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八洞天(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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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分兩頭,不說莫豪在杭州起身,且說晁家自莫豪出門後,隻接得家信一次,以後更無音信。又聞杭州饑荒,又訛傳疫癘盛行,甚是放心不下。至第二年,忽有一人到來,說是浙江布政司差來報信的,道莫相公染患疫癘已死在杭州了,有代筆的遺書一封寄到。晁家吃此一驚不小,拆書觀看,書中隻叫妻子速速再醮。七襄與春山見了,幾乎哭死。看官,你道這假信從何而來?原來是黎竹與古淡月商量下的計策。黎竹怪七襄執拗不肯改配,又怪莫豪姻之後,便不肯替他代筆,古淡月又深慕七襄美貌,故乘機設下此計,要哄七襄改嫁。當時,晁母正患病在床,聞了此信,病上添悲,服藥無效,嗚呼死了!七襄與春山十分哀痛,家中無主,古淡月又使人來議婚。七襄於新喪重孝之中,忽聞此言,好生悲憤。春山道:“相公凶信未知確否?數百裏之外,一紙代筆的遺囑,何足深信?今當遣人往仲鄉官處一問,必知實信,且可仗其力,禁絕強暴逼婚之事。”七襄點頭道:“說得是!”即使人往仲家探問。不想仲路服滿起官,已帶家眷赴京去了。七襄與春山商議道:“相公未有子嗣,設或凶信果真,須是我親自去扶柩回來。”春山道:“小姐若去,妾願相隨。”兩個計議已定,等晁母七終之後,即收拾行李,教老嫗看守家中,另喚個養娘和一個老蒼頭隨著,買舟竟往杭州。
    在路行了幾日,來至蘇州吳江縣地方,因舟子要泊船上岸,偶傍著一隻大官船泊住。那官船上人嚷將起來,持篙亂打道:“我們有官府內眷在船裏,你們什麽船,敢泊在此!”老蒼頭便立向船頭上回答道:“我們是揚州來的船,要往浙江上官老爺那裏去的,也隻有內眷在船裏,望乞方便,容我們暫時泊泊罷!”官船上人聽說,即收住了篙說道:“我這裏便是上官老爺的船了。”蒼頭睜眼看那官艙口封皮上,卻寫著刑部右堂,便道:“不是,我們是要到上官布政老爺那裏去的!”官船上人道:“我家老爺正是布政新升刑部的。你們是誰家內眷,要來這裏做什?”蒼頭聽罷,答道:“我們是揚州莫相公的家眷,特來探問莫相公消息的。”說聲未了,官艙裏早傳出夫人的旨意來,說道:“既是莫相公的內眷,快請過船來相見!”原來這夫人就是上官德的奶奶熊氏,因上官德往岸上拜客去了,泊舟在此,聽得船上人爭鬧,偶向官艙口紗窗內見看,望見小船裏有兩個戴孝的美貌婦人。後聞說是莫家內眷,正不知他為什涉遠而來,因即叫請來相見。當下七襄和春山同過官船,與夫人敘禮畢。夫人問其來意,兩個細訴家中之事。那夫人卻又是個會弄巧的,且不把實話對他說。因向日莫豪曾在官德麵前說起家中妻妾之賢,上官德常常述與夫人聽,所以夫人今日見了她兩個,特地要試她的真心,造出一段假話來。說道:“莫先生凶信是真,二位也不消自往浙中,待我家老爺著人去扶柩回來便了。”七襄、春山聞說莫豪真個死了,相對大哭。夫人再三勸住,因從容問道:“二位青春正少,將來終身之計若何?”兩個一齊答道:“矢誌守節,有死無二!”夫人道:“二位所見差矣,當初莫先生在日,二位不以廢疾而棄之,已見高誼。今既物故,何必複守此硜硜之節,自誤終身大事乎!近日我家老爺又請得一位幕賓,才貌與莫先生仿佛,未曾婚娶,二位若肯學文君配相如的故事,老身願為作伐。”七襄垂淚答道:“婦之從夫,如臣之事主。今若可負之於死,前亦可棄之於生!夫人此言,斷難從命。”夫人再問春山時,亦如此說。正是:
    鬆筠節操千秋烈,鐵石心腸一樣堅。
    少頃,上官德回船。夫人走出前艙,附耳低言,說知其故。上官德點頭稱歎道:“難得她兩個如此貞節,待我如今也去試莫生一試,須要如此如此。”說罷,便到莫豪船上去。原來莫豪的船,離著官船一箭之地停泊。上官德下得船來,莫豪接著閑談了半晌。上官德一麵叫舟子移舟到大船邊去,一麵對莫豪說道:“足下久客在外,旅邸孤單,今有兩個新寡的美人,是足下同鄉,聞君才貌,願托終身。老夫特為執柯,未識尊意允否?”莫豪道:“多蒙厚愛,但念荊妻不棄殘疾,小妾亦有同誌。今不肖幸得兩目複明,何忍遂負之!”說話間,舟已到大船邊了。上官德用手指著中艙,對莫豪道:“足下見麽?”莫豪抬頭一看,果見有兩個穿白的佳人,姿容絕世。上官德笑道:“這兩位佳人,便是老夫欲為足下作伐的了。”莫豪正色道:“糟糠不下堂。雖則如雲,匪我思存也。”上官德見他如此,深服其義,然後細把實情告之,說此二美人即足下的一妻一妾。莫豪聽罷,倒疑惑起來。他隻因向來雙瞽,不曾認得妻妾麵貌,如今隻道上官德因他不肯,故把這話哄他,哪裏肯信!正是:
    咫尺天涯,隔若河漢。
    隻為佳人,未經識麵。
    那邊夫人在官船中,也指著莫豪,對七襄與春山道:“這位郎君,就是我要替二位作伐的。你道好麽?”春山抬頭見了,吃了一驚,私對七襄道:“此人與相公麵龐無二,隻差這一雙眼睛。”夫人道:“我原說與你相公才貌相同。這般好郎君,休要錯過!”七襄變色道:“縱有子都之美,妾心已如槁木死灰,更難改易!”春山也道:“我二人立誌不移,夫人幸勿複言。”七襄便起身告辭,仍要到自己船中去。夫人那時方信她兩個真心,一把扯住七襄,笑道:“老身豈是肯勸人改節的。這位郎君實即尊夫也。”因把莫豪未死,夢遇神靈,開瞽複明的事,對她說了。七襄哪裏肯信,對春山道:“相公縱使未死,兩目久已無救,豈有無端忽明之理。天下少甚麵龐廝像的,多應是夫人哄我。”春山也如此猜度,兩個都不肯信。正是:
    彼此各相猜,不肯信為實。
    大人弄虛頭,凡戲真無益。
    上官德走過官船,請夫人到前艙,大家述了兩邊言語。夫人道:“我們因欲試他,故先把假話哄他。他今倒把假話認做真話,真人認做假人,如何是好?”正躊躇間,隻見家人傳稟有個三隻耳朵的道人,說是莫相公的舊友,特來求見。虧得這個人來替莫豪夫婦做了個證盟。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聞聰。他自從入天日山訪道之後,依舊時常夢斷冥獄。忽一夜,夢一金甲神將,傳東嶽帝君之命,召他前去。他隨著神將來至一座寶殿之下。朝拜畢,帝君傳旨宣入殿中賜坐,說道:“聞卿善斷冥獄。今特召卿來,有話要問。”聞聰道:“願聞聖論。”帝君道:“人有三魂,罪孽重者,一魂入地獄受苦,兩魂化作兩人,在陽世受報。其罰不太重否?”聞聰道:“作孽受報,譬如償債者必須加利。其罰不為重。”帝君道:“向有幾宗疑案,至今未決。卿試為我決之。”聞聰問是哪幾宗公案?帝君道:“漢伏後、董妃,為呂後後身,曹操為韓信後身,華歆為彭越後身,然則曹操、華歆之罪,可末減否?”聞聰道:“呂氏以母後殺功臣,誠為過矣!曹操、華歆以人臣殺後妃,罪莫大焉!此宜分別定案。韓信、彭越之功,另以福報報之;曹操、華歆之罪,豈容末減!”帝君道:“唐朝王皇後、蕭淑妃,又為呂後後身,武則天為戚姬後身,然則武氏之罪,可末減否?”聞聰道:“嫡庶尊卑之分,不可不辨。呂氏以母後慘殺妃嬪,固為惡矣!武氏以妃嬪慘殺母後,逆莫大焉!亦當分別定案。戚姬貞潔無瑕,另以善報報之。武氏淫逆之罪,豈容末減!”帝君道:“宋徽欽二宗,為太宗後身,金兀術為德昭後身,粘沒喝為光美後身,高宗為錢鏐王後身,秦檜為趙普後身。錢鑼王怨太宗收其土地,故不肯迎還二聖。趙普曾勸太宗自立其子,故以主持和議,不迎二聖為贖罪。然則高宗、秦檜之罪,可末減否?聞聰道:“以人君收降王之土地,不為大過;以子弟而不報父兄之仇,其罪大矣。宋太宗之惡,在背兄滅弟滅侄,而不在收錢氏土地。德昭、光美化為宋之敵國以報之則可,錢鏐王化為宋之子弟以報之則不可。高宗之罪,豈容末減!至於秦檜,兩世俱為奸臣,當永墮酆都地獄。”帝君道:“宋之帝為理宗後身,元伯顏為濟王竑後身,其事何如?”聞聰道:“濟王竑之死,其罪在史彌遠而不在理宗。”帝君道:“韓侂胄、史彌遠皆為奸臣,其罪輕重若何?”聞聰道:“韓侂胄雖有逐趙汝愚、毀朱晦翁之罪,而有追貶秦檜、追封嶽武穆一事可取。史彌遠雖有殺韓侂胄之功,而其謀害濟王竑之大罪,決不可恕。以權臣逐賢臣,其罪猶輕,以權臣擅廢太子而又殺之,其罪至重。韓侂胄已受戮於生前,複剖棺於身後。史彌遠幸保首領以沒,雖前世曾為高僧,而其罪豈容末減?”帝君聽罷,舉手稱讚道:“卿言俱極合理,當即上奏天庭,候旨定奪。”言畢,使人送聞聰下殿。聞聰猛然覺來,其言曆曆可記。
    過了數日,忽又夢帝君相召,聞聰複應召而往。隻見帝君下座相迎,禮數比前甚恭,揖聞聰就座,對他說道:“前日卿所言,上帝已皆依議。深嘉卿斷獄之明,特命複矣兩聰,更賜神耳一隻,以優異之。”說罷,隻見一個判官用金盤托著一隻耳朵,走至聞聰麵前。先把他兩耳隻一拍,然後取盤中這隻耳朵安放在他腦後。聞聰正起身拜謝,隻見又有一個判官自外而來,捧著兩卷文書,跪啟帝君道:“南直揚州府城隍、浙江杭州府城隍,都有申文到此。”帝君接來拆看,說道:“原來為莫豪之事。”聞聰聽說莫豪名字,遂問道:“莫豪乃臣之好友,未識他有何事?”帝君道:“莫豪長於筆舌,善於譏刺,有傷厚道,已經奪其兩目,使為瞽人。近日悔過自新,多作造福文字,故兩處城隍申文到此,求複其兩目之光。今當取他的功過來查,如果功多於過,準與開複。”便教判官取他平日所作的文字來。少頃,隻見判官取出一大束文字,放於地上,說道:“此是莫豪之過。”又指著手中一小卷文字,說道:“此是莫豪之功。”帝君命取平等秤來權其輕重。卻又作怪,那一大束倒輕,那一小卷倒重。聞聰見了,心甚異之,因對帝君道:“這兩項文字,乞賜一觀。”帝君便叫判官送與聞聰看。聞聰接來看時,那一大束文字都是些識彈笑罵之語,那一小卷文字,卻是幾個疏稿:一是代禮部侍郎仲路告養親的疏,一是代浙江布政上官德求免錢糧的疏,都蒙聖旨批允的;一是代上官德求寬刑獄的疏,聖旨不準行的。聞聰問道:“隻此三篇,何以少足勝多。那不準行的疏,如何也算是功?”帝君道:“告養親雖係一家之事,‘百行孝為先’,其功不小。至於蠲租恤刑,意在全活萬民,不論準行與不準行,其功最大。莫豪有此大功,不但當複其明,並當榮其身、昌其後矣!”便吩咐判官道:“莫豪兩目已壞,不可複救,今可另取二目換之。”判官領命而去,帝君對聞聰道:“莫豪所換兩目,不過是凡目。卿所添一耳,乃是神耳,無論遠近,但心中想著何人,想著何地,便聞此人之言、此地之事。嗣後好生保重,登仙不難也。”言畢,起身相送。聞聰醒來,果然兩耳不聾了。至明日,腦後發起癢來,忽又生出一隻耳朵,好生驚異,遂自稱“三耳道人”。想起夢中所雲莫豪一事,正不知他幾時盲了雙目,又幾時替人草疏,才一動念,早聽得莫豪在浙江布政司衙署中,遂買舟望杭州一路而來。後又聽得他在吳江舟次,因即追蹤至此。
    當日上官德請聞聰至莫豪舟中相會,備述夢中所見所聞,各各歎異。莫豪央聞聰聽聽自己家中之事。聞聰聽了,道:“尊嫂、如嫂已在此間,何不相見?”莫豪聞言,方如夢初覺。那時閱動舟中之人。七襄與春山細察情由,方才曉得莫豪開瞽複明,乃是實話。正是:
    一天疑陣今才破,半晌迷津幸得開。
    上官德請莫豪與家眷相會,彼此喜出望外。聞聰辭別莫豪,竟飄然去了。
    莫豪自與七襄、春山做了一處,同舟赴京。七襄訴說別後之事,莫豪知晁母已死,十分傷感;又猜這假報死信的,一定是黎、古二人所為,不勝惱恨。因也把夢中換眼的奇異述了一遍。那時仔細端詳兩個佳人,方才認得一妻一妾的美貌。遂取筆題詩一首,贈七襄雲:
    頻年想像意中麵,此日端詳眼裏花。
    口授每煩揮彩筆,目成今始識仙娃。
    臨妝玉臂瑩秋水,貼翠雲鬟麗早霞。
    更向鸞箋窺錦字,銀鉤筆勢恁能差。
    七襄看了,亦和韻吟一律,以答之雲:
    開瞽已開雙目瞽,看花亦看兩枝花。
    不因體相輕才士,豈以形容重麗娃。
    漫道芳姿映冰雪,須知高誼薄雲霞。
    巫山山外山重見,此後襄王莫認差。
    莫豪看罷,深服其詩意之妙。自此三人情好,比前更密。到了京師,上官德正欲替莫豪開複前程,恰好仲路在京為禮部尚書,聞莫豪兩目複明,不勝之喜,便替他注明部冊,做了儒士,隻等秋闈應試。是年正值洪武皇帝立建文君為皇太孫,群臣俱上賀表。上官德央莫豪撰成一表,隨眾進上。洪武皇帝遍閱百官賀章,無當意者,獨看到上官德表中一聯,十分讚賞,親用禦筆加圈。那一聯道;
    月依日而成明,半協大易之幾望;
    文繼武而益大,洪宣周誥之重光。
    原來建文太孫頭生得匾,太祖呼之為:“半邊月兒”。此一聯內,把半月合成明字,又以文濟武,合著洪武年號。所以太祖看了,龍顏大悅,即召上官德至禦前,麵加褒獎。上官德奏道:“微臣愚陋,何能為此。此實臣客莫豪所作也。”太祖聞奏,即降旨宣召莫豪見駕,欽授為翰林院修撰。不消進得科場,早已做了官了。正是:
    忽逢丹詔天還降,早已青雲足下生。
    莫豪留京一年,告假歸鄉,葬了晁母,重賞晁家老嫗。及訪問黎竹時,一年前為人所訟,黜退前程,問了徒罪去了。古淡月家為火所焚,其人亦臥病不起。真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後來莫豪因撰文稱旨,加官進職,七襄與春山俱受封誥。莫豪時常想念聞聰,卻沒處尋訪他。那時朝中有個異人張邋遢,甚有仙術。莫豪因問他:“可認得三耳道人否?”張邋遢道:“三耳道人聞聰原糸蓬萊仙種,暫謫人間,今塵緣已滿,仍返瑤宮去了!”莫豪聽說,十分驚異。七襄因勸莫豪急流勇退,不宜久戀官爵。莫豪服其言,即上本告病,退歸林下,悠遊自得。妻妾各生一子,永樂年間,同舉進士。果然“榮其身、昌其後”,聞聰夢中之言,為不虛矣。此雖莫豪改過造福所致,然亦是他妻子不嫌丈夫貧病,一點貞心,感動上天,天特使其夫榮妻貴,培植這一對連理枝。故名之曰《培連理》。
    卷四
    續在原男分娩惡騙收生婦
    鬼產兒幼繼本家宗詩曰:
    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言語莫傷情。
    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
    這四句乃法昭禪師所作偈語,奉勸世人兄弟和好的。人倫有五,而兄弟相處之日最長。君臣遇合,朋友會聚,其遲速難定。父生子,妻配夫,其早者亦必至二十歲左右。唯兄弟則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繼而生,自髫稚以至白首,其相與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若使恩意浹洽,猜忌不生,共樂寧有涯哉!所以《詩經》上說:“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或將“猶”字解作“謀”字,或又解作“尤”字。看來不必如此解,竟當作“猶”字解。“猶”者,學樣之意,他無禮,我也無知,叫做“相猶”;寧可他無禮,不可我無知,叫做“無相猶”。哥子有不是處,弟子該耐他些,弟子有不是處,哥子也耐他些。若大家看樣起來,必至兄弟相爭,操戈同室,往往撇卻真兄弟,反去結拜假兄弟。不知假的到底是假,真的到底是真!
    如今待在下說一個兄弟不睦的,私去收養假子,天教他收著了兄弟的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