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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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婦要她周周正正。”
    據同院住的周家的兩位少年紳士說:
    “這房子對於他們那等粗人,就再合適也沒有了。”
    據我家的有二伯說:
    “是他們貪圖便宜,好房子呼蘭城裏有的多,為啥他們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錢的呀,不像是咱們家這房子,一年送來十斤二十斤的幹粉就完事,等於白住。你二伯是沒有家眷,若不我也找這樣房子去住。”
    有二伯說的也許有點對。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為他們幾次的全體挽留才留下來的。
    至於這個房子將來倒或不倒,或是發生什麽幸與不幸,大家都以為這太遠了,不必想了。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那邊住著幾個漏粉的,那邊住著幾個養豬的。養豬的那廂房裏還住著一個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裏打著梆子,通夜地打。
    養豬的那一家有幾個閑散雜人,常常聚在一起唱著秦腔,拉著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則喜歡在晴天裏邊唱一個《歎五更》。
    他們雖然是拉胡琴、打梆子、歎五更,但是並不是繁華的,並不是一往直前的,並不是他們看見了光明,或是希望著光明,這些都不是的。
    他們看不見什麽是光明的,甚至於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了瞎子的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但瞎子卻感到實在是溫暖了。
    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哪裏,可是他們實實在在地感得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麽希望,隻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
    逆來的,順受了。
    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
    磨房裏那打梆子的,夜裏常常是越打越響,他越打得激烈,人們越說那聲音淒涼。
    因為他單單的響音,沒有同調。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粉房旁邊的那小偏房裏,還住著一家趕車的。那家喜歡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來,喝喝咧咧唱起來了。鼓聲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說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對一答,蒼涼,幽渺,真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終年生病,跳大神都是為她跳的。
    那家是這院子頂豐富的一家,老少三輩。家風是幹淨利落,為人謹慎,兄友弟恭,父慈子愛。家裏絕對地沒有閑散雜人。絕對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說唱就唱,說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靜靜的。跳大神不算。
    那終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趕車的,二兒子也是趕車的。一個兒子都有一個媳婦。大兒媳婦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兒媳婦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這些,老太太還有兩個孫兒。大孫兒是二兒子的,二孫兒是大兒子的。
    因此他家裏稍稍有點不睦,那兩個媳婦妯娌之間,稍稍有點不合適,不過也不很明朗化。隻是你我之間各自曉得。做嫂子的總覺得兄弟媳婦對她有些不馴,或者就因為她的兒子大的緣故吧。兄弟媳婦就總覺得嫂子是想壓她,憑什麽想壓人呢?自己的兒子小,沒有媳婦指使著,看了別人還眼氣。
    老太太有了兩個兒子,兩個孫子,認為十分滿意了。人手整齊,將來的家業,還不會興旺的嗎?就不用說別的,就說趕大車這把力氣也是夠用的。看看誰家的車上是爺四個,拿鞭子的,坐在車後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沒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
    所以老太太雖然是終年病著,但很樂觀,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麽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覺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理得的了,何況還活著,還能夠看得見兒子們的忙忙碌碌。
    媳婦們對於她也很好的,總是隔長不短地張羅著給她花幾個錢跳一跳大神。
    每一次跳神的時候,老太太總是坐在炕裏,靠著枕頭,掙紮著坐了起來,向那些來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們講:
    “這回是我大媳婦給我張羅的。”或是:“這回是我二媳婦給我張羅的。”
    她說的時候非常得意,說著說著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癱病,就趕快招媳婦們來把她放下了。放下了還要喘一袋煙的工夫。
    看熱鬧的人,沒有一個不說老太太慈祥的,沒有一個不說媳婦孝順的。
    所以每一跳大神,遠遠近近的人都來了,東院西院的,還有前街後街的也都來了。
    隻是不能夠預先訂座,來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來得晚的,就得站著了。
    一時這胡家的孝順,居於領導的地位,風傳一時,成為婦女們的楷模。
    不但婦女,就是男人也得說:
    “老胡家人旺,將來財也必旺。”
    “天時、地利、人和,最要緊的還是人和。人和了,天時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將來看著吧,今天人家趕大車的,再過五年看,不是二等戶,也是三等戶。”
    我家的有二伯說:
    “你看著吧,過不了幾年人家就騾馬成群了。別看如今人家就一輛車。”
    他家的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的不睦,雖然沒有新的發展,可也總沒有消滅。
    大孫子媳婦通紅的臉,又能幹,又溫順。人長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說起話來,聲音不大不小。正合適配到他們這樣的人家。
    車回來了,牽著馬就到井邊去飲水。車馬一出去了,就打草。看她那長相可並不是做這類粗活的人,可是做起事來並不弱於人,比起男人來,也差不了許多。
    放下了外邊的事情不說,再說屋裏的,也樣樣拿得起來。剪、裁、縫、補,做哪樣像哪樣,他家裏雖然沒有什麽綾羅綢緞可做的,就說粗布衣也要做個四六見線,平平板板。一到過年的時候,無管怎樣忙,也要偷空給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雙花鞋。雖然沒有什麽好的鞋麵,就說青水布的,也要做個精致。雖然沒有絲線,就用棉花線,但那顏色卻配得水靈靈地新鮮。
    奶奶婆婆的那雙繡的是桃紅的大瓣蓮花。大娘婆婆的那雙繡的是牡丹花。婆婆的那雙繡的是素素雅雅的綠葉蘭。
    這孫子媳婦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問她婆家怎樣,她說都好都好,將來非發財不可。大伯公是怎樣地兢兢業業,公公是怎樣地吃苦耐勞。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無一不好。完全順心,這樣的婆家實在難找。
    雖然她的丈夫也打過她,但她說,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
    於是也心滿意足地並不以為那是缺陷了。
    她把繡好的花鞋送給奶奶婆婆,她看她繡了那麽一手好花,她感到了對這孫子媳婦有無限的慚愧,覺得這樣一手好針線,每天讓她喂豬打狗的,真是難為了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來,把那鞋接過來,真是不知如何說好,隻是輕輕地托著那鞋,蒼白的臉孔,笑盈盈地點著頭。
    這是這樣好的一個大孫子媳婦。二孫子媳婦也訂好了,隻是二孫子還太小,一時不能娶過來。
    她家的兩個妯娌之間的摩擦,都是為了這沒有娶過來的媳婦。她自己的婆婆主張把她接過來,做團圓媳婦,嬸婆婆就不主張接來,說她太小不能幹活,隻能白吃飯,有什麽好處。
    爭執了許久,來與不來,還沒有決定。等下回給老太太跳大神的時候,順便問一問大仙家再說吧。
    我家是荒涼的。
    天還未明,雞先叫了;後邊磨房裏那梆子聲還沒有停止,天就發白了。天一發白,烏鴉群就來了。
    我睡在祖父旁邊,祖父一醒,我就讓祖父念詩,祖父就念: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覺不知不覺地就睡醒了,醒了一聽,處處有鳥叫著,回想昨夜的風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講的,這是我的約請。
    祖父正在講著詩,我家的老廚子就起來了。
    他咳嗽著,聽得出來,他擔著水桶到井邊去挑水去了。
    井口離得我家的住房很遠,他搖著井繩嘩啦啦地響,日裏是聽不見的,可是在清晨,就聽得分外地清明。
    老廚子挑完了水,家裏還沒有人起來。
    聽得見老廚子刷鍋的聲音刷拉拉地響。老廚子刷完了鍋,燒了一鍋洗臉水了,家裏還沒有人起來。
    我和祖父念詩,一直念到太陽出來。
    祖父說:
    “起來吧。”
    “再念一首。”
    祖父說:
    “再念一首可得起來了。”
    於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賴起來不算了,說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這樣糾纏不清地鬧。等一開了門,到院子去,院子裏邊已經是萬道金光了,大太陽曬在頭上都滾熱的了。太陽兩丈高了。
    祖父到雞架那裏去放雞,我也跟在那裏,祖父到鴨架那裏去放鴨,我也跟在後邊。
    我跟著祖父,大黃狗在後邊跟著我。我跳著,大黃狗搖著尾巴。
    大黃狗的頭像盆那麽大,又胖又圓,我總想要當一匹小馬來騎它。祖父說騎不得。
    但是大黃狗是喜歡我的,我是愛大黃狗的。
    雞從架裏出來了,鴨子從架裏出來了,它們抖擻著毛,一出來就連跑帶叫的,吵的聲音很大。
    祖父撒著通紅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黃的穀粒子在地上。
    於是雞啄食的聲音,咯咯地響成群了。
    喂完了雞,往天空一看,太陽已經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裏,擺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飯米湯,澆白糖;我則不吃,我要吃燒苞米;祖父領著我,到後園去,趟著露水去到苞米叢中為我擗一穗苞米來。
    擗來了苞米,襪子、鞋,都濕了。
    祖父讓老廚子把苞米給我燒上,等苞米燒好了,我已經吃了兩碗以上的飯米湯澆白糖了。苞米拿來,我吃了一兩個粒,就說不好吃,因為我已吃飽了。
    於是我手裏拿著燒苞米就到院子去喂大黃去了。
    “大黃”就是大黃狗的名字。
    街上,在牆頭外麵,各種叫賣聲音都有了,賣豆腐的,賣饅頭的,賣青菜的。
    賣青菜的喊著,茄子、黃瓜、莢豆和小蔥子。
    一挑喊著過去了,又來了一挑;這一挑不喊茄子、黃瓜,而喊著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裏則仍是靜悄悄的。
    滿院子蒿草,草裏麵叫著蟲子。破東西,東一件西一樣地扔著。
    看起來似乎是因為清早,我家才冷靜,其實不然的,是因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緣故。
    哪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靜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
    據說,那團圓媳婦的靈魂,也來到了東大橋下。說她變了一隻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地就到橋下來哭。
    我玩的時候,除了在後花園裏,有祖父陪著,其餘的玩法,就隻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簷下搭了個小布棚,玩著玩著就睡在那布棚裏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來的,摘下來直立著是立不住的,就靠著牆斜立著,正好立出一個小斜坡來,我稱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這小屋裏邊去了。
    我家滿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飛著許多蜻蜓,那蜻蜓是為著紅蓼花而來的。可是我偏偏喜歡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裏邊睡著了。
    蒿草裏邊長著一叢一叢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裏邊搜索著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邊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邊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給我遮著蔭涼。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裏邊做著夢,那是下午晚飯之前,太陽偏西的時候。大概我睡得不太著實,我似乎是聽到了什麽地方有不少的人講著話,說說笑笑,似乎是很熱鬧。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卻聽不清,隻覺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裏,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裏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幾個人在一起嚷嚷著。
    我似睡非睡地聽了一會就又聽不見了。大概我已經睡著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裏去,老廚子第一個就告訴我:
    “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來啦,你還不知道,快吃了飯去看吧!”
    老廚子今天特別忙,手裏端著一盤黃瓜菜往屋裏走,因為跟我指手劃腳地一講話,差一點沒把菜碟子掉在地上,隻把黃瓜絲打翻了。
    我一走進祖父的屋去,隻有祖父一個人坐在飯桌前麵,桌子上邊的飯菜都擺好了,卻沒有人吃。母親和父親都沒有來吃飯,有二伯也沒有來吃飯。祖父一看見我,祖父就問我:
    “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為我是去看團圓媳婦回來的。我說我不知道,我在草棵裏邊吃天星星來的。
    祖父說:
    “你媽他們都去看團圓媳婦去了,就是那個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說著就招呼老廚子,讓他把黃瓜菜快點拿來。
    醋拌黃瓜絲,上邊澆著辣椒油,紅的紅,綠的綠,一定是那老廚子又重切了一盤的,那盤我眼看著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黃瓜菜也來了,祖父說:
    “快吃吧,吃了飯好看團圓媳婦去。”
    老廚子站在旁邊,用圍裙在擦著他滿臉的汗珠,他每一說話就眨巴眼睛,從嘴裏往外噴著唾沫星。他說:
    “那看團圓媳婦的人才多呢!糧米鋪的二老婆,帶著孩子也去了。後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楊家也來了不少的人,都是從牆頭上跳過來的。”
    他說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見的。
    經他這一喧嘩,我說:
    “爺爺,我不吃飯了,我要看團圓媳婦去。”
    祖父一定讓我吃飯,他說吃了飯他帶我去。我急得一頓飯也沒有吃好。
    我從來沒有看過團圓媳婦,我以為團圓媳婦不知道多麽好看呢!越想越覺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著急也越覺得是非特別好看不可。不然,為什麽大家都去看呢。不然,為什麽母親也不回來吃飯呢。
    越想越著急,一定是很好看的節目都看過。若現在就去,還多少看得見一點,若再去晚了,怕是就來不及了。我就催促著祖父:
    “快吃,快吃,爺爺快吃吧。”
    那老廚子還在旁邊亂講亂說,祖父間或問他一兩句。
    我看那老廚子打擾祖父吃飯,我就不讓那老廚子說話。那老廚子不聽,還是笑嘻嘻地說。我就下地把老廚子硬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