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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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著他的姐姐。他的第二個哥哥,他的第三個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說他的大姐,那個拿著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象了。
    已經找到一塊牆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後邊的也就跟著一溜煙地跳過去。等他們剛一追著跳過去,那大孩子又跳回來了,在院子裏跑成了一陣旋風。
    那個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後邊,在號啕大哭。間或也想揀一點便宜,那就是當他的兩個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經扭住的時候,他就趁機會想要從中搶他姐姐手裏的麻花。可是幾次都沒有做到,於是又落在後邊號啕大哭。
    他們的母親,雖然是很有威風的樣子,但是不動手是招呼不住他們的。母親看了這樣子也還沒有個完了,就進屋去,拿起燒火的鐵叉子來,向著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裏有一個小泥坑,是豬在裏打膩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兒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遠。
    於是這場戲才算達到了高潮,看熱鬧的人沒有不笑的,沒有不稱心愉快的。
    就連那賣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當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邊濺起來的時候,那賣麻花的差一點沒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興極了,他早已經忘了他手裏的筐子了。
    至於那幾個孩子,則早就不見了。
    等母親起來去把他們追回來的時候,那做母親的這回可發了威風,讓他們一個一個地向著太陽跪下,在院子裏排起一小隊來,把麻花一律地解除。
    頂大的孩子的麻花沒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個孩子的已經吃完了。
    第二個的還剩了一點點。
    隻有第四個的還拿在手上沒有動。
    第五個,不用說,根本沒有拿在手裏。
    鬧到結果,賣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陣之後提著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賣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關於那第四個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問題,賣麻花的堅持著不讓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結果是付了三個麻花的錢,就把那提籃子的人趕了出來了。
    為著麻花而下跪的五個孩子不提了。再說那一進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過來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裏去,到底也賣掉了。
    一個已經脫完了牙齒的老太太買了其中的一個,用紙裹著拿到屋子去了。她一邊走著一邊說:
    “這麻花真幹淨,油亮亮的。”
    而後招呼了她的小孫子,快來吧。
    那賣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歡這麻花,於是就又說:
    “是剛出鍋的,還熱忽著哩!”
    過去了賣麻花的,後半天,也許又來了賣涼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這頭喊,那頭就聽到了。
    要買的拿著小瓦盆出去了。不買的坐在屋子一聽這賣涼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應燒晚飯的時候了。因為這賣涼粉的,一個整個的夏天都是在太陽偏西時他就來的,來得那麽準,就像時鍾一樣,到了四五點鍾他必來的。就像他賣涼粉專門到這一條胡同來賣似的。似乎在別的胡同裏就沒有為著多賣幾家而耽誤了這一定的時間。
    賣涼粉的一過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著撥浪鼓的貨郎,一到太陽偏西,就再不進到小巷子裏來,就連僻靜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擔著擔子從大街口走回家去。
    賣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揀繩頭的、換破爛的也都回家去了。
    隻有賣豆腐的則又出來了。
    晚飯時節,吃了小蔥蘸大醬就已經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費兩碗苞米大芸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點辣椒油,再拌上點大醬,那是多麽可口的東西;用筷子觸了一點點豆腐,就能夠吃下去半碗飯,再到豆腐上去觸了一下,一碗飯就完了。因為豆腐而多吃兩碗飯,並不算吃得多,沒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賣豆腐的人來了,男女老幼,全都歡迎。打開門來,笑盈盈的,雖然不說什麽,但是彼此有一種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來。
    似乎賣豆腐的在說: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買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錯。”
    買不起豆腐的人對那賣豆腐的,就非常地羨慕,一聽了那從街口越招呼越近的聲音就特別地感到誘惑,假若能吃一塊豆腐可不錯,切上一點青辣椒,拌上一點小蔥子。
    但是天天這樣想,天天就沒有買成,賣豆腐的一來,就把這等人白白地引誘一場。於是那被誘惑的人,仍然逗不起決心,就多吃幾口辣椒,辣得滿頭是汗。他想假若一個人開了一個豆腐房可不錯,那就可以自由隨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兒子長到五歲的時候,問他:
    “你長大了幹什麽?”
    五歲的孩子說:
    “開豆腐房。”
    這顯然要繼承他父親未遂的誌願。
    關於豆腐這美妙的一盤菜的愛好,竟還有甚於此的,竟有想要傾家蕩產的。傳說上,有這樣的一個家長,他下了決心,他說:
    “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這“不過了”的三個字,用舊的語言來翻譯,就是毀家紓難的意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產了!”
    賣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戶戶都把晚飯吃過了。吃過了晚飯,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覺的也有。
    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個土名,叫火燒雲。說“晚霞”人們不懂,若一說“火燒雲”就連三歲的孩子也會呀呀地往西天空裏指給你看。
    晚飯一過,火燒雲就上來了。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紅的。把大白狗變成紅色的狗了。紅公雞就變成金的了。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喂豬的老頭子,往牆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著他的兩匹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他剛想說:
    “他媽的,你們也變了……”
    他的旁邊走來了一個乘涼的人,那人說:
    “你老人家必要高壽,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雲,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
    這地方的火燒雲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顏色天空上邊都有。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的,見也未曾見過的,諸多種的顏色。
    五秒鍾之內,天空裏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那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再過一秒鍾,沒有什麽變化。再過兩三秒鍾,那匹馬加大了,馬腿也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但是一條馬尾巴卻不見了。
    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沒了。
    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凶猛,它在前邊跑著,它的後麵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跑著跑著,小狗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大狗也不見了。
    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娘娘廟門前的大石頭獅子一模一樣的,也是那麽大,也是那樣地蹲著,很威武地、很鎮靜地蹲著,它表示著蔑視一切的樣子,似乎眼睛連什麽也不睬。看著看著地,一不謹慎,同時又看到了別一個什麽。這時候,可就麻煩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時又看東,又看西,這樣子會活活把那個大獅子糟蹋了。一轉眼,一低頭,那天空的東西就變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獅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麽,比方就是一個猴子吧,猴子雖不如大獅子,可同時也沒有了。
    一時恍恍惚惚的,滿天空裏又像這個,又像那個,其實是什麽也不像,什麽也沒有了。
    必須是低下頭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靜一會再來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著那些愛好它的孩子。一會工夫火燒雲下去了。
    於是孩子們困倦了,回屋去睡覺了。竟有還沒能來得及進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懷裏就睡著了。
    祖母的手裏,拿著白馬鬃的蠅甩子,就用蠅甩子給他驅逐著蚊蟲。
    祖母還不知道這孩子是已經睡了,還以為他在那裏玩著呢!
    “下去玩一會去吧!把奶奶的腿壓麻了。”
    用手一推,這孩子已經睡得搖搖晃晃的了。
    這時候,火燒雲已經完全下去了。
    於是家家戶戶都進屋去睡覺,關起窗門來。
    呼蘭河這地方,就是在六月裏也是不十分熱的,夜裏總要蓋著薄棉被睡覺。
    等黃昏之後的烏鴉飛過時,隻能夠隔著窗子聽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烏鴉烏鴉你打場,
    給你二鬥糧……
    那漫天蓋地的一群黑烏鴉,呱呱地大叫著,在整個的縣城的頭頂上飛過去了。
    據說飛過了呼蘭河的南岸,就在一個大樹林子裏邊住下了。明天早晨起來再飛。
    夏秋之間每夜要過烏鴉,究竟這些成百成千的烏鴉過到哪裏去,孩子們是不大曉得的,大人們也不大講給他們聽。
    隻曉得念這套歌,“烏鴉烏鴉你打場,給你二鬥糧。”
    究竟給烏鴉二鬥糧做什麽,似乎不大有道理。
    烏鴉一飛過,這一天才真正地過去了。
    因為大昴星升起來了,大昴星好像銅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來了。
    蝙蝠也飛起來了。
    是凡跟著太陽一起來的,現在都回去了。人睡了,豬、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飛了。就連房根底下的牽牛花,也一朵沒有開的。含苞的含苞,卷縮的卷縮。含苞的準備著歡迎那早晨又要來的太陽,那卷縮的,因為它已經在昨天歡迎過了,它要落去了。
    隨著月亮上來的星夜,大昴星也不過是月亮的一個馬前卒,讓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來蛤蟆就叫,在河溝裏叫,在窪地裏叫。蟲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裏,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裏,有的叫在人家的墳頭上。
    夏夜若無風無雨就這樣地過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過完了,秋天就來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別不太大,也不過天涼了,夜裏非蓋著被子睡覺不可。種田的人白天忙著收割,夜裏多做幾個割高粱的夢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過就是漿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當當地亂響。
    “棒硾”一捶完,做起被子來,就是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們四季裏,風、霜、雨、雪地過著,霜打了,雨淋了。
    大風來時是飛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樣子。冬天,大地被凍裂了,江河被凍住了。再冷起來,江河也被凍得鏘鏘地響著裂開了紋。冬天,凍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腳。
    但這是大自然的威風,與小民們無關。
    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
    被冬天凍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藥鋪去買二兩紅花,泡一點紅花酒來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紅也不見消,也許就越來越腫起來,那麽再到“李永春”藥鋪去,這回可不買紅花了,是買了一貼膏藥來。
    回到家裏,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地就貼在凍瘡上了。這膏藥是真好,貼上了一點也不礙事。該趕車的去趕車,該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的是真好,見了水也不掉,該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還貼得上的。
    一貼,貼了半個月。
    呼蘭河這地方的人,什麽都講結實、耐用,這膏藥這樣地耐用,實在是合乎這地方的人情。雖然是貼了半個月,手也還沒有見好,但這膏藥總算是耐用,沒有白花錢。
    於是再買一貼去,貼來貼去,這手可就越腫越大了。還有些買不起膏藥的,就揀人家貼乏了的來貼。
    到後來,那結果,誰曉得是怎樣呢,反正一塌糊塗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地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
    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