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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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了夏天,蒿草長沒大人的腰了,長沒我的頭頂了,黃狗進去,連個影也看不見了。
夜裏一刮起風來,蒿草就刷拉刷拉地響著,因為滿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響聲就特別大,成群結隊地就響起來了。
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著煙,雨本來下得不很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得特別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迷漫得朦朦朧朧的,像是已經來了大霧,或者像是要變天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騰著白煙。
刮風和下雨,這院子是很荒涼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陽照在上空,這院子也一樣是荒涼的。沒有什麽顯眼耀目的裝飾,沒有人工設置過的一點痕跡,什麽都是任其自然,願意東,就東,願意西,就西。若是純然能夠做到這樣,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風景。但不對的,這算什麽風景呢?東邊堆著一堆朽木頭,西邊扔著一片亂柴火。左門旁排著一大片舊磚頭,右門邊曬著一片沙泥土。
沙泥土是廚子拿來搭爐灶的,搭好了爐灶,泥土就扔在門邊了。若問他還有什麽用處嗎,我想他也不知道,不過忘了就是了。
至於那磚頭可不知道是幹什麽的,已經放了很久了,風吹日曬,下了雨被雨澆。反正磚頭是不怕雨的,澆澆又礙什麽事。那麽就澆著去吧,沒人管它。其實也正不必管它,湊巧爐灶或是炕洞子壞了,那就用得著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來,用著多麽方便。但是爐灶就總不常壞,炕洞子修得也比較結實。不知哪裏找的這樣好的工人,一修上炕洞子就是一年,頭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壞的,就是到了第二年八月,也得泥水匠來、磚瓦匠來,用鐵刀一塊一塊地把磚砍著搬下來。所以那門前的一堆磚頭似乎是一年也沒有多大的用處。三年兩年的還是在那裏擺著。大概總是越擺越少,東家拿去一塊墊花盆,西家搬去一塊又是做什麽。不然若是越擺越多,那可就糟了,豈不是慢慢地會把房門封起來的嗎?
其實門前的那磚頭是越來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過了三年兩載也就沒有了。
可是目前還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時在曬著太陽,它陪伴著它,它陪伴著它。
除了這個,還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牆邊上,大缸旁邊還有一個破了口的壇子陪著它蹲在那裏。壇子底上沒有什麽,隻積了半壇雨水,用手攀著壇子邊一搖動:那水裏邊有很多活物,會上下地跑,似魚非魚,似蟲非蟲,我不認識。再看那勉強站著的,幾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經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裏邊可是什麽也沒有。其實不能夠說那是“裏邊”,本來這缸已經破了肚子,談不到什麽“裏邊”“外邊”了,就簡稱“缸碴”吧!在這缸碴上什麽也沒有,光滑可愛,用手一拍還會發響。小時候就總喜歡到旁邊去搬一搬,一搬就不得了了,在這缸碴的下邊有無數的潮蟲。嚇得趕快就跑。跑得很遠地站在那裏回頭看著,看了一回,那潮蟲亂跑一陣又回到那缸碴的下邊去了。
這缸碴為什麽不扔掉呢?大概就是專養潮蟲。
和這缸碴相對著,還扣著一個豬槽子,那豬槽子已經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槽子底上長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樣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長著做什麽。
靠著槽子的旁邊就睡著一柄生鏽的鐵犁頭。
說也奇怪,我家裏的東西都是成對的,成雙的。沒有單個的。
磚頭曬太陽,就有泥土來陪著。有破壇子,就有破大缸。
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像是它們都配了對,結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來。比方壇子裏的似魚非魚,大缸下邊的潮蟲,豬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為什麽,這鐵犁頭,卻看不出什麽新生命來,而是全體腐爛下去了。什麽也不生,什麽也不長,全體黃澄澄的。
用手一觸就往下掉末,雖然它本質是鐵的,但淪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黃泥做的了,就像要癱了的樣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來,真是遠差千裏,慚愧慚愧。這犁頭假若是人的話,一定要流淚大哭:“我的體質比你們都好哇,怎麽今天衰弱到這個樣子?”
它不但它自己衰弱,發黃,一下了雨,它那滿身的黃色的色素,還跟著雨水流到別人的身上去。那豬槽子的半邊已經被染黃了。
那黃色的水流,直流得很遠,是凡它所經過的那條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黃。
我家是荒涼的。
一進大門,靠著大門洞子的東壁是三間破房子,靠著大門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間破房子。再加上一個大門洞,看起來是七間連著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著很粗的木頭的房架。柁頭是很粗的,一個小孩抱不過來。都一律是瓦房蓋,房脊上還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著太陽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兩梢上,一邊有一個鴿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終年不動,停在那裏。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壞。
但我看它內容空虛。
西邊的三間,自家用裝糧食的,糧食沒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糧食倉子底下讓耗子咬出洞來,耗子的全家在吃著糧食。
耗子在下邊吃,麻雀在上邊吃。全屋都是土腥氣。窗子壞了,用板釘起來,門也壞了,每一開就顫抖抖的。
靠著門洞子西壁的三間房,是租給一家養豬的。那屋裏屋外沒有別的,都是豬了。大豬小豬,豬槽子,豬糧食。來往的人也都是豬販子,連房子帶人,都弄得氣味非常之壞。
說來那家也並沒有養了多少豬,也不過十個八個的。每當黃昏的時候,那叫豬的聲音遠近得聞。打著豬槽子,敲著圈棚,叫了幾聲,停了一停。聲音有高有低,在黃昏的莊嚴的空氣裏好像是說他家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除了這一連串的七間房子之外,還有六間破房子,三間破草房,三間碾磨房。
三間碾磨房一起租給那家養豬的了,因為它靠近那家養豬的。
三間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這房子它單獨地跑得那麽遠,孤伶伶的,毛頭毛腳的,歪歪斜斜地站在那裏。
房頂的草上長著青苔,遠看去,一片綠,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頂上就出蘑菇,人們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一樣,一采采了很多。這樣出蘑菇的房頂實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來間,其餘的都不會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裏的人一提著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
“這蘑菇是新鮮的,可不比那幹蘑菇,若是殺一個小雞炒上,那真好吃極了。”
“蘑菇炒豆腐,噯,真鮮!”
“雨後的蘑菇嫩過了仔雞。”
“蘑菇炒雞,吃蘑菇而不吃雞。”
“蘑菇下麵,吃湯而忘了麵。”
“吃了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薑絲,能吃八碗小米子幹飯。”
“你不要小看了這蘑菇,這是意外之財!”
同院住的那些羨慕的人,都恨自己為什麽不住在那草房裏。若早知道租了房子連蘑菇都一起租來了,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租房子還帶蘑菇的。於是感慨唏噓,相歎不已。
再說站在房間上正在采著的,在多少隻眼目之中,真是一種光榮的工作。於是也就慢慢地采,本來一袋煙的工夫就可以采完,但是要延長到半頓飯的工夫。同時故意選了幾個大的,從房頂上驕傲地拋下來,同時說:
“你們看吧,你們見過這樣幹淨的蘑菇嗎?除了是這個房頂,哪個房頂能夠長出這樣的好蘑菇來。”
那在下麵的,根本看不清房頂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以為一律是這樣大的,於是就更增加了無限的驚異。趕快彎下腰去拾起來,拿到家裏,晚飯的時候,賣豆腐的來,破費二百錢撿點豆腐,把蘑菇燒上。
可是那在房頂上的因為驕傲,忘記了那房頂有許多地方是不結實的,已經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腳掉下去了,把腳往外一拔,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鞋子從房頂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鍋裏,鍋裏正是翻開的滾水,鞋子就在滾水裏邊煮上了。鍋邊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覺得好玩,那一隻鞋子在開水裏滾著,翻著,還從鞋底上滾下一些泥漿來,弄得漏下去的粉條都黃忽忽的了。可是他們還不把鞋子從鍋裏拿出來,他們說,反正這粉條是賣的,也不是自己吃。
這房頂雖然產蘑菇,但是不能夠避雨。一下起雨來,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摸摸這個是濕的,摸摸那個是濕的。
好在這裏邊住的都是些個粗人。
有一個歪鼻瞪眼的名叫“鐵子”的孩子。他整天手裏拿著一柄鐵鍬,在一個長槽子裏邊往下切著,切些個什麽呢?初到這屋子裏來的人是看不清的,因為熱氣騰騰的這屋裏不知都在做些個什麽。細一看,才能看出來他切的是馬鈴薯。槽子裏都是馬鈴薯。
這草房是租給一家開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沒有好鞋襪,沒有好行李,一個一個的和小豬差不多,住在這房子裏邊是很相當的,好房子讓他們一住也怕是住壞了。何況每一下雨還有蘑菇吃。
這粉房裏的人吃蘑菇,總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燉粉,蘑菇煮粉。沒有湯的叫做“炒”,有湯的叫做“煮”,湯少一點的叫做“燉”。
他們做好了,常常還端著一大碗來送給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說:
“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但那粉房裏的人,從來沒吃死過,天天裏邊唱著歌,漏著粉。
粉房的門前搭了幾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掛在上邊。
他們一邊掛著粉,也是一邊唱著的。等粉條曬幹了,他們一邊收著粉,也是一邊地唱著。那唱不是從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著眼淚在笑似的。
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麽樣?人生是苦多樂少。
那粉房裏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牆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
正月十五正月正,
家家戶戶掛紅燈。
人家的丈夫團圓聚,
孟薑女的丈夫去修長城。
隻要是一個晴天,粉絲一掛起來了,這歌音就聽得見的。
因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所以那聲音比較地遼遠。偶爾也有裝腔女人的音調在唱“五更天”。
那草房實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頭就要多加一隻支柱,那支柱已經有七八隻之多了,但是房子還是天天地往北邊歪。越歪越厲害,我一看了就害怕,怕從那旁邊一過,恰好那房子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那房子實在是不像樣子了,窗子本來是四方的,都歪斜得變成菱形的了。門也歪斜得關不上了。牆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來似的,向一邊跳出來了。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地往北走,已經拔了榫,脫離別人的牽掣,而它自己單獨行動起來了。那些釘在房脊上的椽杆子,能夠跟著它跑的,就跟著它一順水地往北邊跑下去了;不能夠跟著它跑的,就掙斷了釘子,而垂下頭來,向著粉房裏的人們的頭垂下來,因為另一頭是壓在簷外,所以不能夠掉下來,隻是滴裏郎當地垂著。
我一次進粉房去,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怎樣漏法。但是不敢細看,我很怕那椽子頭掉下來打了我。
一刮起風來,這房子就喳喳地山響,大柁響,馬梁響,門框、窗框響。
一下了雨,又是喳喳地響。
不刮風,不下雨,夜裏也是會響的,因為夜深人靜了,萬物齊鳴,何況這本來就會響的房子,哪能不響呢。
以它響得最厲害。別的東西的響,是因為傾心去聽它,就是聽得到的,也是極幽渺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許是因為一個人的耳鳴而引起來的錯覺。
比方貓、狗、蟲子之類的響叫,那是因為它們是生物的緣故。可曾有人聽過夜裏房子會叫的。誰家的房子會叫,叫得好像個活物似的,嚓嚓的,帶著無限的重量,往往會把睡在這房子裏的人叫醒。
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個身說:
“房子又走了。”
真是活神活現,聽他說了這話,好像房子要搬了場似的。
房子都要搬場了,為什麽睡在裏邊的人還不起來,他是不起來的,他翻了個身又睡了。
住在這裏邊的人,對於房子就要倒的這回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們已經有了血族的關係,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這房一旦倒了,也不會壓到他們,就像是壓到了,也不會壓死的,絕對地沒有生命的危險。這些人的過度的自信,不知從哪裏來的,也許住在那房子裏邊的人都是用鐵鑄的,而不是肉長的。再不然就是他們都是敢死隊,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為什麽這麽勇敢?生死不怕。
若說他們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對的。比方那曬粉條的人,從杆子上往下摘粉條的時候,那杆子掉下來了,就嚇他一哆嗦。粉條打碎了,他還沒有敲打著。他把粉條收起來,他還看著那杆子,他思索起來,他說:
“莫不是……”
他越想越奇怪,怎麽粉打碎了,而人沒打著呢。他把那杆子扶了上去,遠遠地站在那裏看著,用眼睛捉摸著。越捉摸越覺得可怕。
“唉呀!這要是落到頭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象了。於是他摸著自己的頭頂,他覺得萬幸萬幸,下回該加小心。
本來那杆子還沒有房椽子那麽粗,可是他一看見,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曬粉條的時候,他都是躲著那杆子,連在它旁邊走也不敢走,總是用眼睛溜著它,過了很多日才算把這回事忘了。
若下雨打雷的時候,他就把燈滅了,他們說雷撲火,怕雷劈著。
他們過河的時候,拋兩個銅板到河裏去,傳說河是饞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銅板一擺到河裏,河神高興了,就不會把他們淹死了。
這證明住在這嚓嚓響著的草房裏的他們,也是很膽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樣是顫顫驚驚地活在這世界上。
那麽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們為什麽不怕呢?
據賣饅頭的老趙頭說:
“他們要的就是這個要倒的麽!”
據粉房裏的那個歪鼻瞪眼的孩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