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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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飛,這是幹什麽,一點聲響也沒有,一點影子也看不見。還不比過河往河裏扔錢,往河裏扔錢,還聽一個響呢,還打起一個水泡呢。這是什麽代價也沒有的,好比自己發了昏,把錢丟了,好比遇了強盜,活活地把錢搶去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差一點沒因為心內的激憤而流了眼淚。她一想十吊錢一帖,這哪裏是抽帖,這是抽錢。
於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了。她趕快跑到臉盆那裏去,把手洗了,這可不是鬧笑話的,這是十吊錢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爺那裏禱告了一番。禱告完了才能夠抽帖的。
她第一帖就抽了個綠的,綠的不大好,綠的就是鬼火。
她再抽一抽,這一帖就更壞了,原來就是那最壞的,不死也得見閻王的裏邊包著藍色藥粉的那張帖。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見兩帖都壞,本該抱頭大哭,但是她沒有那麽的。自從團圓媳婦病重了,說長的、道短的、說死的、說活的,樣樣都有。又加上已經左次右番地請胡仙、跳大神、鬧神鬧鬼,已經使她見過不少的世麵了。說活雖然高興,說去見閻王也不怎樣悲哀,似乎一時也總像見不了的樣子。
於是她就問那雲遊真人,兩帖抽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個方法可以破一破?雲遊真人就說了:
“拿筆拿墨來。”
她家本也沒有筆,大孫子媳婦就跑到大門洞子旁邊那糧米鋪去借去了。
糧米鋪的山東女老板,就用山東腔問她:
“你家做啥?”
大孫子媳婦說:
“給弟妹畫病。”
女老板又說:
“你家的弟妹,這一病就可不淺,到如今好了點沒?”
大孫子媳婦本想端著硯台,拿著筆就跑,可是人家關心,怎好不答,於是去了好幾袋煙的工夫,還不見回來。
等她抱了硯台回來的時候,那雲遊真人,已經把紅紙都撕好了。於是拿起筆來,在他撕好的四塊紅紙上,一塊上邊寫了一個大字。那紅紙條也不過半寸寬,一寸長,他寫的那字大得都要從紅紙的四邊飛出來了。
他家本沒有識字的人,灶王爺上的對聯還是求人寫的。這四個字,一模一樣,好像一母所生,也許寫的就是一個字。
大孫子媳婦看看不認識,奶奶婆婆看看也不認識。雖然不認識,大概這個字一定也壞不了,不然,就用這個字怎麽能破開一個人不見閻王呢?於是都一齊點頭稱好。
那雲遊真人又命拿漿糊來。她們家終年不用漿糊,漿糊多麽貴,白麵十多吊錢一斤。都是用黃米飯粒來黏鞋麵的。
大孫子媳婦到鍋裏去鏟了一塊黃黏米飯來。雲遊真人就用飯粒貼在紅紙上了。於是掀開團圓媳婦蒙在頭上的破棉襖,讓她拿出手來,一個手心上給她貼一張。又讓她脫了襪子,一隻腳心上給她貼上一張。
雲遊真人一見腳心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說的用烙鐵給她烙的。可是他假裝不知,問說:
“這腳心可是生過什麽病症嗎?”
團圓媳婦的婆婆連忙就接過來說:
“我方才不是說過嗎,是我用烙鐵給她烙的。哪裏會見過的呢?走道像飛似的,打她,她記不住,我就給她烙一烙。好在也沒什麽,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不來地,過後也就好了。”
那雲遊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嚇唬她一下,就說這腳心的疤,雖然是貼了紅帖,也怕貼不住,閻王爺是什麽都看得見的,這疤怕是就給了閻王爺以特殊的記號,有點不大好辦。
雲遊真人說完了,看一看她們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樣怕。
於是他就說得嚴重一些:
“這疤不掉,閻王爺在三天之內就能夠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剛才的那帖是再準也沒有的了,這紅帖也絕沒有用處。”
他如此地嚇唬著她們,似乎她們從奶奶婆婆到孫子媳婦都不大怕。那雲遊真人,連想也沒有想,於是開口就說:
“閻王爺不但要捉團圓媳婦去,還要捉了團圓媳婦的婆婆去,現世現報,拿烙鐵烙腳心,這不是虐待,這是什麽。婆婆虐待媳婦,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鍋,老胡家的婆婆虐待媳婦……”
他就越說越聲大,似乎要喊了起來,好像他是專打抱不平的好漢,而變了他原來的態度了。
一說到這裏,老胡家的老少三輩都害怕了,毛骨悚然,以為她家裏又是撞進來了什麽惡魔。而最害怕的是團圓媳婦的婆婆,嚇得亂哆嗦,這是多麽駭人聽聞的事情,虐待媳婦世界上能有這樣的事情嗎?
於是團圓媳婦的婆婆趕快跪下了,麵向著那雲遊真人,眼淚一對一雙地往下落:
“這都是我一輩子沒有積德,有孽遭到兒女的身上,我哀告真人,請真人誠心地給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靈法,讓我的媳婦死裏逃生吧。”
那雲遊真人立刻就不說見閻王了,說她的媳婦一定見不了閻王,因為他還有一個辦法一辦就好的;說來這法子也簡單得很,就是讓團圓媳婦把襪子再脫下來,用筆在那疤痕上一畫,閻王爺就看不見了。
當場就脫下襪子來在腳心上畫了,一邊畫著還嘴裏咕嚕咕嚕地念著咒語。這一畫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旁邊看著的人倒覺十分地容易,可是那雲遊真人卻冒了滿頭的汗。他故意地咬牙切齒,皺麵瞪眼。這一畫也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
畫完了,把錢一算,抽了兩帖二十吊。寫了四個紅紙貼在腳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價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於二十吊。外加這一畫,這一畫本來是十吊錢,現在就給打個對折吧,就算五吊錢一隻腳心,一共畫了兩隻腳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雲遊真人拿了這五十吊錢樂樂嗬嗬地走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在她剛要抽帖的時候,一聽每帖十吊錢,她就心痛得了不得,又要想用這錢養雞,又要想用這錢養豬。等到現在五十吊錢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雞了,也不想養豬了。因為她想,事到臨頭,不給也是不行了。帖也抽了,字也寫了,要想不給人家錢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臨頭,還有什麽辦法呢?別說五十吊,就是一百吊錢也得算著嗎!不給還行嗎?
於是她心安理得地把五十吊錢給了人家了。這五十吊錢,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裏拾黃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賣了幾十吊錢。在田上拾黃豆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經過主人家的收割,還能夠剩下多少豆粒呢?而況窮人聚了那麽大的一群,孩子、女人、老太太……你搶我奪的,你爭我打的。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得腰酸腿疼。唉,為著這點豆子,那團圓媳婦的婆婆還到“李永春”藥鋪,去買過二兩紅花的。那就是因為在土上爬豆子的時候,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沒有在乎,把刺拔出來也就去他的了,該拾豆子還是拾豆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麽樣,睡了一夜那指甲就腫起來了,腫得和茄子似的。
這腫一腫又算什麽呢?又不是皇上娘娘,說起來可真嬌慣了,哪有一個人吃天靠天,而不生點天災的?
鬧了好幾天,夜裏痛得火喇喇地不能睡覺了。這才去買了二兩紅花來。
說起買紅花來,是早就該買的。奶奶婆婆勸她買,她不買。大孫子媳婦勸她買,她也不買。她的兒子想用孝順來征服他的母親,他強硬地要去給她買,因此還挨了他媽的一煙袋鍋子,這一煙袋鍋子就把兒子的腦袋給打了雞蛋大的一個包。
“你這小子,你不是敗家嗎?你媽還沒死,你就作了主了。小兔崽子,我看著你再說買紅花的!小兔崽子我看著你的。”
就這一邊罵著,一邊煙袋鍋子就打下來了。
後來也到底還是買了,大概是驚動了東鄰西舍,這家說說,那家講講的,若再不買點紅花來,也太不好看了。讓人家說老胡家的大兒媳婦,一年到頭,就能夠尋尋覓覓地積錢,錢一到她的手裏,就好像掉了地縫了,一個錢也再不用想從她的手裏拿出來。假若這樣地說開去,也是不太好聽。何況這揀來的豆子能賣好幾十吊呢,花個三吊兩吊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買上二兩紅花來擦擦。
想雖然是這樣想過了,但到底還沒有決定,延持了好幾天還沒有“一咬牙”。
最後也畢竟是買了,她選擇了一個頂嚴重的日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個指頭,而是整個的手都腫起來了。那原來腫得像茄子的指頭,現在更大了,已經和一個小冬瓜似的了。
而且連手掌也無限度地胖了起來,胖得和張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來,就嫌自己太瘦,她總說,太瘦的人沒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腳的,一看就不帶福相。尤其是精瘦的兩隻手,一伸出來和雞爪似的,真是輕薄的樣子。
現在她的手是胖了,但這樣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時她也發了點熱,她覺得眼睛和嘴都幹,臉也發燒,身上也時冷時熱,她就說:
“這手是要鬧點事嗎?這手……”
一清早起,她就這樣地念了好幾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動也不能動了,好像一匹大貓或者一個小孩的頭似的,她把它放在枕頭上和她一齊地躺著。
“這手是要鬧點事的吧!”
當她的兒子來到她旁邊的時候,她就這樣說。
她的兒子一聽她母親的口氣,就有些了解了。大概這回她是要買紅花的了。
於是她的兒子跑到奶奶的麵前,去商量著要給他母親去買紅花。他們家住的是南北對麵的炕,那商量的話聲,雖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親是聽到的了。聽到了,也假裝沒有聽到,好表示這買紅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並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沒有讓他們去買紅花。
在北炕上,祖孫二人商量了一會,孫子說向她媽去要錢去。祖母說:
“拿你奶奶的錢先去買吧,你媽好了再還我。”
祖母故意把這句說得聲音大一點,似乎故意讓她的大兒媳婦聽見。
大兒媳婦是不但這句話,就是全部的話也都了然在心了,不過裝著不動就是了。
紅花買回來了,兒子坐到母親的旁邊,兒子說:
“媽,你把紅花酒擦上吧。”
母親從枕頭上轉過臉兒來,似乎買紅花這件事情,事先一點也不曉得,說:
“喲!這小兔羔子,到底買了紅花來……”
這回可並沒有用煙袋鍋子打,倒是安安靜靜地把手伸出來,讓那浸了紅花的酒,把一隻胖手完全染上了。
這紅花到底是二吊錢的,還是三吊錢的?若是二吊錢的倒給的不算少,若是三吊錢的,那可貴了一點。若是讓她自己去買,她可絕對地不能買這麽多,也不就是紅花嗎!紅花就是紅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誰曉得?也不過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