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賀虒祁師曠辨新聲散家財陳氏買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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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楚靈王有一癖性,偏好細腰,不問男女,凡腰圍粗大者,一見便如眼中之釘。既成章華之宮,選美人腰細者居之,以此又名曰細腰宮。宮人求媚於王,減食忍餓,以求腰細,甚有餓死而不悔者。國人化之,皆以腰粗為醜,不敢飽食。雖百官入朝,皆用軟帶緊束其腰,以免王之憎惡。靈王戀細腰之宮,日夕酣飲其中,管弦之聲,晝夜不絕。
一日,登台作樂,正在歡宴之際,忽聞台下喧鬧之聲。須臾,潘子臣擁一位官員至前,靈王視之,乃芋尹申無宇也。靈王驚問其故。潘子臣奏曰:“無宇不由王命,闖入王宮,擅執守卒,無禮之甚。責在於臣,故拘使來見,惟我王詳奪!”靈王問申無宇曰:“汝所執何人?”申無宇對曰:“臣之閽人也。托使守閽,乃逾牆盜臣酒器,事覺逃竄,訪之歲餘不得。今竄入王宮,謬充守卒,臣是以執之。”靈王曰:“既為寡人守宮,可以赦之。”申無宇對曰:“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王以下,公、卿、大夫、士、皂、輿、僚、仆、台,遞相臣服,以上製下,以下事上,上下相維,國以不亂。臣有閽人,而臣不能行其法,使借王宮以自庇,苟得所庇,盜賊公行,又誰禁之!臣寧死不敢奉命。”靈王曰:“卿言是也。”遂命以閽人畀無宇,免其擅執之罪。無宇謝恩而出。
越數日,大夫薳啟疆邀請魯昭公至,楚靈王大喜。啟疆奏言:“魯侯初不肯行,臣以魯先君成公與先大夫嬰齊盟蜀之好,再三敘述,脅以攻伐之事,方始懼而束裝。魯侯習於禮儀,願我王留心,勿貽魯笑。”靈王問曰:“魯侯之貌如何?”啟疆曰:“白麵長身,須垂尺餘,威儀甚可觀也。”靈王乃密傳一令,精選國中長軀長髯,出色大漢十人,偉其衣冠,使習禮三日,命為儐相,然後接見魯侯。魯侯乍見,錯愕不已。遂同遊章華之宮,魯侯見土木壯麗,誇獎之聲不絕。靈王曰:“上國亦有此宮室之美乎?”魯侯鞠躬對曰:“敝邑褊小,安敢望上國萬分之一。”靈王麵有驕色。遂陟章華之台。怎見得台高?有詩為證:
高台半出雲,望望高不極。草木無參差,山河同一色。
台勢高峻逶迤,盤數層而上,每層俱有明廊曲檻。預選楚中美童,年二十以內者,裝束鮮麗,略如婦人,手捧雕盤玉斝,唱郢歌勸酒,金石絲竹,紛然響和。既升絕頂,樂聲嘹亮,俱在天際,觥籌交錯,粉香相逐,飄飄乎如入神仙洞府,迷魂奪魄,不自知其在人間矣。大醉而別,靈王贈魯侯以“大屈”之弓。“大屈”者,弓名,乃楚庫所藏之寶弓也。
次日,靈王心中不舍此弓,有追悔之意,與薳啟疆言之。啟疆曰:“臣能使魯侯以弓還歸於楚。”啟疆乃造公館,見魯侯,佯為不知,問曰:“寡君昨宴好之際,以何物遺君?”魯侯出弓示之。啟疆見弓,即再拜稱賀。魯侯曰:“一弓何足為賀?”啟疆曰:“此弓名聞天下,齊晉與越三國,皆遣人相求,寡君嫌有厚薄,未敢輕許,今特傳之於君。彼三國者,將望魯而求之,魯其備禦三鄰,慎守此寶。敢不賀乎?”魯侯蹴然曰:“寡人不知弓之為寶,若此,何敢登受?”乃遣使還弓於楚,遂辭歸。伍舉聞之,歎曰:“吾王其不終乎!以落成召諸侯,諸侯無有至者,僅一魯侯辱臨,而一弓之不忍,甘於失信。夫不能舍己,必將取人,取人必多怨,亡無日矣。”此周景王十年事也。
卻說晉平公聞楚以章華之宮,號召諸侯,乃謂諸大夫曰:“楚,蠻夷之國,猶能以宮室之美,誇示諸侯,豈晉而反不如耶?”大夫羊舌盻進曰:“伯者之服諸侯,聞以德,不聞以宮室。章華之築,楚失德也,君奈何效之!”平公不聽,乃於曲沃汾水之傍,起造宮室,略仿章華之製,廣大不及,而精美過之,名曰虒祁之宮。亦遣使布告諸侯。髯翁有詩歎雲:
章華築怨萬民愁,不道虒祁複效尤。堪笑伯君無遠計,卻將土木召諸侯!
列國聞落成之命,莫不竊笑其為者,然雖如此,卻不敢不遣使來賀。惟鄭簡公因前赴楚靈王之會,未曾朝晉,衛靈公元新嗣位,未見晉侯,所以二國之君,親自至晉。二國中又是衛君先到。
單表衛靈公至濮水之上,天晚宿於驛舍,夜半不能成寢,耳中如聞鼓琴之聲,乃披衣起坐,倚枕而聽之。其音甚微,而泠泠可辨,從來樂工所未奏,真新聲也。試問左右,皆曰:“弗聞。”靈公素好音樂,有太師名涓,善製新聲,能為四時之曲,靈公愛之,出入必使相從。乃使左右召師涓。師涓至,曲猶未終。靈公曰:“子試聽之,其狀頗似鬼神。”師涓靜聽,良久聲止。師涓曰:“臣能識其略矣。更須一宿,臣能寫之。”靈公乃複留一宿,夜半,其聲複發。師涓援琴而習之,盡得其妙。
既至晉,朝賀禮畢,平公設宴於虒祁之台。酒酣,平公曰:“素聞衛有師涓者,善為新聲,今偕來否?”靈公起對曰:“見在台下。”平公曰:“試為寡人召之。”靈公召師涓登台。平公亦召師曠,相者扶至。二人於階下叩首參謁。平公賜師曠坐,即令師涓坐於曠之傍。平公問師涓曰:“近日有何新聲?”師涓奏曰:“途中適有所聞,願得琴而鼓之。”平公命左右設幾,取古桐之琴,置於師涓之前。涓先將七弦調和,然後拂指而彈。才奏數聲,平公稱善。曲未及半,師曠遽以手按琴曰:“且止。此亡國之音,不可奏也。”平公曰:“何以見之?”師曠奏曰:“殷末時,樂師名延者,與紂為靡靡之樂,紂聽之而忘倦,即此聲也。及武王伐紂,師延抱琴東走,自投於濮水之中。有好音者過此,其聲輒自水中而出。涓之途中所聞,其必在濮水之上矣。”衛靈公暗暗驚異。平公又問曰:“此前代之樂,奏之何傷?”師曠曰:“紂因淫樂,以亡其國,此不祥之音,故不可奏。”平公曰:“寡人所好者,新聲也。涓其為寡人終之。”師涓重整弦聲,備寫抑揚之態,如訴如泣。平公大悅,問師曠曰:“此曲名為何調?”師曠曰:“此所謂《清商》也。”平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師曠曰:“《清商》雖悲,不如《清征》。”平公曰:“《清征》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古之聽《清征》者,皆有德義之君也。今君德薄,不當聽此曲。”平公曰:“寡人酷嗜新聲,子其無辭。”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鶴一群,自南方來,漸集於宮門之棟,數之得八雙。再奏之,其鶴飛鳴,序立於台之階下,左右各八。三奏之,鶴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聲達霄漢。平公鼓掌大悅,滿坐生歡,台上台下,觀者莫不踴躍稱奇。平公命取白玉卮,滿斟醇釀,親賜師曠,曠接而飲之。平公歎曰:“音至《清征》,無以加矣!”師曠曰:“更不如《清角》。”平公大驚曰:“更有加於《清征》者乎?何不並使寡人聽之?”師曠曰:“《清角》更不比《清征》,臣不敢奏也。昔者黃帝合鬼神於泰山,駕象車而禦蛟龍,畢方並轄,蚩尤居前,風伯清塵,雨師灑道,虎狼前驅,鬼神後隨,螣蛇伏地,鳳凰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自後君德日薄,不足以服鬼神,神人隔絕。若奏此聲,鬼神畢集,有禍無福。”平公曰:“寡人老矣!誠一聽《清角》,雖死不恨。”師曠固辭。平公起立,迫之再三。師曠不得已,複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雲從西方而起,再奏之,狂風驟發,裂簾幙,摧俎豆,屋瓦亂飛,廊柱俱拔,頃之,疾雷一聲,大雨如注,台下水深數尺,台中無不沾濕。從者驚散,平公恐懼,與靈公伏於廊室之間。良久,風息雨止,從者漸集,扶攜兩君下台而去。
是夜,平公受驚,遂得心悸之病。夢中見一物,色黃,大如車輪,蹣跚而至,徑入寢門。察之,其狀如鱉,前二足,後一足,所至水湧。平公大叫一聲曰:“怪事!”忽然驚醒,怔忡不止。及旦,百官至寢門問安。平公以夢中所見,告之群臣,皆莫能解。須臾,驛使報:“鄭君為朝賀,已到館驛。”平公遣羊舌盻往勞。羊舌盻喜曰:“君夢可明矣。”眾問其故,羊舌盻曰:“吾聞鄭大夫子產,博學多聞,鄭伯相禮,必用此人,吾當問之。”盻至館驛致餼,兼道晉君之意,病中不能相見。時衛靈公亦以同時受驚,有微恙告歸。鄭簡公亦遂辭歸,獨留公孫僑候疾。羊舌盻問曰:“寡君夢見有物如鱉,黃身三足,入於寢門,此何祟也?”公孫僑曰:“以僑所聞,鱉三足者,其名曰‘能’。昔禹父曰鯀,治水無功,舜攝堯政,乃殛鯀於東海之羽山,截其一足,其神化為‘黃能’,入於羽淵。禹即帝位,郊祀其神。三代以來,祀典不缺。今周室將衰,政在盟主,宜佐天子,以祀百神。君或者未知祀乎?”羊舌盻以其言告於平公。平公命大夫韓起,祀鯀如郊禮。平公病稍定,歎曰:“子產真博物君子也!”以莒國所貢方鼎賜之。公孫僑將歸鄭,私謂羊舌盻曰:“君不恤民隱,而效楚人之侈,心已僻矣,疾更作,將不可為。吾所對,乃權詞以寬其意也。”其時有人早起,過魏榆地方,聞山下有若數人相聚之聲,議論晉事。近前視之,惟頑石十餘塊,並無一人。既行過,聲複如前。急回顧之,聲自石出。其人大驚,述於土人。土人曰:“吾等聞石言數日矣。以其事怪,未敢言也。”此語傳聞於絳州。平公召師曠問曰:“石何以能言?”曠對曰:“石不能言,乃鬼神憑之耳。夫鬼神以民為依,怨氣聚於民,則鬼神不安,鬼神不安,則妖興。今君崇飾宮室,以竭民之財力,石言其在是乎?”平公嘿然。師曠退,謂羊舌盻曰:“神怒民怨,君不久矣!侈心之興,實起於楚,雖楚君之禍,可計日而俟也。”月餘,平公病複作,竟成不起。自築虒祁宮至薨日,不及三年,又皆在病困之中,枉害百姓,不得安享,豈不可笑。史臣有詩雲:
崇台廣廈奏新聲,竭盡民脂怨黷盈。物怪神妖催命去,虒祁空自費經營!
平公薨後,群臣奉世子夷嗣位,是為昭公。此是後話。
再說齊大夫高強,自其父蠆逐高止,譖殺閭丘嬰,舉朝皆為不平,及強嗣為大夫,年少嗜酒,欒施亦嗜酒,相得甚歡,與陳無宇鮑國蹤跡少疏,四族遂分為二黨。欒高二人每聚飲,醉後輒言陳鮑兩家長短。陳鮑聞之。漸生疑忌。忽一日,高強因醉中,鞭撲小豎,欒施複助之。小豎懷恨,乃乘夜奔告陳無宇,言:“欒高欲聚家眾,來襲陳鮑二家,期在明日矣。”複奔告鮑國,鮑國信之。忙令小豎往約陳無宇,共攻欒高。無宇授甲於家眾,即時登車,欲詣鮑國之家。途中遇見高強,亦乘車而來。強已半醉,在車中與無宇拱手,問:“率甲何往?”無宇謾應曰:“往討一叛奴耳!”亦問:“子良何往?”強對曰:“吾將飲於欒氏也。”既別,無宇令輿人速騁,須臾,遂及鮑門。隻見車徒濟濟,戈甲森森,鮑國亦貫甲持弓,方欲升車矣。二人合做一處商量。無宇述子良之言:“將飲於欒氏,未知的否,可命人探之。”鮑國遣使往欒氏覘視,回報:“欒高二位大夫,皆解衣去冠,蹲踞而賽飲。”鮑國曰:“小豎之語妄矣。”無宇曰:“豎言雖不實,然子良於途中見我率甲,問我何往,我謾應以將討叛奴。今無所致討,彼心必疑,倘先謀逐我,悔無及矣。不如乘其飲酒,不做準備,先往襲之。”鮑國曰:“善。”兩家甲士同時起行,無宇當先,鮑國押後,殺向欒家,將前後府門,團團圍住。樂施方持巨觥欲吸,聞陳鮑二家兵到,不覺觥墜於地。高強雖醉,尚有三分主意,謂欒施曰:“亟聚家徒,授甲入朝,奉主公以伐陳鮑,無不克矣。”欒施乃悉聚家眾。高強當先,欒施在後,從後門突出,殺開一條血路,徑奔公宮。陳無宇鮑國恐其挾齊侯為重,緊緊追來。高氏族人聞變,亦聚眾來救。景公在宮中,聞四族率甲相攻,正不知事從何起,急命閽者緊閉虎門,以宮甲守之。使內侍召晏嬰入宮。欒施高強攻虎門不能入,屯於門之右;陳鮑之甲,屯於門之左,兩下相持。須臾,晏嬰端冕委弁,駕車而至。四家皆使人招之,嬰皆不顧,謂使者曰:“嬰惟君命是從,不敢自私。”閽者啟門,晏嬰入見。景公曰:“四族相攻,兵及寢門,何以待之?”晏嬰奏曰:“欒高怙累世之寵,專行不忌,已非一日。高止之逐,閭丘之死,國人胥怨,今又伐寢門,罪誠不宥。但陳鮑不候君命,擅興兵甲,亦不為無罪也。惟君裁之!”景公曰:“欒高之罪,重於陳鮑,宜去之。誰堪使者?”晏嬰對曰:“大夫王黑可使也。”景公傳命,使王黑以公徒助陳鮑攻欒高,欒高兵敗,退於大衢。國人惡欒高者,皆攘臂助戰。高強酒猶未醒,不能力戰。欒施先奔東門,高強從之。王黑同陳鮑追及,又戰於東門。欒高之眾,漸漸奔散,乃奪門而出,遂奔魯國。陳鮑逐兩家妻子,而分其家財。晏嬰謂陳無宇曰:“子擅命以逐世臣,又專其利,人將議子。何不以所分得者,悉歸諸公,子無所利,人必以讓德稱子,所得多矣。”無宇曰:“多謝指教!無宇敢不從命。”於是將所分食邑及家財,盡登簿籍,獻於景公。景公大悅。景公之母夫人曰孟姬,無宇又私有所獻。孟姬言於景公曰:“陳無宇誅翦強家,以振公室,利歸於公,其讓德不可沒也。何不以高唐之邑賜之?”景公從其言,陳氏始富。陳無宇有心做好人,言:“群公子向被高蠆所逐,實出無辜,宜召而複之。”景公以為然。無宇以公命召子山、子商、子周等,凡幄幕器用,及從人之衣屨,皆自出家財,私下完備,遣人分頭往迎。諸公子得歸故國,已自歡喜,及見器物畢具,知是陳無宇所賜,感激不已。無宇又大施恩惠於公室,凡公子公孫之無祿者,悉以私祿分給之。又訪求國中之貧約孤寡者,私與之粟。凡有借貸,以大量出,以小量入;貧不能償者,即焚其券。國中無不頌陳氏之德,願為效死而無地也。史臣論:陳氏厚施於民,乃異日移國之漸,亦由君不施德,故臣下得借私恩小惠,以結百姓之心耳。有詩雲:
威福君權敢上侵,輒將私惠結民心。請看陳氏移齊計,隻為當時感德深。
景公用晏嬰為相國,嬰見民心悉歸陳氏,私與景公言之,勸景公寬刑薄斂,興發補助,施澤於民,以挽留人心。景公不能從。
話分兩頭。再說楚靈王成章華之宮,諸侯落成者甚少,聞晉築虒祁宮,諸侯皆賀,大有不平之意,召伍舉商議,欲興師以侵中原。伍舉曰:“王以德義召諸侯,而諸侯不至,是其罪也,以土木召諸侯,而責其不至,何以服人?必欲用兵以威中華,必擇有罪者征之,方為有名。”靈王曰:“今之有罪者何國?”伍舉奏曰:“蔡世子般弑其君父,於今九年矣。王初合諸侯,蔡君來會,是以隱忍不誅。然弑逆之賊,雖子孫猶當伏法,況其身乎?蔡近於楚,若討蔡而兼其地,則義利兩得矣。”說猶未了,近臣報:“陳國有訃音到,言陳侯弱已薨,公子留嗣位。”伍舉曰:“陳世子偃師,名在諸侯之策;今立公子留,置偃師於何地?以臣度之,陳國必有變矣。”畢竟陳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