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五色石(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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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姿和過第三首詩,更不令侍兒傳送,便放筆起身,喚著綠鬟,從紗後冉冉地步入內廂去了。郗公便起身走入紗,取出那幅花箋來。趙公笑道:“三場試卷可許老監場一看否?”郗公將詩箋展放桌上,與趙公從頭看起,趙公嘖噴稱讚不止。嗣薪看到第三首,避席向郗公稱謝道:“小姐才思敏妙如此,若使應試春闈,晚生自當讓一頭地。”趙公笑道:“朝廷如作女開科,小姐當作女狀元。老夫今日監臨考試,又收了一個第一門生,可謂男女雙學士,夫妻兩狀元矣。”郗公大笑。珠川亦滿心歡喜。趙公便令嗣薪再把雙魚珮送與郗公,郗公亦教珠川再把金鳳釵回送嗣薪。趙公複邀三人到前堂飲酒,盡歡而散。
次日,嗣薪即上疏告假完婚。珠川謝了趙公,仍與郗公領女兒回家,擇定吉期,入贅嗣薪。嗣薪將行,隻見靈隱寺僧官雲閑前來作賀,捧著個金箋軸子,求嗣薪將前日賀他的詩寫在上邊,落正了款。嗣薪隨即揮就,後書“狀元何嗣薪題贈”,僧官歡喜拜謝而去。嗣薪即日到富陽,入贅隨家,與瑤姿小姐成其夫婦。正是:
瑤琴喜奏。寶瑟歡調。繡閣香肌,盡教細細賞鑒;禦溝紅葉,不須款款傳情金屋阿嬌,尤羨他芙蓉吐萼;白頭卓氏,更堪誇豆寇含香。錦被中亦有界河,免不得驅車進馬;羅幃裏各分營壘,一憑伊戰卒鏖兵。前番棋奕二篇,兩下遙相酬和;今日紗三首,百年樂效唱隨。向也《小弁》詩,為惡徒竊去,招出先生;茲者《霓裳曲》,見妙手拈來,願偕仙侶。又何疑珮贈玉魚魚得水,依然是釵橫金鳳鳳求凰。
姻過了三朝,恰好郗家的嬌枝小姐遣青衣小婢送賀禮至。嗣薪見了,認得是前番園中所見的小婢。便問瑤姿道:“此婢何來?”瑤姿道:“這是郗家表妹的侍兒。”嗣薪因把前日園中窺覷,遇見此婢隨著個小姐在那裏閑耍,因而錯認是瑤姿的話說了一遍。瑤姿道:“郎君錯認表妹是我了。”那小婢聽罷,笑起來道:“我說何老爺有些麵熟,原來就是前日園裏見的這個人。”嗣薪指著小婢笑道:“你前日如何哄我:”小婢道:“我不曾哄什麽?”嗣新道:“我那日問你說,你家小姐可喚做瑤姿?你說正是瑤姿小姐。”小婢道:“我隻道說可是喚嬌枝,我應道正是嬌枝小姐。”嗣薪點頭笑道:“聲音相混,正如我與何自新一般,今日方才省悟。”正是:
當時混著鰱和鯉,此日方明李與桃。
嗣薪假滿之後,攜了家眷還朝候選。初授館職,不上數年,直做到禮部尚書。瑤姿誥封夫人,夫妻偕老。生二子,俱貴顯。郗公與珠川亦皆臻上壽。此是後話。
看官聽說:天人才人與天下才女作合,如此之難,一番受釵,又一番回釵,一番還珮,又一番納珮。小姐初非勢利狀元,狀元亦並不是曲從座主,各各以文見賞,以才契合。此一段風流佳話,真可垂之不朽。
回末總評
一科兩放榜,一妻兩納聘,落卷又中新狀元,主考複作女監試,奇事奇情,從來未有。他如郗公論詩,宗生著急;宗生辨詩,郗公絕倒,不謂文章巧妙乃爾。其尤幻者,郗公初把女郎之詩為自己所作;後卻說出自己之詩乃女郎所作,何郎初猜郗公之詩為女郎所作,後反疑女郎之詩是郗公所作。至於瑤姿、嬌枝,嗣薪、自新,彼此聲音互混,男女大家認錯。又如彼何郎代此何郎受杖,此何郎代彼何郎除名,彼何郎將此何郎誣陷,此何郎教彼何郎吐實,種
種變幻,俱出意表。雖春水之波紋萬狀,秋雲之出沒千觀,不足方其筆墨也。
卷之七
虎豹變撰哀文神醫善用藥
設大誓敗子猛回頭
桑榆未晚,東隅有失還堪轉。習俗移人,匪類須知不可親。忠言逆耳,相逢徒費箴規語。忽地回頭,自把從前燕僻收。
右調《木蘭花》
人非聖人,誰能無過?過而能改,便是君子。每怪那不聽忠言的人,往往自誤終身;有勉強遷善的人,又往往舊病複發,豈不可歎可惜。至若勸人改過的,見那人不肯聽我,便棄置了,不能善巧方便,委曲開導;更有那善巧化人的,到得那人回心,往往自身已死,不及見其改過,又豈不可恨可涕。如今待在下說一個發憤自悔、不蹈前轍的,一個望人改弦、及身親見的,與眾位聽。
話說嘉靖年間,鬆江府城中有個舊家子弟姓宿名習,字性成,幼時也曾讀過幾年書,姿性也不甚冥鈍,隻因自小父母姑息,失於教導,及至長成,父母相繼死了,一發無人拘管,既不務生理,又不肯就學,日逐在外遊蕩,便有那一班閑人浪子誘引他去賭場中走動。從來賭錢一事,易入難出的,宿習入了這個道兒,神情誌氣都被汩沒壞了。當時有個開賭的人叫做程禍,專慣哄人在家賭錢彼即從中漁利。宿習被人引到他家做了安樂窩,每日賭錢耍子。原來宿習的丈人,乃是鬆江一個飽學秀才,姓冉名道,號化之,因屢試不中,棄儒學醫,竟做了個有名的醫生,初時隻為宿習是舊家子弟,故把女兒璧娘嫁了他。誰想璧娘倒知書識禮,宿習卻偏視書文為仇敵,一心隻對賭錢擲色其所不辭,扯牌尤為酷好,終日把梁山泊上數十個強盜在手兒裏弄,眼兒裏相。正是:
別過冤家“子曰”,撇下厭物“詩雲”。
隻有紙牌數葉,是他性命精神。
璧娘屢次苦諫丈夫,宿習哪裏肯聽,時常為著賭錢,夫妻反目。冉化之聞知,也幾番把正言規訓女婿,爭奈宿習被無賴之徒漸染壞了,反指讀書人為撇腳紅鞋子,笑老成人為古板老頭巾,丈人對他說的好話,當麵假意順從,一轉了背,又潛往賭場裏去了。你道賭場裏有什尊卑,憑你世家子弟,一進賭場,便與同賭之人“爾”汝”相呼,略無禮貌,也有呼他做小宿的,也有呼他做宿阿大的,到賭帳算不來時,大家爭論,便要廝打。宿習常被人打了,瞞著丈人,並不歸來對妻子說。正是:
學則白屋出公卿,不學公孫為皂隸。
習於下賤是賤人,安得向人誇骨氣。
看官聽說:凡好賭的人,如被賭場裏攝了魂魄去得一般,受打受罵總無怨心,早上相毆,晚上又複共賭,略不記懷。隻有家裏規諫他的,便是冤家對頭。至於家中日用所費,與夫親戚往來酬酢;朋友緩急借貸,都十分吝嗇。一到賭錢時,便準千準百地輸下去,也不懊悔。端的有這些可怪可恨之處,所以人家子弟切不可流入賭錢一道。當下宿習一心好賭,初時賭的是銀錢,及至銀錢賭盡,便把田房文契都賭輸與人,後來漸漸把妻子首飾衣服也剝去賭落了。璧娘終日啼啼哭哭,尋死覓活,冉化之氣忿不過,與女婿鬧了一場。接了女兒回去。指著女婿立誓道:“你今若再不改過,你丈人妻子誓於此生不複與你相見!”宿習全不在意,見妻子去了,索性在賭場裏安身,連夜間也不回來。正是:
賭不可醫,醫賭無藥。
若能醫賭,勝過扁鵲。
冉化之見女婿這般光景,無可奈何,思量自己有個極相契的好友,叫做曲諭卿,現充本府總捕廳吏員,“我何不去與他計議,把那開賭的人,與哄騙女婿去賭的人訟之於官?”卻又想自家女婿不肖,不幹別人事。欲待竟訟女婿,一來恐傷翁婿之情,致他結怨於妻子;二來也怨風俗不好,致使女婿染了這習氣,隻索歎口氣罷了。原來此時牌之風盛行,不但賭場中無賴做此勾當,便是大人家賓朋敘會,亦往往以此為適興,不叫做鬥牌,卻文其名曰“角”,為父兄的不過逢場作戲,子弟效之,遂至流蕩忘反,為害不小。冉化之舊作《哀角文》一篇以驚世。其文曰:
哀哉角之為技也,不知始於何日。名取梁山,形圖水泊。量無君子,喜此盜賊。以類相求,唯盜宜習。盈至萬貫,縮至空沒。觀其命名,令人怵惕。不竭不止,不窮不戢。今有人焉,耽此成癖。靡間寒暑,不遑朝夕。如有鬼物,引其魂魄。三五成群,不呼而集。當其方角,賓來不揖。同輩謾罵,莠言口出。簡略禮文,轉移氣質。人品之壞,莫此為極。迨夫沉酣,忘厥寢食。雖有綺筵,饑弗暇即。雖有錦衾,倦弗暇息。主人移饌,就其坐側。匆匆下箸,味多不擇。童子候眠,秉燭侍立。漏盡鍾鳴,東方欲白。養生之道,於此為失。況乎勝負,每不可必。負則求複,背城借一。幸而偶勝,人不我釋。彼此糾纏,遂無止刻。悉索敝賦,疲於此役。脫驂解佩,罔顧室謫。屋如懸磬,貧斯徹骨。祭此顛連,未改痼疾。見逐父母,被擯親戚。借貸無門,空囊羞澀。計無複之,庶幾行乞。行乞不甘,穿窬鑿壁。賭與盜鄰,斯言金石。我念此輩,為之涕泣。彼非無才,誤用足恤。我雖不角,頗明角劇。路分生熟,奇正莫測。亦有神理,闘筍接脈。何不以斯,用之文墨。或敵或鄰,迭為主客。亦有兵法,虛虛實實。何不以斯,用之武策。人棄我留,隨時變易。難大不貴,惟少是惜。何不以斯,用之貨殖。有罰有賀,斷以紀律。如算錢穀,會計精密。何不以斯,用之吏術。嗚呼噫嘻!爾乃以無益之嬉戲,耗有用之心力。不惟無益,其損有百。近日此風,盛行鄉邑。友朋相敘,以此為適。風俗由之寢衰,子弟因而陷溺。吾願官長,嚴行禁飭。有犯此者,重加罪責。緬維有宋之三十六人,已為張叔夜之所遏抑。彼盜賊而既降,斯其惡為已革。奈何使紙上之宋江,遺禍反甚乎往昔。
冉化之做了這篇文字,使人傳與宿習看。宿習正在賭場裏熱鬧,哪裏有心去看,略一寓目,便丟開了。說話的,此時宿習已弄得赤條條,也該無錢戒賭,還在賭場中忙些什麽?原來他自己無錢賭了,卻替別人管稍算帳,又代主人家捉頭。也因沒處安身,隻得仍在賭場裏尋碗飯吃。冉化之聞得女婿恁般無賴,說與女兒知道。璧娘又羞又惱,氣成一病,懨懨欲死。虧得冉化之是個良醫,服藥調治,又再三用好言多方寬解,方才漸漸痊可。宿習聞知妻子患病,卻反因嗔恨她平日規諫,竟不來看視。誰知不聽良言,撞出一場橫禍。
時有青浦縣鄉紳鈕義方,官為侍郎,告假在家。因本府總捕同知王法是他門生,故常遣公子鈕伯才到府城中來往。那鈕伯才亦最好賭,被開賭的程福局誘到家,與這一班無賴賭了一日一夜,輸去百多兩銀子。不期鈕鄉宦聞知,十分惱怒,竟查訪了開賭的並同賭的姓名,送與捕廳懲治,宿習名字亦在其內,與眾人一齊解官聽審。王二府將程福杖五十,問了徒罪,其餘各杖二十,枷號一月。你道宿習此時怎生模樣?
一文錢套在頭中,二文錢穿在手裏。二索子係在腳上,三索子縛在腰間。向來一桌四人,今朝每位占了獨桌;常聽八紅三獻,此日兩腿掛了雙紅。朝朝弄紙牌,卻弄出硬牌一大扇;日日數碼子,今數著板子二十敲。身坐府門前,不知是殿坐佛,佛坐殿;枷帶肩頭上,不知是賀長肩,賀短肩。見頭不見身,好一似百老懷下的人首;滅項又滅耳,莫不是王英頂穿了泛供。
卻說捕廳書吏曲諭卿,當日在衙門中親見官府打斷這件公事,曉得宿習是他好友冉秀才的女婿,今卻被責被枷,便到冉家報與冉化之知道。化之聽了,心中又惱又憐,沉吟了一回,對諭卿道:“小婿不肖,不經懲創,決不回心。今既遭戮辱,或者倒有悔悟之機。但必須吾兄為我周旋其間。”諭卿道:“兄有何見托,弟自當效力。”化之便對諭卿說:“須如此如此。”諭卿領諾,回到家中,喚過一個家人來,吩咐了他言語,教他送飯去與宿習吃。
且說宿習身負痛楚,心又羞慚,到此方追悔前非。正恓惶間,隻見一個人提著飯罐走到枷邊來,宿習問是何人,那人道:“我家相公憐你是好人家子弟,特遣我來送飯與你吃。”宿習道:“你家相公是誰?”那人道:“便是本廳書吏曲諭卿相公。”宿習謝道:“從未識麵,卻蒙見憐,感激不盡。但不知我丈人冉化之曾知道我吃官司否?敢煩你寄個信去。”那人道:“你丈人冉秀才與我主人極相熟的,他已知你吃官司,隻是恨你前日不聽好言,今誓不與你相見。倒是我主人看不過,故使我來看覷你。”宿習聽說,垂首涕泣。那人勸他吃了飯,又把些茶湯與他吃了,替他揩抹了腿上血跡,又鋪墊他坐穩了,宿習千恩萬謝。自此那人日日來服侍,朝飧晚膳,未嚐有缺,宿習甚是過意不去。到得限滿放枷之日,那人便引宿習到家與曲諭卿相見。宿習見了諭卿,泣拜道:“宿某若非門下看顧,一命難存。自恨不肖,為骨肉所棄,嶽父、妻子俱如陌路。特蒙大恩難中相救,真是重生父母了。”諭卿扶起道:“兄本簪纓遺胄,且堂堂一表,何至受辱公庭,見擯骨肉?不佞與令嶽頗稱相知,兄但能改過自新,還你翁婿夫妻歡好如故。”宿習道:“不肖已無顏再見嶽父、妻子,不如削發披緇做了和尚罷。”正是:
無顏再見一丈青,發心要做花和尚。
當下諭卿勸宿習道:“兄不要沒誌氣,年正青春,前程萬裏,及今奮發,後未可量。務必博個上進,洗滌前羞,方是好男子。寒舍盡可安身,兄若不棄,就在舍下暫住何如?”宿習思量無處可去,便拜謝應諾。自此竟住在曲家,時常替諭卿抄寫公文官冊,筆劄效勞。
一日,諭卿使人拿一篇文字來,央他抄寫。宿習看時,卻便是前日丈人做的那篇《哀角文》。前日不曾細看,今日仔細玩味。方知句句是藥石之言,“惜我不曾聽他,悔之無及。”正在嗟歎,隻見諭卿走來說道:“宿兄,我有句話報知你,你休吃驚。尊夫人向來患病,近又聞你受此大辱,愈加氣苦,病勢轉篤,服藥無效,今早已身故了。”宿習聞言,淚如雨下,追想“妻子平日規諫我,本是好意,我倒錯怪了她,今又為我而死”,轉展傷心,涕泣不止。諭卿道:“聞兄前日既知尊嫂有病,竟不往看。令嶽因此嗔恨,故這幾時不相聞問。今尊嫂已死,兄須念夫婦之情,難道入殮也不去一送?”宿習哭道:“若去時恐嶽父見罪。”諭卿道:“若不去令嶽一發要見罪了,還須去為是。”宿習依言,隻得忍羞含淚,奔到冉家,卻被冉家丫鬟、仆婦們推趕出來,把門閉了。聽得丈人在裏麵罵道:“你這畜生是無賴賭賊,出乖露醜,還想我認你做女婿麽?我女兒被你氣死了,你還有何顏再來見我?”宿習立在門外,不敢回言。又聽得丈人吩咐家僮道:“他若不去,可捉將進來,鎖在死人腳上。”宿習聽了這話,隻得轉身奔回曲家。看官聽說:原來璧娘雖然抱病,卻不曾死。還虧冉化之朝夕調理,又委曲勸慰道:“女婿受辱,正足懲戒將來,使他悔過,是禍焉知非福。”又把自己密托曲諭卿周旋的話說與知道,璧娘因此心境稍寬,病體已漸平複化。之卻教諭卿假傳死信,哄宿習到門,辱罵一場,這都是化之激勵女婿的計策。正是:
欲揮蕩子淚,最苦阿翁心。
故把惡言罵,隻緣恩義深。
且說宿習奔回曲家,見了諭卿,哭訴其事。諭卿歎道:“夫婦大倫,乃至生無相見,死無相哭,可謂傷心極矣。令嶽不肯認兄為婿,是料兄為終身無用之物,兄須爭口氣,切莫應了令嶽所料。”宿習涕泣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