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八洞天(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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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襄這幾句,正道破了莫豪的心事。第一句讚他的才,第二句憐他的貧,第三、第四句歎他淪落不偶,第五句說他不肯棄文就武,第六句說他不屑為門館先生。此非相嘲,實是相惜。黎竹卻不解其中深意,隻道是相罵的言語,正要七襄罵斷了莫豪,絕了他求見之意,便寫將去與莫豪看。此時莫豪目疾已漸愈,一在此語,喜得手舞足蹈;不但愛其巧思,又感其知己,便再三央浼黎竹,要他引見。黎竹左支右吾,隻不把實話對他說,及問晁家住在哪裏,又不肯說出。莫豪乃私問黎家的小童,方才得知了晁家的住處,竟寫個眷教弟帖兒自往拜訪。到得晁家門首,恰值晁母掃墓回來,正在門前下轎,後麵隨著個老嫗。莫豪等晁母下了轎,進內去了,方走上一步,把帖兒傳與那老嫗,說道:“我莫相公,特來拜望你家大官人。”老嫗道:“相公莫非差了,我家隻有個小姐,並沒有官人的。這帖兒不敢領。”莫豪心疑,因問道:“宅上可是姓晁?”老嫗道:“正是晁家。”莫豪道:“有個黎相公,可是宅上令親?”老嫗道:“他是我家老安人的內侄,時常往來的。”莫豪道:“可又來,黎相公說宅上有個十六歲的官人在家。”老嫗道:“隻我家小姐便是十六歲,哪裏還有什麽官人?相公聽錯了!”莫豪聞言,才曉得黎竹一向哄他,所雲表弟竟是表妹。因又婉言問道:“不敢動問宅上小姐,可是知書識字的麽?”老嫗笑道:“我家小姐的才學,隻怕比那黎相公倒勝幾倍哩!”
莫豪聽罷,十分驚喜,想道:“這等說起來,前日那些巧思妙語,都是這小姐的了。天下有恁般聰慧女郎,我向認她是男子,欲與之為友,今既知是女子,決當與之為配。這媒人就要老黎做便了。”遂急急奔到黎家,要求黎竹做媒。正是:
前此隻思歌《伐木》,從今方欲詠《夭桃》。
黎竹被莫豪央懇不過,隻得假意應承;及見晁母,卻並不提起莫豪,反替古淡月議婚。晁母嫌那古淡月是紈絝之子,又是續娶,恐女兒不中意,不肯輕許。黎竹怏怏而歸,莫豪來討回音時,隻推姑娘不允。莫豪料黎竹不肯玉成此事,隻得另尋別人作伐。訪得晁家有個親戚,姓塗名度,是小姐的表叔,莫豪特地央他去說親。誰知這人就是前日黎竹要嘲他的駝背翁,人都叫他做駝塗度。他曉得前日嘲他的詩句是莫豪所作,正怪其輕薄,哪裏肯替他去說。莫豪沒奈何。又尋兩個常在晁塚走動的媒婆,托他撮合。那兩個媒婆,一個叫做瘡鼻謝娘娘,一個叫做齆鼻俞媽媽,恰好也是莫豪嘲過她的。黎竹聞知莫豪要央她,便先去打了破句。兩個也都不肯去說了。正是:
仙郎無計尋烏鵲,織女何由渡碧河。
莫豪無媒可央,好生憂悶;又聞古淡月家也在那裏求親,恐被他先聘定了去,日往晁家門首探看。一日,也是機緣偶湊,恰好又遇見了那個老嫗,莫豪便上前深深地唱了兩個肥喏,備述求婚之意。老嫗見他來意誠懇,許他代稟主母。莫豪歡喜,再三叮嚀稱謝而去。老嫗即入內對晁母說知,晁母前日在門前下轎時,已曾見過莫豪的相貌,又曉得女兒常讚他的文字,因便使春山去探問七襄的意思。春山極言小姐平日愛慕莫豪之才,今日若與聯姻,正中其意。晁母遂欣然依允,令老嫗至莫家回複。竟擇定納聘吉日,然後傳姑娘之命,教黎竹為媒。黎竹那時不得已,隻得做個現成媒人。正是:
月老意中思淡月,冰人心上冷如冰。
非開撮合居間力,自是先通兩下情。
莫豪納過了聘,即選定了入贅佳期,打點要做新郎。誰想好事多磨,舊時目疾,忽然複發,比前更甚。兩眼紅腫,疼痛異常,連忙請醫看視。那醫人姓鄧號起川,是專門眼科,看了莫豪兩目,說是外障,不但要服藥,還須動手刮去眼中浮肉血筋,方才痊可。莫豪任他刮了幾次,腫痛之勢雖稍緩,隻是兩目越覺昏沉了。莫豪見鄧起川手段不甚妙,又去請個有名的官醫奚仰山來看。那奚仰山聽說刮去眼中血肉,便道:“目得血而能視,如何反把血來損去,還虧請得我早,若再遲兩日,不可救了!今宜速服補血之劑。”莫豪信以為然,連服了他幾劑煎藥,哪知兩目倒添起翳來,心中好不焦躁。此時入贅之期已近,爭奈目疾不痊。隻得回複晁家,改訂吉期。一麵急欲另請良醫調治,又怕服藥無效,特請一個會用針的醫家來問他。那人姓針好了多少疑難症候:“今看尊目是內障,若把外障來醫便差了。隻須於兩手兩足各下一針,其目自愈。”說罷,做張做智的取出針來,先從兩手針起。誰想一針才下,莫豪早昏暈了去。樂居一吃了一驚,忙取湯來灌醒,搖頭道:“暈針的人,下針不得!”遂辭別而去。莫豪連請了幾個醫生,都不見效,十分著急。忽一日,黎竹薦一個會灸的和尚來。那和尚法名溫風,自言灸法之妙,諸病可立愈。把莫豪背上手腳上都灸到了,末後又在兩雙眼眶之側灸了一火。這一灸不打緊,莫豪的兩眼竟斷送在他手裏了。看官聽說:大約“疾病”二字,“疾”字從“矢”,“矢”最急;“病”字從“丙”,“丙”屬火。凡有疾病的,未有不火上升、心焦躁。醫者須要平心和氣,緩緩而來。不但病人性急不得,醫生也性急不得。所以古來神醫,或名和,或名緩,觀其命名之意,便可知其醫法之高。今莫豪急於求愈,醫者又急欲奏效,哪知火氣攻入太陽,其目遂成不救。莫豪常戲言和尚不吉利,今被黎和尚薦一個溫和尚來,把他兩目弄壞,可憐一個聰明之士,變做殘疾之人。正與那好朋友聞聰一聾一瞎,恰成一對。有一篇言語,單說那兩人的苦處:
一個靜聽不聞雷霆之聲,一個熟視不見泰山之形。一個腹中雖具八音,耳邊辨不出宮商角徵,一個肚裏實兼五色,眼前哪曉得赤白黃青。一個以目為耳,有言必要寫與他看,一個以耳為目,有字還須念與他聽。一個聲在西方,偏去向東側耳;一個客臨南首,卻去對北恭身。一個當麵罵他,也隻是笑,一個揮拳試你,毫不知嗔。一個啞子對他張口,讚道這曲兒唱得甚妙;一個胡子騙他摸嘴,怪道那話兒生得恁橫。一個現逢燕語鶯歌,何緣領略,一個縱遇花容月貌,沒福識荊。可憐害著聾和瞎,枉自誇他聰與明。
凡醫道之中,唯目疾最難醫,往往反為醫所害。目有翳,便不能視。“醫”字即用“醫”字之頭,“醫”字下“酉”字又為兩丁入目之象,故曰“眼不醫不瞎”。
莫豪自灸壞之後,方悟求醫之誤。於是更不求醫,隻獨坐靜養,還指望兩目養得轉來,把姻之期改了又改。看看日複一日,瞳神漸散,竟不能夠好了。自想“晁家隻有一女,怎肯配我廢疾之人。不如及早解了這頭姻事,莫要誤了人家女兒!”遂歎了兩口氣,落了兩點淚,請原媒黎竹來,對他說情願退婚,聽恁晁家另擇佳婿。黎竹聞言,正中下懷。原來古淡月此時還未續弦,黎竹巴不得莫豪退了婚,好再把這頭親事去說,便欣然步至晁家。晁母因聞莫豪壞了雙目,正在煩惱,恰好黎竹到來,備述莫豪之言。晁母猶豫未決,走進房中,把這話告知女兒。隻見七襄兩頰通紅,正色說道:“共薑之節,死且不移,何況殘疾。既已受聘,豈容變更。若母親從其退婚之說,孩兒情願終身不嫁!”晁母見女兒言詞甚正,便出來細述與黎竹聽。黎竹道:“嫁丈夫不著,是一世之事。以表妹這等人物,卻嫁個殘疾人,豈不誤了終身。今莫生自願退婚,又不是姑娘逼他,正該趁水推船,另求佳配。表妹一時執性不從,日後懊悔,便無及矣!”因又說起古淡月仰慕求親之意。晁母聽罷,沉吟未答,隻聽得七襄在裏麵啼哭起來。晁母方欲起身去看,隻見春山出來說道:“小姐說婚姻大事,斷難遊移。若老安人別有他議,小姐有死而已!”晁母知其立誌堅決,不忍違拗,遂回絕了黎竹,再命老嫗到莫家,備言小姐守義,不肯退婚之意。莫豪的欣喜感激,自不必說。晁母擇個吉期,招贅莫豪過門。成親之夜,新娘不必攙扶,新郎倒要攙扶;姐便認得郎,郎卻不認得姐。正是:
巧笑倩兮或可聞,美目盼兮不得見。
色聲兩字未能全,新郎受享隻一半。
莫豪入贅後,七襄敬順無違。隻是晁母有些放心不下,暗想:“招了個雙瞽的女婿,功名已沒望了,又不曾學得起課算命,做什麽生理來養家?”口雖不言,心甚擔憂。哪知莫豪文名久播於外,常有人來求他文字。莫豪口念,七襄代寫,賣文為活,倒也不寂寞。七襄因勸丈夫道:“自今以後,凡壽章誄詞之類,讚頌人的文字便做;其一應罵人的文字,切莫做了。從前黎表兄央你代作之文,都是些賭口快的機鋒、損陰德的翰墨。常言道:‘陷水可脫,陷文不活。’文人筆端,辯士舌端,比武士兵端,更加厲害。即君青年喪目,安知非文字造孽所致!”因作絕句二首,念與莫豪聽。其一雲:
君有奇文天忌之,欲遮世眼使無知。
卻因眼眾遮難盡,還令君家眼自迷。
其二雲:
莫言喪目罪無因,慧業文人孽報真。
隻為君文刺人目,故將目疾答君身。
莫豪深服其言,自後黎竹再把辨揭檄文等項來求代作,便立意謝絕。
過了幾時,本城有個鄉紳,姓仲名路,號子由,以禮部侍郎致仕在家。父母八旬雙壽,曾有人求莫豪代做一篇壽文去稱賀。仲路見了,十分讚賞,知是莫豪之筆,正想要請來相見。忽奉聖旨召他還朝,他為二親年老,欲上個告養親的疏。但洪武皇帝不是尋常疏章可以騙得他準的。曾托幾個相知朋友代為草創,都不甚好。因想起莫豪長於翰墨,特發個名帖,遣人以肩輿迎請到家,央他代草一疏。說道:“今天子性頗嚴厲,須善為我辭,委曲婉轉,方不忤聖意。久仰足下妙才,必能代陳情悃。”莫豪領命,遂撰成一疏,中有數聯雲:
雖國爾忘家,勤王者不遑將母;而忠須移孝,資父者乃能事君。仰思奉主之日正長,俯念侍親之年無幾。朝中廣列諸臣,臣雖歸而宣力尚多其侶;膝前隻唯一子,子既出而終養更有何人?慚負天恩之未答,心戀闕廷;其如親齒之已衰,悲深屺岵。時非急難,忍學絕裾之太真;夢切瞻依,乞憫望雲之仁傑。得推王者孝治天下之思,益聖臣下媚茲一人之誌。為親圖報,即酬罔極於靖共;代父感恩,敢忝所生於夙夜。
仲路看到這數聯,拍掌讚道:“如此正合愚意。若一味乞休,以養親為辭,便難求準。今妙在句句思親卻句句戀主。言孝更不離忠,為臣即在為子,李密《陳情表》拜下風矣!”當下便先饋潤筆五十金,仍以肩輿送歸。及疏上之後,果然別個告養親的本都不準,隻有仲路這本批準了。仲路大喜,又送酬儀二百兩。自此以後,求文者愈多。又過半載,仲路父母相繼而亡,凡奠章行狀,皆莫豪所作,仲路又多送酬儀。莫豪家中用度,頗也有餘,晁母甚是喜歡。
此時春山年已十六,晁母要尋個好對頭嫁他出去。春山不願別嫁,願常與七襄作伴。七襄因勸莫豪收為小星。莫豪道:“我廢疾之人,蒙賢妻不棄,一個佳人尚恐消受不起,何敢得隴望蜀!”七襄見他推辭,心生一計,私與春山說通,等莫豪醉臥,卻教春山裝作自己,伴他同宿。莫豪隻道是七襄,乘醉交歡,頗覺艱澀,好似初姻之夜。到得天明,隻聽得七襄從房外走來,笑道:“昨夜好事已成,今番須推辭不得了!”莫豪那時才曉得被妻子捉弄了去,跌足道:“你折殺我也。我本薄福人,幸得佳麗,一之為甚,何可再乎!”七襄笑道:“你本不認得我,安知我不是她!你又不認得她,安知她不是我!我與她情好無間,你今後何妨以她當我,以我當她。是我是她,隻作一人,莫作兩人可也。”莫生聽說,也笑將起來。正是:
比翼不妨添一翼,三生真個見三星。
自此一夫一妻一妾,情好甚濃。哪知歡合無多,又生離別。忽有個浙江布政司上官德,是徽州人,與仲路是同年,特托他聘個書記。原來明初不設督撫,每省布政司,便是一省之主,公務最緊,做他書記的,須得個有才學之人。仲路受了上官德之托,想道:“若要尋好書記,非莫生不可。”遂寫書與上官德,力薦莫豪之才,說他目雖盲而心不盲,與左丘、卜氏不相上下。上官德見了書,即遣人齎書幣到來,聘請莫豪往浙江杭州任所去。莫豪隻得辭了丈母,別了妻妾,以輕舟至上官德任所。上官德與他談論,見他口似懸河,滔滔不竭,遂深加敬重,凡一應文移告示,都與莫豪參酌。莫豪住過年餘,將所得館穀,遣人送歸家中,就報與個平安信息,不在話下。那年正值杭州府遇了災荒,上官德欲上疏求免本年錢糧,托莫豪做個疏稿。莫豪即構就一篇,其略雲:
鴻基始開,或未便遽陳災異;賦式初定,似不容輒議蠲除。然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永清之餘,正須發粟。長沙痛哭,告之明主而何疑;監門繪圖,獻之盛朝則無罪。救荒既未有奇策,課稅宜免其常征。若僅除久欠之銀,恐官欠實非民欠;欲真行蠲恤之惡,念蠲舊不若蠲新。
此疏一上,即蒙聖旨批允,於是災民無不被澤。上官德深讚莫豪詞令之妙,能感動天聽,那時浙江按察司缺官,上官德兼理其事,因見刑獄繁多,要上個求寬刑獄的疏,也托莫豪代草。莫豪亦即草就,上略雲:
死不複生,繼不複續,重罪固宜矜念;笞或至斃,流或至亡,輕刑亦當軫恤。金贖雖雲寬典,貧者奈何?眚災盡有非辜,吏人莫察。乞追縱囚四百尋獄之風,願垂刑措四十餘年之治。
上官德看了,極其稱讚。但此本奏上,未蒙俞允,聖旨批道:“這本求寬刑獄,意亦可嘉。但大亂初定,奸宄尚多竄伏,立法宜嚴。創業與守舊不同。本內引用刑措等語,不合當今時勢。不準行。”旨下之後,莫豪對上官德道:“聖旨雖則如此,明公若能於刑獄之際,每事從寬,所全實多矣!”上官德從之。凡定罪案,多所矜宥。莫豪在上官德署中住了二年,賓主之情甚篤。上官德欲請名醫替他醫治兩目。莫豪自料其目已不可救,也不去求醫了。忽一夜,睡夢中見一判官模樣的神人,對他說道:“我奉東獄帝君之命,特來換汝兩目。”說罷,便手把莫豪兩眼挖出,卻並不覺疼痛。那神人於袖中另取出兩雙眼睛,安放在莫豪眼腔之內。莫豪夢中吃了一驚,醒將轉來,忽覺得眼前一片光亮,定睛看時,隻見帳外曙色照窗,室中諸物無不了然在目。喜出望外,慌忙披衣而起,引鏡自照,見兩目黑白分明,比當初未盲時的雙眼,倒覺清爽些。便走出房來,見了上官德,告知其故。上官德也不勝之喜,說道:“此事上天憐才,特賜足下以既盲之視。從今以後,功名可得也。”莫豪道:“晚生久為廢人,今幸得見天日,已出意外,豈敢更望功名?”上官德道:“以足下之才,豈有終困牖下之理?”正說間,外堂傳報老爺高升了。原來上官德奉旨升授刑部右侍郎,當下接了恩命,即將印務交與署印官員,擇日起身進京。是時洪武皇帝建都南京,上官德帶領家眷,望南京進發。莫豪欲辭別歸家。上官德道:“今年正當鄉試之期,足下可同我到京,商議進場之事,不必歸去。且到前麵鎮江口上,寫封家信,差人到揚州報知宅上便了!”莫豪歡喜從命。上官德遂另撥座船一隻,與莫豪乘坐,一齊赴京。正是:
向來望闕嗟無路,今始披雲得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