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東門遂援立子倭趙宣子桃園強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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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晉上卿趙盾,因楚日強橫,欲結好於秦以拒楚。趙穿獻謀曰:“秦有屬國曰崇,附秦最久,誠得偏師以侵崇國,秦必來救,因與講和,如此,則我占上風矣。”趙盾從之。乃言於靈公,出車三百乘,遣趙穿為將,侵崇。趙朔曰:“秦晉之仇深矣。又侵其屬國,秦必益怒,焉肯與我議和?”趙盾曰:“吾已許之矣。”朔複言於韓厥,厥微微冷笑,附朔耳言曰:“尊公此舉,欲樹穿以固趙宗,非為和秦也。”趙朔嘿然而退。秦聞晉侵崇,竟不來救,興兵伐晉,圍焦。趙穿還兵救焦,秦師始退。穿自此始與兵政。臾駢病卒,穿遂代之。
是時晉靈公年長,荒淫暴虐,厚斂於民,廣興土木,好為遊戲。寵任一位大夫,名屠岸賈。乃屠擊之子,屠岸夷之孫。岸賈阿諛取悅,言無不納。命岸賈於絳州城內,起一座花園,遍求奇花異草,種植其中。惟桃花最盛,春間開放,爛如錦繡,名曰桃園。園中築起三層高台,中間建起一座絳霄樓,畫棟雕梁,丹楹刻桷,四圍朱欄曲檻,憑欄四望,市井俱在目前。靈公覽而樂之,不時登臨,或張弓彈鳥,與岸賈賭賽飲酒取樂。
一日,召優人呈百戲於台上,園外百姓聚觀,靈公謂岸賈曰:“彈鳥何如彈人?寡人與卿試之。中目者為勝;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鬥罰之。”靈公彈右,岸賈彈左。台上高叫一聲:“看彈!”弓如月滿,彈似流星,人叢中一人彈去了半隻耳朵,一個彈中了左胛。嚇得眾百姓每亂驚亂逃,亂嚷亂擠,齊叫道:“彈又來了!”靈公大怒,索性教左右會放彈的,一齊都放。那彈丸如雨點一般飛去,百姓躲避不迭,也有破頭的,傷額的,彈出眼烏珠的,打落門牙的,啼哭號呼之聲,耳不忍聞。又有喚爹的,叫娘的,抱頭鼠竄的,推擠跌倒的,倉忙奔避之狀,目不忍見。靈公在台望見,投弓於地,嗬嗬大笑,謂岸賈曰:“寡人登台,遊玩數遍,無如今日之樂也!”自此百姓每望見台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園前行走。市中為之諺雲:
莫看台,飛丸來。出門笑且忻,歸家哭且哀!
又有周人所進猛犬,名曰靈獒,身高三尺,色如紅炭,能解人意。左右有過,靈公即呼獒使噬之。獒起立齧其顙,不死不已。有一奴,專飼此犬,每日啖以羊肉數斤,犬亦聽其指使。其人名獒奴,使食中大夫之俸。靈公廢了外朝,命諸大夫皆朝於內寢。每視朝或出遊,則獒奴以細鏈牽犬,侍於左右,見者無不悚然。其時列國離心,萬民嗟怨,趙盾等屢屢進諫,勸靈公禮賢遠佞,勤政親民,靈公如瑱充耳,全然不聽,反有疑忌之意。
忽一日,靈公朝罷,諸大夫皆散,惟趙盾與士會,尚在寢門,商議國家之事,互相怨歎。隻見有二內侍抬一竹籠。自閨而出。趙盾曰:“宮中安有竹籠出外?此必有故。”遙呼:“來,來!”內侍隻低頭不應。盾問曰:“竹籠中所置何物?”內侍曰:“爾相國也,欲看時可自來看,我不敢言。”盾心中愈疑,邀士會同往察之,但見人手一隻,微露籠外。二位大夫拉住竹籠細看,乃支解過的一個死人。趙盾大驚,問其來曆,內侍還不肯說。盾曰:“汝再不言,吾先斬汝矣!”內侍方才告訴道:“此人乃宰夫也。主公命煮熊蹯,急欲下酒,催促數次,宰夫隻得獻上。主公嚐之,嫌其未熟,以銅鬥擊殺之,又砍為數段,命我等棄於野外。立限時刻回報,遲則獲罪矣。”趙盾乃放內侍依舊扛抬而去。盾謂士會曰:“主上無道,視人命如草菅。國家危亡,隻在旦夕。我與子同往苦諫一番,何如?”士會曰:“我二人諫而不從,更無繼者。會請先入諫,若不聽,子當繼之。”時靈公尚在中堂,士會直入。靈公望見,知其必有諫諍之言,乃迎而謂曰:“大夫勿言,寡人已知過矣,今當改之!”士會稽首對曰:“人誰無過,過而能改,社稷之福也!臣等不勝欣幸!”言畢而退,述於趙盾。盾曰:“主公若果悔過,旦晚必有施行。”
至次日,靈公免朝,命駕車往桃園遊玩。趙盾曰:“主公如此舉動,豈像改過之人?吾今日不得不言矣!”乃先往桃園門外,候靈公至,上前參謁。靈公訝曰:“寡人未嚐召卿,卿何以至此?”趙盾稽首再拜,口稱:“死罪!微臣有言啟奏,望主公寬容采納!臣聞:‘有道之君,以樂樂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夫宮室嬖幸,田獵遊樂,一身之樂止此矣,未有以殺人為樂者。今主公縱犬噬人,放彈打人,又以小過支解膳夫,此有道之君所不為也,而主公為之。人命至重,濫殺如此,百姓內叛,諸侯外離,桀紂滅亡之禍,將及君身!臣今日不言,更無人言矣。臣不忍坐視君國之危亡,故敢直言無隱。乞主公回輦入朝,改革前非,毋荒遊,毋嗜殺。使晉國危而複安,臣雖死不恨!”靈公大慚,以袖掩麵曰:“卿且退,容寡人隻今日遊玩,下次當依卿言。”趙盾身蔽園門,不放靈公進去。屠岸賈在旁言曰:“相國進諫,雖是好意,然車駕既已至此,豈可空回,被人恥笑?相國暫請方便。如有政事,俟主公明日早朝,於朝堂議之,何如?”靈公接口曰:“明日早朝,當召卿也。”趙盾不得已,將身閃開,放靈公進園,瞋目視岸賈曰:“亡國敗家,皆由此輩!”恨恨不已。
岸賈侍靈公遊戲。正在歡笑之際,岸賈忽然歎曰:“此樂不可再矣!”靈公問曰:“大夫何發此歎?”岸賈曰:“趙相國明早必然又來聒絮,豈容主公複出耶?”靈公忿然作色曰:“自古臣製於君,不聞君製於臣。此老在,甚不便於寡人,何計可以除之?”岸賈曰:“臣有客沖麑者,家貧,臣常周給之,感臣之惠,願效死力。若使行刺於相國,主公任意行樂,又何患哉?”靈公曰:“此事若成,卿功非小!”是夜,岸賈密召沖麑,賜以酒食,告以:“趙盾專權欺主,今奉晉侯之命,使汝往刺。汝可伏於趙相國之門,俟其五鼓赴朝刺殺,不可誤事。”沖麑領命而行,紮縛停留,帶了雪花般匕首,潛伏趙府左右。聞譙鼓已交五更,便踅到趙府門首,見重門洞開,乘車已駕於門外,望見堂上燈光影影。沖麑乘間踅進中門,躲在暗處,仔細觀看。堂上有一位官員,朝衣朝冠,垂紳正笏,端然而坐。此位官員,正是相國趙盾,因欲趨朝,天色尚早,坐以待旦。沖麑大驚,退出門外,歎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殺民主,則為不忠,受君命而棄之,則為不信,不忠不信,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哉?”乃呼於門曰:“我,沖麑也,寧違君命,不忍殺忠臣,我今自殺!恐有後來者,相國謹防之!”言罷,望著門前一株大槐,一頭觸去,腦漿迸裂而死。史臣有讚雲:
壯哉沖麑,刺客之魁!聞義能徙,視死如歸。報屠存趙,身滅名垂,槐陰所在,生氣依依!
此時驚動了守門人役,將沖麑如此恁般,報知趙盾。盾之車右提彌明曰:“相國今日不可入朝,恐有他變。”趙盾曰:“主公許我早朝,我若不往,是無禮也。死生有命,吾何慮哉!”吩咐家人,暫將沖麑淺埋於槐樹之側。趙盾登車入朝,隨班行禮。靈公見趙盾不死,問屠岸賈以沖麑之事。岸賈答曰:“沖麑去而不返,有人說道觸槐而死,不知何故?”靈公曰:“此計不成,奈何?”岸賈奏曰:“臣尚有一計,可殺趙盾,萬無一失。”靈公曰:“卿有何計?”岸賈曰:“主公來日,召趙盾飲於宮中,先伏甲士於後壁。俟三爵之後,主公可向趙盾索佩劍觀看,盾必捧劍呈上。臣從旁喝破:‘趙盾拔劍於君前,欲行不軌,左右可救駕!’甲士齊出,縛而斬之。外人皆謂趙盾自取誅戮,主公可免殺大臣之名,此計如何?”靈公曰:“妙哉,妙哉!可依計而行。”
明日,複視朝,靈公謂趙盾曰:“寡人賴吾子直言,以得親於群臣。敬治薄享,以勞吾子。”遂命屠岸賈引入宮中。車右提彌明從之,將升階,岸賈曰:“君宴相國,餘人不得登堂。”彌明乃立於堂下。趙盾再拜,就坐於靈公之右,屠岸賈侍於君左。庖人獻饌,酒三巡,靈公謂趙盾曰:“寡人聞吾子所佩之劍,蓋利劍也,幸解下與寡人觀之。”趙盾不知是計,方欲解劍。提彌明在堂下望見,大呼曰:“臣侍君宴,禮不過三爵,何為酒後拔劍於君前耶?”趙盾悟,遂起立。彌明怒氣勃勃,直趨上堂,扶盾而下。岸賈呼獒奴縱靈獒,令逐紫袍者。獒疾走如飛,追及盾於宮門之內。彌明力舉千鈞,雙手搏獒,折其頸,獒死。靈公怒甚,出壁中伏甲以攻盾,彌明以身蔽盾,教盾急走。彌明留身獨戰,寡不敵眾,遍體被傷,力盡而死。史臣讚雲:
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嗚呼二獒!吾誰與親?
話說趙盾虧彌明與甲士格鬥,脫身先走。忽有一人狂追及盾,盾懼甚。其人曰:“相國無畏,我來相救,非相害也。”盾問曰:“汝何人?”對曰:“相國不記翳桑之餓人乎?則我靈輒便是。”原來五年之前,趙盾曾往九原山打獵而回,休於翳桑之下,見有一男子臥地,盾疑為刺客,使人執之。其人餓不能起,問其姓名,曰:“靈輒也。遊學於衛三年,今日始歸,囊空無所得食,已餓三日矣。”盾憐之,與之飯及脯,輒出一小筐,先藏其半而後食。盾問曰:“汝藏其半何意?”輒對曰:“家有老母,住於西門,小人出外日久,未知母存亡何如?今近不數裏,倘幸而母存,願以大人之饌,充老母之腹。”盾歎曰:“此孝子也!”使盡食其餘,別取簞食與肉,置囊中授之。靈輒拜謝而去。今絳州有哺饑阪,因此得名。後靈輒應募為公徒,適在甲士之數,念趙盾昔日之恩,特地上前相救。時從人聞變,俱已逃散,靈輒背負趙盾,趨出朝門。眾甲士殺了提彌明,合力來追。恰好趙朔悉起家丁,駕車來迎,扶盾登車。盾急召靈輒欲共載,輒已逃去矣。甲士見趙府人眾,不敢追逐。趙盾謂朔曰:“吾不得複顧家矣!此去或翟或秦,尋一托身之處可也。”於是父子同出西門,望西路而進。不知趙宣子出奔何處,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