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八洞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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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把盛好仁家亦被燒在內。隻有甄奉桂家,虧得救火人多,鬆塌了一帶房屋,不曾燒著。次日火熄後,被燒之家,各認著自己屋基,尋覓燒剩的東西。馮家有個藏金銀的庫樓,不合倒在甄家地基上,馮家要來尋覓時,奉桂令人守著,不許尋覓。馮樂善與他爭論不過,隻得忍氣吞聲,自家瓦礫場中隻尋得些銅錫等物,其餘一無所有。縣中又差人出來捉拿火頭,典鋪燒了,那些贖當的又來討賠,馮樂善沒奈何,把家中幾個丫鬟都賣了,還不夠用,隻得把這屋基來賣。奉桂又將郤衙出名,用賤價買了。樂善把賣下的銀子都用盡了,奴仆盡皆散去,隻剩得夫妻二口,並一個十三歲的女兒小桃,一個九歲的兒子延哥,共隻四人。他本是北京籍貫,並沒親戚在蘭溪,一時無可投奔。虧得一個媒嫗許婆,常時在他家走動的,因看不過,留他到家中住了。馮樂善與妻子計議,要到北京投奔李效忠,爭奈身邊並無盤費。許婆聽說,便道:“此時哪裏去措處盤費。我倒有個計較在此,隻怕員外安人不肯。”樂善道:“有何計較?”許婆道:“本城有個姓過的寡婦,慣收買人家十二三歲的女孩兒,養得好了,把來嫁與過往鄉紳或本處大戶做偏房外宅。員外若肯把這位小娘權寄養在她家,倒可取得幾十兩銀子做盤費。她要嫁與人時,也須等到十五六歲。員外若到京中見了李爺,弄得些銀兩,隻在一兩年內便回來取贖了去,有何不可?”樂善夫婦聽罷,本是舍不得女兒,尋思無計可施,隻得權從此策,便教許婆去約那過寡婦來看。過寡婦一見小桃十分中意,願出銀四十兩,即日交了銀子,便要領去。樂善夫婦抱著小桃,痛哭一場。臨別時,小桃叮囑爹娘:“見了舅舅之後,千萬就來贖我。”樂善夫婦含淚允諾。正是:
忍把明珠掌上離,隻因資釜客中虛。
可憐幼女從今後,望斷燕京一紙書。
話分兩頭。不說馮樂善夫婦有了銀子,自和幼兒延哥往北京投奔李效忠去了。且說小桃到了過寡婦家,不上一月,就有個好機會來。也是她的造化,原來此時郤待徵已起身赴京謀官複職,臨行時吩咐夫人郤氏,叫她差人密訪小人家女兒,有充得過小姐的,過繼她來抵當甄家這頭姻事。夫人領諾,密差家人在外尋訪,奈急切沒有中意的。郤家有個養娘,向與過寡婦相熟。一日偶至過家,見了小桃,十分讚歎,回來報與夫人知道。夫人即命肩輿抬小桃到家來看,果然姿容秀美,舉止端莊,居然大家體段,又且知書認字,心中大喜。問知原價四十金,即加上十兩,用五十金討了。認為義女,命家中人都呼為小姐。正是:
今日得君提提起,免教人在汙泥中。
不說小桃自在郤家為義女,且說盛好仁家自對門失火之夜,延燒過來,店中柴油紙馬,都是引火的東西,把房屋燒得幹幹淨淨。盛好仁又不在家,其妻張氏並兒子俊哥,及康三老和一個丫鬟、一個養娘共五口,沒處安身。甄奉桂便把自己房屋出空兩間,與他們住了,又送些柴米衣服與他。一麵喚匠工把自己扒堆的房屋,並所買馮家的地基一齊蓋造起來,連盛家的地基也替他蓋造。奉桂有了銀子,磚瓦木石,咄嗟而辦,不夠兩月,都造得齊整,仍請盛家一行人到所造新屋裏居住。張氏甚是盛激,隻道奉桂待馮家刻薄,待我家卻這等用情。不想過了一日,奉桂袖著一篇賬目,來與康三老算帳。康三老接那賬目看時,卻是銷算前番所付三百兩銀子。上麵逐項開著,隻算得一分起息,每年透支銀若幹,又造屋費去銀若幹,連前日在他家裏暫住這兩月的盤費也都算在內,把這三百兩本銀差不多算完了,隻餘得十來兩在奉桂處。康三老道:“當初盛舍親相托之意,本欲仰仗大力,多生些利息。若隻一分起利,太覺少些!”奉桂變色道:“一向令親把這銀冷擱在家,莫說一分利息,就是半分利息也沒處討。在下一時應承了去,所置貨物,不甚得價,隻這一分利息我還有些賠補在內。”康三老道:“聞老丈財運亨通,每置貨物,無不得利,怎說這沒利息的話。”奉桂道:“說也不信,偏是令親的銀子去置貨,便不得利。我今也有置貨脫貨的細帳在此!”說罷,又向袖中摸出一篇帳來。康三老接來看時,也逐項開著,果然利息甚微,有時比本錢倒欠些。看官聽說:難道偏是盛好仁這般時運不濟?大約置貨的,東長西折,有幾件得價,自然也有一兩件不得價,若通共算來,利息原多。今奉桂將得價的都劃在自己名下,把不得價的都留在他人名下。康三老明曉得他是欺心賬目,因盛好仁又不在家,與他爭論不得,隻得勉強答應道:“老丈賬目,自然不差。但目下回祿之後,店中沒銀買貨。乞念舊日交情,轉移百來兩銀子做本錢,待舍親回來,自當加利奉還。”奉桂道:“極該從命,奈正當造屋多費之後,哪裏兌得出銀子?若必要借,除非你把這新屋寫個抵契,待我向舍親處轉借與你何如?”說罷,便起身作別去了。康三老把上項話細述與張氏聽。張氏方知奉桂不是好人,當初丈夫誤信了他。大凡銀子到了他人手中,便是他人做主,算不得自己的了。所以施恩與人、借物與人的,隻算棄舍與他才好,若要取價責報起來,往往把前日好情反成嫌隙。有一篇古風為證:
長者施恩莫責報,施恩責報是危道。昔年漂母教淮陰,微詞含意良甚深。盡如一飯千金答,滅項與劉報怎慊?所報未盈我所期,恃功觖望生嫌疑。嫌疑彼此恡難弭,遂令殺機自此起!可憐竹帛動皇皇,猶然鳥盡嗟弓藏。何況解推行小惠,輒望受者銘五內?望而後應已傷情,望而不應仇怨成。思至成仇恩何益,不唯無益反自賊。富因好施常至貧,拯貧如我曾無人。損己利人我自我,以我律人則不可。先富後貧施漸枯,有始無終罪我多。求不見罪已大幸奈何欲皮相答贈。世情涼薄今古同,願將德色歸虛空!
當下張氏沒奈何,隻得依著奉桂言語。叫康三老把住居的屋寫了空頭抵契去抵銀。奉桂卻把銀九十兩作一百兩,隻說是郤衙的,契上竟寫抵到郤衙,要三分起息算,說是郤衙放債的規矩。康三老隻得一一如命。張氏把這項銀子,取些來置買了動用家夥並衣服之類,去了十數金。其餘都付康三老置貨,在店中發賣。哪知生意不比前番興旺。前番奉桂還來替他照管,今算清了本利之後,更不相顧,恁康三老自去主張。三老年高好酒,生意裏邊放緩了些,將本錢漸漸消折。奉桂又每月使郤家的大叔來討利銀,三老支持不來,欠了幾個月利錢。奉桂便教郤家退還抵契,索要本銀;若沒本銀清還,便要管業這屋。三老沒法支吾,張氏與三老商議道:“我丈夫隻道這三百兩銀子在家盤利,付托得人,放心出去,今已三年,還不回家。或者倒與卜完卿在京中買賣得利,所以不歸。我今沒有銀子還郤家,不如棄了這房屋,到京中去尋取丈夫罷。”三老道:“也說得是。”便將抵契換了典契,要郤家找價。奉桂又把所欠幾個月利錢,利上加利的一算,竟沒得找了。隻叫郤家的人來催趕出屋。張氏隻得叫康三老將店中所剩貨物並粗重家夥都變賣了,連那個丫鬟也賣來湊做盤費,打發了養娘去,隻與康三老並兒子俊哥三個人買舟赴京。誰想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舟至新莊閘地方,然遇大風,把船打翻,人皆落水。虧得一隻漁船上,把張氏並康三老撈救起來。三老已溺死,隻留得張氏性命,俊哥卻不知流向哪裏,連屍首也撈不著了。正是:
前番已遭火災,今日又受水累。
不是旅人號啕,卻是水火既濟。
張氏行囊盡漂沒,孩兒又不見了,悲啼痛哭,欲投河而死。漁船上人再三勸住,送她到沿河一個尼庵裏暫歇。那尼庵叫做寶月庵,庵中隻有三四個女尼,庵主老尼憐張氏是個異鄉落難的婦人,收留她住下。康三老屍首,自有地方上買棺燒化。
你道那俊哥的屍首何處去了?原來他不曾死,抱著一塊船板,順流滾去一裏有餘。滾至一隻大船邊,船上人見了,發起喊來,船裏官人聽得,忙叫眾人打撈起來。那官人不是別人,就是郤待徵。你道郤待徵在京中謀複官職,為何又到此?原來那年是景泰三年,朝中禮部尚書王文是待徵舊交,為此特地赴京,欲仗其力,營謀起用。不想此時少保於謙當國,昔日待徵罷官,原係於少保為禦史時劾他的,王文礙著於少保,不好用情。待徵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歸舟遇風,停泊在此。當下撈著俊哥,聽他聲口是同鄉人,又見他眉清目秀,便把幹衣服與他換了。問其姓名,並被溺之故,俊哥將父親出外,家中遇火,奉桂負托,郤家逼債,以致棄家尋親,中途被溺,母子失散的事,細細述了。待徵聽罷,暗想道:“原來甄奉桂倚著我的勢,在外恁般胡行。我今回去與他計較則個。”因對俊哥道:“我就是郤鄉宦,甄奉桂是我親家。放債之事,我並不知,明日到家,與你查問便了。”俊哥含淚稱謝。待徵問道:“你今年幾歲了?”俊哥道:“十四歲。”待徵又問:“曾讀書麽?”俊哥道:“經書都已讀完,今學做開講了。”待徵道:“既如此,我今出個題目,你做個破題我看。”便將溺水為題,出題雲:“今天下溺矣。”俊哥隨口念道:“以其時考之滔滔者,天下口是也。”待徵聽了,大加稱賞,想道:“自家的公子一竅不通,不能入泮,隻納得個民監。難得這孩子倒恁般聰慧。”便把俊哥認為義兒,叫他拜自己為義父。俊哥十分感激,隻是思念自己父母,時常吞聲飲泣。待徵就在舟中教他開筆作文。俊哥姿性穎悟,聽待徵指教,便點頭會意,連做幾篇文字,都中待徵之意,待徵一發愛他。帶到家中,叫他拜夫人為義母,備言其聰慧異常,他年必成大器。夫人也引馮小桃來拜見了待徵,說知就裏。待徵大喜,又說起甄奉桂借勢欺人之事。夫人道:“馮小桃也對我說,她家也受了甄奉桂的累。”待徵道:“奉桂如此欺人,不可不警戒他一番!”夫人道:“聞說他近日在家裏患病哩。”
正說間,家人來報:甄奉桂患病死了。你道奉桂做財主不多年,為何就死了?原來他患了背疽,此乃五髒之毒,為多食厚味所致;二來也是他忘恩背義,壞了心肝五髒,故得此忌症。不想誤信醫生之言,恐毒氣攻心,先要把補藥托一托,遂多吃了人參,發腸而殂。看官聽說:他若不曾掘藏,到底做豆腐,哪裏有厚味吃,不到得生此症。縱然生此症,哪裏吃得起人參,也不到得為醫生所誤。況不曾發財時,良心未泯,也不到得忘恩背義,為天理所不容。這等看起來,倒是掘藏誤了他了。正是:
背恩背德,致生背疾。
背人太甚,背世倏忽。
奉桂既死,待徵替他主持喪事。一候七終,便將甄阿福收拾來家,凡甄家所遺資產,盡數收管了去,以當甄阿福目下延師讀書,並將來姻之費。隻多少劃些供膳銀兩,並薄田數十頃,付與伊氏盤纏。伊氏念丈夫既死,兒子又不在身邊了,家產又被郤家白占了去,悲憤成疾,不夠半年,也嗚呼尚饗。郤待徵也替她治了幾日喪,將他夫婦二柩買地殯葬訖,便連住居的房屋一發收管了。
是年甄阿福已十四歲,與盛家俊哥同庚,待徵請個先生,教他兩個讀書,就將乳名做了學名。一個叫做甄福,一個叫做盛俊,那甄福資性頑鈍,又一向在家疏散慣了,哪裏肯就學。先生見他這般不長進,鑽在他肚裏不得。每遇主翁來討學生文字看,盛俊的真筆便看得,甄福卻沒有真筆可看。先生恐主翁嗔怪,隻得替他改削了些,勉強支吾過去。光陰迅速,不覺二年有餘。甄福服製已滿,免不得要出去考童生了。待徵隻道他黑得卷子的,教他姓了郤,叫做郤甄福,與盛俊一同赴考。府縣二案,盛俊都取在十名內,卻是真才。甄福虧了待徵的薦書,認做嫡男,也僥幸取了。待徵隨又寫書特致學台,求他作養。那學台姓丙名官,為人清正,一應薦牘,俱不肯收。待徵的書,竟投不進。到臨考時,甄福勉強入場,指望做個傳遞法兒,請人代筆。奈學台考規甚嚴,弄不得手腳,坐在場中一個字也做不出。到酉牌時分,卷子被撤了上去。學台把那些撤上來的卷,逐一檢視,看到甄福的卷子,你道怎生模樣?但見:
薛鼓少文,白花缺字。琴以希聲為貴,棋以不著為高。
《論語》每多門人之句,恐破題裏聖人兩字便要差池;《中庸》不皆孔子之言,怕開講上夫子以為寫來出醜。《大學》“詩雲”,知他是“風”是“雅”;《孟子》“王曰”,失記為齊為粱。尋思無計可施,隻得半毫不染。想當窮處,“子曰”如之何如之何;解到空時,“佛雲”不可說不可說。好似空參妙理,悟不在字句之中;或嫌落紙成塵,意自存翰墨之表。伏義以前之《易象》畫自何來;獲麟以後之《春秋》筆從此絕。真個點也不曾加,還他屁也沒得放。
學台看了大怒,喝罵甄福道:“你既一字做不出,卻敢到本道這裏來混帳,殊為可惡!”叫一聲皂隸:“打”眾皂隸齊聲吆喝起來,嚇得甄福魂飛魄散。虧得旁邊一個教官,跪過來稟道:“此童乃兵部主事郤老先生的令郎,念他年紀尚小,乞老大人寬恕。”宗師聽說,打便饒了。怒氣未息,指著甄福罵道:“你父親既是鄉紳,如何生你這不肖!我曉得你平日必然騙著父親,你父親隻道你做得出文字,故叫你來考。我今把這白卷送與你父親看去。”說罷,便差人押著甄福,把原卷封了,並一個名帖送到郤待徵處。一時哄動了蘭溪合縣的人,都道豆腐的兒子,隻該叫他在豆腐缸邊玩耍,如何郤鄉宦把他認為己子,叫他進起考場來?有好事的便做他幾句口號道:
墨水不比豆腐汁,磨來磨去磨不出;卷子不比豆腐帳,寫來寫去寫不上;硯池不比豆腐匝,手忙腳亂難了結;考場不比豆腐店,驚心駭膽不曾見。
郤待徵見了這白卷,氣得發昏章第十一,責罵甄福“削我體麵”,連先生也被發作了幾句。先生便把甄福責了幾板,封鎖在他書房裏,嚴加督課。不上半月,甄福捉個空,竟私自掇開了門,不知逃向哪裏去了。待徵使人各處尋訪,再尋不見,隻得歎口氣罷了。正是:
欺心之父,不肖之子。
天道昭昭,從來如此。
又過了半月,學台發案,盛俊取了第一名入泮,準儒士科舉應試。待徵十分歡喜,與夫人商議道:“我叫他為子,到底他姓盛,我姓郤,不如招他為婿,倒覺親切。今甄家這不肖子既沒尋處,我欲把馮小桃配與盛俊。夫人以為何如?”夫人道:“我看小桃這等才貌,原不是甄福的對頭。縱便甄福不逃走,我也要再尋一個配她。相公所言正合我意。”計議已定,待徵就煩先生為媒,擇個吉日,要與他兩個成婚,盛俊對先生說:“要等鄉試過了,然後姻。”待徵一發喜他有誌氣,欣然依允。到得秋闈三場畢後,放榜之時,盛俊中了第五名鄉魁,郤家親友都來慶賀。盛俊赴過鹿鳴宴,待徵即擇吉日與他完婚。正是:
蟾宮方折桂,正好配嫦娥。
大登科之後,又遇小登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