽?”嗣薪道:“什麽花簪?”小婢道:“我小姐失了頭上花簪,想因折花被花枝摘落了。你這人是哪裏來的?若拾得簪兒,可還了我。”嗣薪道:“我不曾見什花簪。”小婢聽說,回身便走。嗣薪趕上,低聲問道:“我問你,你家小姐可叫做瑤姿麽?”小婢一頭走,一頭應道:“正是嬌枝小姐。”嗣薪又問道:“瑤姿小姐可是會做詩的麽?”小婢遙應道:“嬌枝小姐隻略識幾個字,哪裏會做詩?”嗣薪聽罷,十分愁悶,怏怏地走出園門。即日離了富陽城,仍回臨安舊寓。心中甚怨郗公見欺,一時做差了事。正是:
    媒妁原不錯,兩邊都認差。
    隻因名字混,弄得眼兒花。
    卻說郗公在靈隱寺寓中聞嗣薪已回舊寓,卻不見他過來相會。正想要去問他,忽然接得隨員外書信一封,並送還原來聘物。郗公見聘物送還,心裏大疑,忙拆書觀看,書上寫道:
    接來教,極荷厚愛。但老舅所言何郎,弟近日曾會過。觀其人物,聆其談吐,竊以為有名無實,不足當坦腹之選。小女頗非笑之。此係百年大事,未可造次。望老舅更為裁酌。原聘謹璧還,幸照入,不盡。
    郗公看罷,吃了一驚,道:“這般一個快婿,如何還不中意?我既受了他聘,怎好又去還他?”心中懊惱,自己埋怨“這原是我差,不是我的女兒,原不該喬做主張。”沉吟了半晌,隻得去請原媒僧官來,把這話告訴他。僧官道:“便是何相公兩日也不偢不睬,好像有什不樂的光景,不知何故?大約婚姻須要兩願,老爺要還他聘物若難於啟齒,待小僧陪去代為宛轉何如?”郗公道:“如此甚好。”便袖了雙魚珮,同著僧官來到嗣薪寓中,相見了,動問道:“足下可曾回鄉?怎生來得恁快?”嗣薪道:“未曾返舍,隻到富陽城中去走了一遭。”郗公道:“尊駕到富陽,曾見過家姊丈麽?”嗣薪道:“曾見來。”郗公道:“既見過家姊丈,這頭姻事足下以為何如?”嗣薪沉吟道:“婚姻大事,原非倉卒可定。”郗公道:“老夫有句不識進退的話不好說得。”僧官便從旁代說道:“近日隨老員外有書來,說他家隻有一女,要在本處擇婿,不願與遠客聯姻,謹將原聘璧還在此。郗老爺一時主過了婚,不便反悔,故事在兩難。”嗣薪欣然笑道:“這也何難,竟將原聘見還便了。”郗公聽說,便向袖中取出雙魚珮來,遞與嗣薪道:“不是老夫孟浪,隻因家姊丈主意不定,前後語言不合,以致老夫失信於足下。”嗣薪接了聘物,便也把金風釵取出送還郗公。正是:
    魚珮送還來,鳳釵仍璧去。
    和尚做媒人,到底不吉利。
    郗公自解了這頭姻事,悶悶不樂。想道:“不知珠川怎生見了何郎,便要璧還聘物?又不知何郎怎生見了珠川,便欣然情願退婚?”心中疑惑,隨即收拾行囊,回家麵詢隨員外去了。
    且說那個何自新,自被瑤姿小姐難倒,沒興娶妾續弦,竟到臨安打點會場關節。他的舉人原是夤緣來的,今會試怕筆下來不得,既買字眼,又買題目,要預先央人做下文字,以便入場抄寫,卻急切少個代筆的。也是合當有事,恰好尋著了宗坦。原來宗坦自前番請嗣薪在家時,抄襲得他所選的許多刻文,後竟說做自己選的,另行發刻,封麵上大書“宗山明先生評選”。又料得本處沒人相信,托人向遠處發賣。為此,遠方之人大半錯認他是有意思的。他又專一打聽遠方遊客,到來便去鑽刺,故得與何自新相知。
    那年會場知貢舉的是同平章事趙鼎,其副是中書侍郎湯思退。那湯思退為人貪汙,暗使人在外賄賣科場題目。何自新買了這個關節,議價五千兩,就是宗坦居間說合。立議之日,湯府要先取現銀,何自新不肯,宗坦奉承湯府,一力擔當,勸何自新將現銀盡數付與。何自新付足了銀,討得題目字眼,便教宗坦打點文字。宗坦抄些刻文,胡亂湊集了當。何自新不管好歹,記誦熟了,到進場時,揮在裏邊。湯思退闈中閱卷,尋著何自新卷子,勉強批“好”,取放中式卷內,卻被趙鼎一筆塗抹倒了。湯思退懷恨,也把趙鼎取中的第一名卷子亂筆塗壞。趙公大怒,到放榜後,拆開落卷查看,那被湯思退塗壞的卻是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趙公素聞嗣薪是個少年才子,今無端被屈,十分懊恨,便上一疏,道“同官懷私挾恨,擯棄真才事”,聖旨批道:“主考設立正副,本欲公同較閱。據奏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雖有文名,必須彼此共賞,方堪中式。趙鼎不必爭論,致失和衷之雅。”趙公見了這旨意,一發悶悶。乃令人邀請嗣薪到來相會,用好言撫慰,將銀三百兩送與作讀書之費。嗣薪拜謝辭歸,趙公又親自送到舟中,珍重而別。
    且說那個何自新因關節不靈,甚是煩惱,拉著宗坦到湯府索取原銀,卻被門役屢次攔阻。宗坦情知這銀子有些難討,遂托個事故,躲開去了。再尋他時,隻推不在家。何自新無奈,隻得自往湯府取索。走了幾次,竟沒人出來應承。何自新發極起來,在門首亂嚷道:“既不中我進士,如何賴我銀子?”門役喝道:“我老爺哪裏收你什麽銀子?你自被撞太歲的哄了去,卻來這裏放屁!”正鬧間,門裏走出幾個家人,大喝道:“什麽人敢在我老爺門首放刁!何自新道:“倒說我放刁,你主人賄賣科場關節,誆騙人的銀子,當得何罪?你家現有議單在我處,若不還我原銀,我就到官府首告去。”眾家人罵道:“好光棍!憑你去首告,便到禦前背本,我老爺也不怕你。”何自新再要說時,裏麵趕出一群短衣尖帽的軍牢持棍亂打,何自新立腳不住,徑往前跑奔。
    不上一二裏,聽得路旁人道:“禦駕經過,閑人回避。”何自新抬頭看時,早見旗旌招颭,繡蓋飄揚,禦駕來了。原來那日駕幸洞霄宮進香,儀仗無多,朝臣都不曾侍駕。當下何自新正恨著氣,恰遇駕到,便閃在一邊,等駕將近,伏地大喊道:“福建閩清縣舉人何自新有科場冤事控告!”天子在鑾輿上聽了,隻道說是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便傳諭道:“何嗣薪已有旨了,又複攔駕稱冤,好生可惡。著革去舉人,拿赴朝門外打二十棍,發回原籍。”何自新有屈無伸,被校尉押至朝門,受責了二十。湯思退聞知,曉得朝廷認錯了,恐怕何自新說出真情,立刻使人遞解他起身。正是:
    禦棍打了何自新,舉人退了何嗣薪。
    不是文章偏變幻,世事稀奇真駭聞。
    卻說趙鼎在朝房中聞了這事,吃驚道:“何嗣薪已別我而去,如何又在這裏弄出事來?”連忙使人探聽,方知是閩清縣何自新,為湯府賴銀事來叫冤的。趙公便令將何自新留下,具疏題明此係閩清縣何自新,非閩縣何嗣薪,乞敕部明審。朝廷準奏,著刑部會同禮部勘問。刑部奉旨將何自新監禁候審。湯思退著了急,令人密喚原居間人宗坦到府中計議。宗坦自念議單上有名,恐連累他,便獻一計道:“如今莫若買囑何自新,教他竟推在閩縣何嗣薪身上,隻說名字相類,央他來代告禦狀的,如此便好脫卸了。”湯思退大喜,隨令家人同著宗坦,私到刑部獄中,把這活對何自新說了。許他事平之後,“還你銀子,又不礙你前程。”宗坦又私囑道:“你若說出賄買進士,也要問個大罪,不如脫卸在何嗣薪身上為妙。”正是:
    冒文冒名,厥罪猶薄。
    欺師背師,窮凶極惡。
    何自新聽了宗坦言語,到刑部會審時,便依著他所教,竟說是閩縣何嗣薪指使。刑部錄了口詞,奏聞朝廷,奉旨著拿閩縣何嗣薪赴部質對。刑部正欲差人到彼提拿,恰好嗣薪在路上接得趙公手書,聞知此事,複轉臨安,具揭向禮部訴辨。禮部移送刑部,即日會審。兩人對質之下,一個一口咬定,一個再三折辨,彼此爭執了一回。問官一時斷決不得,且教都把來收監,另日再審。嗣薪到獄中,對何自新說道:“我與兄素昧平生,初無仇隙,何故劈空誣陷?定是被人哄了,兄必自有冤憤欲申,隻因名字相類,朝廷誤認是我,故致責革。兄若說出自己心事,或不至如此,也未可知。”何自新被他道著了,隻得把實情一一說明。嗣薪道:“兄差矣。夤緣被騙,罪不至死。若代告禦狀,攔駕叫喊,須要問個死罪。湯思退希圖卸禍,卻把兄的性命為兒戲。”何自新聽說,方才省悟,謝道:“小弟多有得罪,今後隻從實供招罷了。”過了一日,第三番會審。何自新招出湯思退賄賣關節,誆去銀子,後又授旨誣陷他人,都有宗坦為證,並將原議單呈上。問官看了,立拿宗坦並湯府家人到來,每人一夾棍,各各招認。勘問明白,具疏奏聞,有旨:湯思退革了職,謫戍邊方,贓銀入官。何自新革去舉人,杖六十,發原籍為民。宗坦及湯家從人各杖一百,流三千裏。何嗣薪無罪,準複舉人。禮刑二部奉旨斷決畢,次日又傳出一道旨意:將會場中式試卷並落卷俱付禮部,會齊本部各官公同複閱,重定去取。於是禮部將湯思退取中的大半都複落,複於落卷中取中多人,拔何嗣薪為第一。天子親自殿試,嗣薪狀元及第。正是:
    但有磨勘舉人,不聞再中落卷。
    朝廷破格翻新,文運立時救轉。
    話分兩頭。且說郗少伯回到富陽,細問隨員外,方知錯認何郎是何自新,十分悵恨。乃將何郎才貌細說了一遍,又將他詩文付與瑤姿觀看,瑤姿甚是歡賞。珠川悔之無及。後聞嗣薪中了狀元,珠川欲求郗公再往作伐,重聯此姻。郗公道:“你當時既教我還了他聘物,我今有何麵目再對他說。”珠川笑道:“算來當初老舅也有些不是。”郗公道:“如何倒是我不是?”珠川道:“尊翰但雲何郎,並未說出名字,故致有誤。今還求大力始終玉成。”郗公被他央懇不過,沉吟道:“我自無顏見他,除非央他座師趙公轉對他說。幸喜趙公是我同年,待我去與他商議。”珠川大喜。郗公即日赴臨安,具柬往拜趙公,說知其事。趙公允諾。次日,便去請嗣薪來,告以郗公所言,並說與前番隨員外誤認何自新,以致姻事聯而忽解的緣故。嗣薪道:“翁擇婿,婿亦擇女。門生訪得隨家小姐有名無實,恐她的詩詞不是自做的。若欲重聯此姻,必待門生麵試此女一番,方可準信。”說罷,起身作別而去。
    趙公即日答拜郗公,述嗣薪之意。郗公道:“舍甥女文才千真萬真,如何疑她是假?真才原不怕麵試,但女孩兒家怎肯聽郎君麵試?”趙公道:“這不難。年翁與我既係通家,我有別業在西湖,年翁可接取令甥女來,隻以西湖遊玩為名,暫寓別業。竟等老夫麵試何如?”郗公道:“容與家姊丈商議奉複。”便連夜回到富陽,把這話與珠川說知。珠川道:“隻怕女兒不肯。”遂教綠鬟將此言述與小姐,看她主意如何。綠鬟去不多時,來回複道:“小姐說既非偽才,何愁麵試,但去不妨。”珠川聽說大喜,遂與郗公買舟送瑤姿到臨安。
    郗公先引珠川與趙公相見了,趙公請郗公與珠川同著瑤姿在西湖別業住下。次日即置酒於別業前堂,邀何嗣薪到來,指與珠川道:“門下今日可仔細認著這個何郎。”珠川見嗣薪豐姿俊秀,器宇軒昂,與前番所見的何自新不啻霄壤,心甚愛慕。郗公問嗣薪道:“前日殿元雲曾會過家姊丈,及問家姊丈說,從未識荊。卻是為何?”嗣薪道:“當時原不曾趨謁,隻在門首望見顏色耳。”趙公對郗公道:“令甥女高才,若隻是老夫麵試,還恐殿元不信。今老夫已設一紗櫥於後堂之西,可請令甥女坐於其中,殿元卻坐於東邊,年翁與老夫並令姊丈居中而坐。老夫做個監場,殿元做個房考。此法何如?”郗公與珠川俱拱手道:“悉依尊命。”
    當下趙公先請二人入席飲酒,酒過數巡,便邀入後堂。隻見後堂已排設停當,碧紗中安放香幾筆硯,瑤姿小姐已在幀中坐著,侍兒綠鬟侍立幮外伺候。趙公與三人各依次坐定。嗣薪偷眼遙望紗中,見瑤姿豐神綽約,翩翩可愛,與前園中所見大不相同,心裏又喜又疑。趙公道:“若是老夫出題,恐殿元疑是預先打點,可就請殿元出題。”便教把文房四寶送到嗣薪麵前。嗣薪取過筆來,向趙公道:“承老師之命,門生鬥膽了。即以紗幀美人為題,門生先自詠一首,求小姐和之。”說罷,便寫道:
    綺羅春倩碧紗籠,彩袖搖搖間杏紅。
    疑是嫦娥羞露麵,輕煙圍繞廣寒宮。
    寫畢,送與郗公,郗公且不展看,即付侍兒綠鬟送入紗內。瑤姿看了,提起筆來,不假思索,立和一首道:
    碧紗權倩作簾籠,未許人窺彩袖紅。
    不是裴航來搗藥,仙娃肯降蕊珠宮?
    和畢,傳付綠鬟送到嗣薪桌上。嗣薪見她字畫柔妍,詩詞清麗,點頭讚賞道:“小姐恁般酬和得快,待我再詠一首,更求小姐一和。”便取花箋再題一絕,付與綠鬟送入紗內。瑤姿展開看時上寫道:
    前望巫山煙霧籠,仙裙未認石榴紅。
    今朝得奏霓裳曲,仿佛三郎夢月宮。
    瑤姿看了,見詩中有稱讚她和詩之意,微微冷笑,即援筆再和道:
    自愛輕雲把月籠,隔紗深護一枝紅。
    聊隨彩筆追唐律,豈學新裝闘漢宮。
    寫畢,綠鬟依先傳送到嗣薪麵前。嗣薪看了,大讚道:“兩番酬和,具見捷才。但我欲再詠一首索和,取三場考試之意,未識小姐肯俯從否?”說罷,又題一絕道:
    碧紗爭似絳幃籠,花影宜分燭影紅。
    此日雲英相見後,裴航願得托瑤宮。
    書訖,仍付綠鬟送入紗。瑤姿見這詩中,明明說出洞房花燭,願諧秦晉之意,卻怪他從前故意作難,強求麵試,便就花箋後和詩一首道:
    珠玉今為翠幕籠,休誇十裏杏花紅。
    春闈若許裙釵入,肯讓仙郎占月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