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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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呼蘭河除了這些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還有不少的盛舉,如:
    跳大神;
    唱秧歌;
    放河燈;
    野台子戲;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
    先說大神。大神是會治病的,她穿著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紅的,是一張裙子,那裙子一圍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變樣了。開初,她並不打鼓,隻是一圍起那紅花裙子就哆嗦。從頭到腳,無處不哆嗦,哆嗦了一陣之後,又開始打顫。她閉著眼睛,嘴裏邊嘰裏咕嚕的。每一打顫,就裝出來要倒的樣子,把四邊的人都嚇得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對麵擺著一塊牌位,牌位上貼著紅紙,寫著黑字。那牌位越舊越好,好顯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數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遠近皆知,她的生意就會興隆起來。那牌前,點著香,香煙慢慢地旋著。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點了一半的時候神就下來了。那神一下來,可就威風不同,好像有萬馬千軍讓她領導似的,她全身是勁,她站起來亂跳。
    大神的旁邊,還有一個二神,當二神的都是男人。他並不昏亂,他是清晰如常的,他趕快把一張圓鼓交到大神的手裏。大神拿了這鼓,站起來就亂跳,先訴說那附在她身上的神靈的下山的經曆,是乘著雲,是隨著風,或者是駕霧而來,說得非常之雄壯。二神站在一邊,大神問他什麽,他回答什麽。好的二神是對答如流的,壞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說衝著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鬧起來的。大神一鬧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別的辦法,隻是打著鼓,亂罵一陣,說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後,還會遊魂不散,家族、親戚、鄉裏都要招災的。這時嚇得那請神的人家趕快燒香點酒,燒香點酒之後,若再不行,就得趕快送上紅布來,把紅布掛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殺雞。若鬧到了殺雞這個階段,就多半不能再鬧了,因為再鬧就沒有什麽想頭了。
    這雞、這布,一律都歸大神所有。跳過了神之後,她把雞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紅布用藍靛染了之後,做起褲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地下不來神,請神的人家就得趕快地殺雞來。若一殺慢了,等一會跳到半道就要罵的。誰家請神都是為了治病,請大神罵,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對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隻要一打起鼓來,就男女老幼,都往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裏屋外都擠滿了人。還有些女人,拉著孩子,抱著孩子,哭天叫地地從牆頭上跳過來,跳過來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時分,要送神歸山了,那時候,那鼓打得分外地響,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聽;鄰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聽得到,使人聽了起著一種悲涼的情緒,二神嘴裏唱:
    “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大神說:
    “我的二仙家,青龍山,白虎山……夜行三千裏,乘著風兒不算難……”
    這唱著的詞調,混合著鼓聲,從幾十丈遠的地方傳來,實在是冷森森的,越聽就越悲涼。聽了這種鼓聲,往往終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請神的人家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沒有?卻使鄰居街坊感慨興歎,終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麽這麽悲涼。
    過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當當地響。於是人們又都著了慌,爬牆的爬牆,登門的登門,看看這一家的大神,顯的是什麽本領,穿的是什麽衣裳。聽聽她唱的是什麽腔調,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靜時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個個都打得漂亮。
    若趕上一個下雨的夜,就特別淒涼,寡婦可以落淚,鰥夫就要起來彷徨。
    那鼓聲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裏訴說著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著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著她的兒子遠行。又好像是生離死別,萬分地難舍。
    人生為了什麽,才有這樣淒涼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連聽也不要聽了。其實不然,鼓一響就又是上牆頭的上牆頭,側著耳朵聽的側著耳朵在聽,比西洋人赴音樂會更熱心。
    七月十五盂蘭會,呼蘭河上放河燈了。
    河燈有白菜燈、西瓜燈,還有蓮花燈。
    和尚、道士吹著笙、管、笛、簫,穿著拚金大紅緞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場子來在做道場。那樂器的聲音離開河沿二裏路就聽到了。
    一到了黃昏,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奔著去看河燈的人就絡繹不絕了。大街小巷,哪怕終年不出門的人,也要隨著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裏。沿著河岸蹲滿了人,可是從大街小巷往外出發的人仍是不絕,瞎子、瘸子都來看河燈(這裏說錯了,惟獨瞎子是不來看河燈的),把街道跑得冒了煙了。
    姑娘、媳婦,三個一群,兩個一夥,一出了大門,不用問到哪裏去,就都是看河燈去。
    黃昏時候的七月,火燒雲剛剛落下去,街道上發著顯微的白光,嘁嘁喳喳,把往日的寂靜都衝散了,個個街道都活了起來,好像這城裏發生了大火,人們都趕去救火的樣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裏,後跑到的,也就擠上去蹲在那裏。
    大家一齊等候著,等候著月亮高起來,河燈就要從水上放下來了。
    七月十五日是個鬼節,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脫生,纏綿在地獄裏邊是非常苦的,想脫生,又找不著路。這一天若是每個鬼托著一個河燈,就可得以脫生。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非常之黑,若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所以放河燈這件事情是件善舉。可見活著的正人君子們,對著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還沒有忘記。
    但是這其間也有一個矛盾,就是七月十五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著個蓮花燈投生而來的。這個孩子長大了將不被父母所喜歡,長到結婚的年齡,男女兩家必要先對過生日時辰,才能夠結親。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這女子就很難出嫁,必須改了生日,欺騙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過若是財產豐富的,也就沒有多大關係,嫁是可以嫁過去的,雖然就是一個惡鬼,有了錢大概怕也不怎樣惡了。但在女子這方麵可就萬萬不可,絕對地不可以;若是有錢的寡婦的獨養女,又當別論,因為娶了這姑娘可以有一份財產在那裏晃來晃去,就是娶了而帶不過財產來,先說那一份妝奩也是少不了的。假說女子就是一個惡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緊。
    平常的人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似乎人們相信鬼是假的,有點不十分真。
    但是當河燈一放下來的時候,和尚為著慶祝鬼們更生,打著鼓,叮當地響;念著經,好像緊急符咒似的,表示著,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地讓過,諸位男鬼女鬼,趕快托著燈去投生吧。
    念完了經,就吹笙管笛簫,那聲音實在好聽,遠近皆聞。
    同時那河燈從上流擁擁擠擠,往下浮來了。浮得很慢,又鎮靜、又穩當,絕對地看不出來水裏邊會有鬼們來捉了它們去。
    這燈一下來的時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萬人的觀眾,這舉動實在是不小的。河燈之多,有數不過來的數目,大概是幾千百隻。兩岸上的孩子們,拍手叫絕,跳腳歡迎。大人則都看出了神了,一聲不響,陶醉在燈光河色之中。燈光照得河水幽幽地發亮。水上跳躍著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況。
    一直鬧到月亮來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齊了的時候,才算漸漸地從繁華的景況,走向了冷靜的路去。
    河燈從幾裏路長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來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去了。在這過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滅了,有的被衝到了岸邊,在岸邊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掛住了。
    還有每當河燈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著竿子去抓它,有些漁船也順手取了一兩隻。到後來河燈越來越稀疏了。
    到往下流去,就顯出荒涼孤寂的樣子來了。因為越流越少了。
    流到極遠處去的,似乎那裏的河水也發了黑。而且是流著流著地就少了一個。
    河燈從上流過來的時候,雖然路上也有許多落伍的,也有許多淹滅了的,但始終沒有覺得河燈是被鬼們托著走了的感覺。
    可是當這河燈,從上流的遠處流來,人們是滿心歡喜的,等流過了自己,也還沒有什麽,惟獨到了最後,那河燈流到了極遠的下流去的時候,使看河燈的人們,內心裏無由地來了空虛。
    “那河燈,到底是要漂到哪裏去呢?”
    多半的人們,看到了這樣的景況,就抬起身來離開了河沿回家去了。於是不但河裏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來。
    這時再往遠處的下流看去,看著,看著,那燈就滅了一個。再看著看著,又滅了一個,還有兩個一塊滅的。於是就真像被鬼一個一個地托著走了。
    打過了三更,河沿上一個人也沒有了,河裏邊一個燈也沒有了。
    河水是寂靜如常的,小風把河水皺著極細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邊並不像在海水上邊閃著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裏去了。似乎那漁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來似的。
    河的南岸,盡是柳條叢,河的北岸就是呼蘭河城。
    那看河燈回去的人們,也許都睡著了。不過月亮還是在河上照著。
    野台子戲也是在河邊上唱的。也是秋天,比方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戲,感謝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們戴起柳條圈來求雨,在街上幾十人,跑了幾天,唱著,打著鼓。
    求雨的人不準穿鞋,龍王爺可憐他們在太陽下邊把腳燙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戲的,因為求雨的時候許下了願。許願就得還願,若是還願的戲就更非唱不可了。
    一唱就是三天。
    在河岸的沙灘上搭起了台子來。這台子是用杆子綁起來的,上邊搭上了席棚,下了一點小雨也不要緊,太陽則完全可以遮住的。
    戲台搭好了之後,兩邊就搭看台。看台還有樓座。坐在那樓座上是很好的,又風涼,又可以遠眺。不過,樓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當地的官、紳,別人是不大坐得到的。
    既不賣票,哪怕你就有錢,也沒有辦法。
    隻搭戲台,就搭三五天。
    台子的架一豎起來,城裏的人就說:
    “戲台豎起架子來了。”
    一上了棚,人就說:
    “戲台上棚了。”
    戲台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順著戲台的左邊搭一排,右邊搭一排,所以是兩排平行而相對的。一搭要搭出十幾丈遠去。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了,這時候,接親戚的接親戚,喚朋友的喚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兒,回來住娘家,臨走(回婆家)的時候,做母親的送到大門外,擺著手還說:
    “秋天唱戲的時候,再接你來看戲。”
    坐著女兒的車子遠了,母親含著眼淚還說:
    “看戲的時候接你回來。”
    所以一到了唱戲的時候,可並不是簡單地看戲,而是接姑娘喚女婿,熱鬧得很。
    東家的女兒長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該成親了,說媒的這個時候就走上門來,約定兩家的父母在戲台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隻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家的,這叫做“偷看”,這樣的看法,成與不成,沒有關係,比較地自由,反正那家的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看戲去的姑娘,個個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塗了粉,劉海剪得並排齊。頭辮梳得一絲不亂,紮了紅辮根,綠辮梢。也有紮了水紅的,也有紮了蛋青的。走起路來像客人,吃起瓜子來,頭不歪眼不斜的,溫文爾雅,都變成了大家閨秀。有的著蛋青市布長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銀灰的。有的還把衣服的邊上壓了條,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壓了黑條,有的水紅洋紗的衣裳壓了藍條。腳上穿了藍緞鞋,或是黑緞繡花鞋。
    鞋上有的繡著蝴蝶,有的繡著蜻蜓,有的繡著蓮花,繡著牡丹的,各樣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