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八洞天(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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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盛俊與馮小桃大家都是十七歲,花燭之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隻是喜中有苦,各訴自己心事。盛俊方知小桃是馮氏之女,不是郤待徵所生。小桃道:“我自十三歲時,先到過寡婦家,爹媽原約一兩年內便來取我,誰想一去五年,並無音耗。幸得這裏恩父恩母收養,今日得配君子。若非這一番移花接木,可不誤了我終身大事。正不知我爹娘怎地便放心得下,一定路途有阻,或在京中又遭坎坷,真個生死各天,存亡難料。”說罷,淚如雨下。盛俊也拭淚道:“你的尊人還是生離,我的尊人怕成死別。我當初舟中遇風,與母親一同被溺。我便虧這裏恩父救了,正不知母親存亡若何?每一念及,寸心如割。今幸得叨鄉薦,正好借會試為由,到京尋訪父母,就便訪你兩尊人消息。”小桃聽說,便巴不得丈夫連夜赴京。有一支《玉花肚》的曲兒為證:
謂他人父,一般般思家淚多。喜同心配有文鸞,痛各天愧彼慈烏。兒今得便赴皇都,女亦尋親囑丈夫。
盛俊一心要去尋親,才滿了月,即起身赴京,兼程趲路。來到向日覆舟之處,泊住了船,訪問母親消息。那些過往的船上,那裏曉得三年以前之事。盛俊又令人沿途訪問,並無消耗。一日,自到岸上東尋西訪,恰好步到那寶月庵前,隻見一個老媽媽在河邊淘了米,手拿著米籮,竟走入庵中。盛俊一眼望去,依稀好像母親模樣,便隨後追將入去。不見了老媽媽,卻見個老尼出來迎住,問道:“相公何來?”盛俊且不回她的話,隻說道:“方才那老媽媽哪裏去了?你隻喚她出來,我有話要問她。”老尼道:“她不是這裏人,是蘭溪來的。三年前覆舟被難,故本庵收留在此。相公要問她怎麽?”盛俊聽說,忙問道:“她姓什麽?”老尼道:“她說丈夫姓盛,本身姓張。”盛俊跌足大叫道:“這等說,正是我母親了!快請來相見。”老尼聽說,連忙跪進去引那老媽媽出來。盛俊一見母親,抱住大哭。張氏定睛細看了半晌,也哭起來。說道:“我隻道你死了,一向哭得兩眼昏花。你若不說,就走到我麵前,也不認得了。不想你今日這般長成。一向在何處?今為何到此?”盛俊拜罷,立起身來,將上項事一一說明。張氏滿心歡喜,以手加額。尼姑們在旁聽了,方知盛俊是上京會試的新科舉人,加意殷勤款待。張氏也訴說前事。盛俊稱謝老尼收留之德,便叫從人取些銀兩來謝老尼。即日迎請張氏下船,同往京師尋父。正是:
從前拆散風波惡,今日團圓天眼開。
盛俊與母親同至京師,尋寓所歇下了,便使人在京城裏各處訪問父親盛好仁消息。隻見家人引著一個人來回複道:“此人就是卜完卿的舊仆。今完卿已死,他又投靠別家。若要知我家老相公的信,隻問他便知。”盛俊便喚那人近前細問,那人道:“小人向隨舊主卜官人往土木口賣貨,禍遭兵變,家主被害。小人隻逃得性命回來,投靠在本城一個大戶安身。五年前盛老相公來時,小人也曾見過。老相公見我主人已死,人財皆失,沒處討銀。欲待回鄉,又沒盤費。幸虧一個嘉興客人戴友泉,與老相公同省,念鄉裏之情,他恰好也要回鄉,已同老相公一齊歸去了。”盛俊道:“既如此,為何我家老相公至今尚未回鄉?”那人道:“戴家人還有貨物在山東發貨,他一路回去,還要在山東討帳,或者老相公隨他在山東有些耽擱也未可知。”盛俊聽罷,心上略放寬了些。打發那人去了,又令人到李效忠處問馮樂善夫妻的下落。家人回報道:“李千戶自正統末年隨駕親征,在土木口遇害,他奶奶已先亡故,又無公子,更沒家眷在京。那馮員外的蹤跡並無人曉得。”盛俊聽了,也無可奈何,且隻打點進場會試。三場已過,專候揭曉。
盛俊心中煩悶,跨著個驢兒出城閑行。走到一個古廟前,看門上二個舊金字,乃是“真武廟”。盛俊下驢入廟,在神前禮拜已畢,立起身來,見左邊壁上掛著一扇木板,板上寫著許多筶訣。盛俊便去神座上取下一副筶來,對神禱告。先求問父親的消息,卻得了個陽聖聖之筶,筶訣雲:
功名有成,謀望無差。
若問行人,信已到家。
盛俊見了,想道:“若說信已到家,莫非此時父親已到家中了?”再問馮家嶽父母消息,卻得了三聖之筶。筶訣雲:
家門喜慶,人口團圓。
應不在遠,隻在目前。
盛俊尋思道:“若說父親信已到家,或者有之。若說嶽父母應在目前,此時一些信也沒有,目前卻應些什麽?”正在那裏躊躇猜想,隻見一個老者從外麵走入廟來,頭帶一項破巾,身上衣衫也不甚齊整,走到神前納頭便拜,口裏唧唧噥噥不知道說些什麽,但依稀聽得說出個“馮”字。盛俊心疑,定睛把那老者細看。盛俊幼時曾認得馮樂善,今看此老麵龐有些相像,但形容略瘦了些,須髯略白了些。盛俊等他拜畢,便拱手問道:“老丈可是姓馮?可是蘭溪人?”那老者驚訝道:“老漢正是姓馮,數年前也曾在蘭溪住過。足下何以知之?”盛俊聽說,忙上前施禮道:“嶽父在上,小婿拜見。”慌得那老者連忙答禮道:“足下莫認錯了。天下少什同鄉同姓的!”盛俊道:“嶽父台號不是樂善嗎?”那老者道:“老漢果然是馮樂善,但哪裏有足下這一位女婿?”盛俊道:“嶽父不認得盛家的俊哥了麽?盛好仁就是家父,如何忘記了?”,方仔細看著盛俊道:“足下十來歲時,老漢常常見過,如今這般長成了,叫我如何認得?正不知足下因什到此?那嶽父之稱又從何而來?”盛俊遂把前事細述了一遍。喜得樂善笑逐顏開,也把自己一向的行藏,說與盛俊知道。正是:
人口團圓真不爽,目前一半筶先靈。
原來馮樂善當日同了妻兒,投奔李效忠不著,進退兩難。還虧他原是北京人,有個遠族馮允恭,看同宗麵上,收留他三口兒在家裏。那馮允恭在前門外開個麵店,樂善幫他做買賣,隻好糊口度日,哪裏有重到蘭溪的盤纏?又哪裏有取贖女兒的銀子?所以逗留在彼,一住五年。夫婦兩個時常想著女兒年已及笄,不知被那過寡婦送在什麽人家,好生煩惱。是日,樂善因替馮允恭出來討賒錢,偶在這廟前經過,故進來禱告一番,望神靈保祜,再得與女兒相見,不想正遇著了女婿。當下盛俊便隨他到馮允恭家裏,見了允恭,稱謝他厚情,請嶽母出來拜見了,並見了小舅延哥。是日即先請嶽母到自己寓所,與母親同住,暫留樂善父子在允恭家中。等揭曉過了,看自己中與不中,另作歸計。過了幾日,春闈放榜,盛俊又高中了第七名會魁,殿試二甲。到得館選,又考中了庶吉士。
正待告假省親,不料又有一場憂事。是年正是天順元年,南宮複位,禮部尚書王文被石亨、徐有貞等誣他迎立外藩,置之重典,有人劾奏郤待徵與王文一黨,奉旨:郤待徵紐解來京,刑部問置,家產籍沒。盛俊聞知此信,吃了一驚,隻得住在京師,替待徵營謀打點。盛俊的會場大座師是內閣李賢,此時正當朝用事。盛俊去求他周旋,一麵修書遣人星夜至蘭溪,致意本縣新任的知縣,隻將郤待徵住居的房屋入官,其餘田房產業隻說已轉賣與盛家,都把盛家的告示去張掛。那新任知縣是盛俊同年,在年誼上著實用情。到得郤待徵紐解至京,盛俊又替他在刑部打點,方得從寬問擬。至七月中,方奉聖旨:郤待徵革職為民,永不敘用,家產給還。那時盛俊方才安心,上本告假省親,聖旨準了。正待收拾起程,從山東一路而去,忽然家人到京來報喜信,說太老爺已於五月中到家了。盛俊大喜。原來盛好仁隨了戴友泉到山東,不想山東客行裏負了戴友泉的銀子,討帳不清,爭鬧起來,,以致涉訟。恰值店裏死了人,竟將假人命圖賴友泉,大家在山東各衙門告狀,打了這幾年官司。盛好仁自己沒盤費,隻得等他訟事結了,方才一齊動身。至分路處,友泉自往嘉興,好仁自回蘭溪。此時正是五月中旬。好仁奔到自家門首,隻見門麵一新,前後左右的房屋都不是舊時光景,大門上用鎖鎖著。再看那些左鄰右舍,都是麵生之人,更沒一個是舊時熟識,連那馮員外家也不見了。心裏好生驚疑,便走上前問一個鄰舍道:“向年這裏有個盛家,今在哪裏去了?”那鄰舍也是新住在此的,不知就裏,指著對門一所新改門麵的大屋說道:“這便是新遷來的盛翰林家。”好仁道:“什麽盛翰林?”那人道:“便是郤鄉宦的女婿,如今郤鄉宦犯了事,他的家眷也借住在裏邊。”好仁道:“我問的是開柴米油酒店的盛家。”那人道:“這裏沒有什麽開店的盛家。”好仁又問道:“還有個姓甄的,向年也住在此,如今為何也不見了?”那人道:“聞說這盛翰林住的屋,說是什麽甄家的舊居。想是那甄員外死了,賣與他家的。”好仁聽罷,一發不明白。正在猜疑,隻見那對門大屋裏走出兩三個青衣人,手中拿著一張告示,竟向那邊關鎖的屋門首把告示粘貼起來,上寫道:
翰林院盛示:照得此房原係本宅舊居,向年暫典與郤處。今已用價取贖,仍歸本宅管業。該圖毋得混行開報。時示。
好仁看罷,呆了半晌,便扯住一個青衣人問道:“這屋如何被郤家管業了去?今又如何歸了你們老爺?”隻見那青衣人睜著眼道:“你問他則什?你敢是要認著郤家房產,去報官麽?我家老爺已與本縣大爺說明了,你若去混報,倒要討打哩!”好仁道:“你們說的是什麽話?我哪曉得什麽報官不報官。隻是這所房屋,原係我的舊居,如何告示上卻說是你家老爺的舊居?又說向曾典與郤家,這是何故?”青衣人道:“一發好笑了。我家老爺的屋,你卻來冒認。我且問你姓什名誰?”好仁道:“我也姓盛,叫做盛好仁。五六年前出外去了,今日方歸,正不知此屋幾時改造的?我的家眷如何不住在裏麵?”青衣人聽了,都吃一驚,慌忙一齊跪下叩頭道:“小的們不知是太老爺,方才冒犯了,伏乞寬恕。”好仁忙扶住道:“你們不要認錯了,我不是什麽太老爺。我哪有什麽翰林兒子?”青衣人道:“原來太老爺還不曉得。”遂把上頭事細細稟明。好仁此時如夢初覺,真個喜出望外。青衣人便請好仁到對門大宅裏,報與夫人馮氏知道。小桃大喜,便出堂來拜見了公公。那時郤家住居已籍沒入官,所以小桃引著郤家眷屬,都遷到甄家舊屋裏暫住。當下小桃收拾幾間廳房,請好仁安歇。好仁遂修書遣人至京,報知兒子。盛俊看了書信,又問了來人備細,歡喜無限。正是:
果然靈筶無差錯,真個行人已到家。
當下盛俊喚了兩隻大船,一隻船內請母親與嶽母及小舅乘坐,一隻船內自己與郤待徵、馮樂善乘坐。樂善見了待徵,稱謝他將女兒收養婚配之德。因訴說往年甄奉桂倚仗貴戚,欺負窮交,攘取庫樓資財,勒措住房原價許多可笑之處。待徵道:“這些話,不佞已略聞之於令愛,但此皆奉桂與小僮輩串通做下的勾當。就是令婿,亦深受其累。如今天教不佞收養兩家兒女,正代為奉桂補過耳。不佞今番歸去,當取奉桂名下之物,歸與兩家,還其故主。”盛俊道:“不肖夫婦俱蒙大人撫養,既為恩父,又為恩嶽,與一家骨肉無異,何必如此較量!”待微道:“不佞近奉嚴旨,罪幾不測。今幸得無恙,皆賴你周旋之力,亦可謂相報之速矣!”盛俊逡巡遜謝。
不一日,待徵到家。此時住房已奉旨給還,便將家眷仍舊遷歸。向來所占甄家貲產,盡數分授與盛俊夫婦。盛俊便劃幾處產業與馮樂善,以當庫樓中所賴之物。又把馮家舊宅,並甄家住居的屋,仍欲歸還樂善,自己要遷到對門舊居中去。樂善見他舊居狹隘,遂把甄家的住房送與盛俊,以當女兒的嫁資。自此馮家依舊做了財主,盛家比前更添光彩。至於好仁夫妻重會,小桃父母重逢,骨肉團圓,合家喜慶,自不必說。正是:
馮家財寶甄家取,甄氏田房郤氏封。
誰識今朝天有眼,郤還歸盛盛歸馮。
馮樂善前番失火之後,童仆皆散。今重複故業,這班人依舊都來了。老奴馮義亦仍舊來歸,又領一個兒子、一個媳婦也來叩頭投靠服役。樂善問道:“你一向沒兒子的,今日這對男婦從何而來?”馮義道:“這兒子是路上拾的。小人向隨劉官人出外做些買賣,偶見這孩子在沿途行乞,因此收他為兒,討了個媳婦。”,就收用了,也不在意裏。次日,恰好盛俊到馮家來,一見馮義的兒子,不覺吃驚。你道他是何人?原來就是甄奉桂之子甄福。盛俊想著當初與他同堂讀書幾年,不料他今日流落至此,好生不忍,便對知,另撥幾間小屋與他夫婦住下,免其服役。可憐甄奉桂枉自欺心,卻遺下這個賤骨頭的兒子,這般出醜。當初曾將他許與馮員外做書童,今日果然應了口了。又曾將女兒阿壽許與盛俊,今女兒雖死,那馮小桃原係抵當他兒子婚姻的,今配了盛俊,分明把個媳婦送與他了。正是:
向後欺心枉使去,從前誓願應還來。
盛俊欽假限期已滿,將欲起身赴京,因念當時甄家掘藏,原在劉家屋內掘的,今聞劉輝收心做生理,不比從前浪費,便叫馮義去請他來,劃一宗小產業與他,以當加絕不產之物。又念戴友泉能恤同裏,遣人把銀二百兩往嘉興謝了他。然後與家眷一同起身入京。到前覆舟之處,又將百金施與寶月庵;就在庵中追薦了康三老。及到京師,又將銀二百兩酬謝馮允恭。真個知恩報恩,一些不負。至明年,朝廷有旨,追錄前番隨征陣亡官員的後人。盛俊知李效忠無子,就將小舅馮延哥姓了外祖的姓,叫做李馮延,報名兵部一體題請,奉旨準襲父爵。馮樂善便也做了封翁,稱了太爺。後來盛、馮兩家子孫繁衍。可見好人自有福報,惡人枉使欺心。奉勸世人切莫以富欺貧,以貴欺賤。古人雲:“一富一貧,乃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故這段話文,名之曰《正交情》。
卷六
明家訓匿新喪逆子生逆兒
懲失配賢舅擇賢婿詩曰:
犁牛角偶然事,惡人安得有良嗣?
簷頭滴水不爭差,父如是兮子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