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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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一說,十分使人感激。於是讓到屋裏,坐在奶奶婆婆的炕沿上。給他倒一杯水,給他裝一袋煙。
    大孫子媳婦先過來說:
    “我家的弟妹,年本十二歲,因為她長得太高,就說她十四歲。又說又笑,百病皆無。自接到我們家裏就一天一天地黃瘦。到近來就水不想喝,飯不想吃,睡覺的時候睜著眼睛,一驚一乍的。什麽偏方都吃過了,什麽香火也都燒過了,就是百般地不好……”
    大孫子媳婦還沒有說完,大娘婆婆就接著說:
    “她來到我家,我沒給她氣受,哪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一天打八頓,罵三場。可是我也打過她,那是我要給她一個下馬威。我隻打了她一個多月,雖然說我打得狠了一點,可是不狠哪能夠規矩出一個好人來。我也是不願意狠打她的,打得連喊帶叫的,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有幾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讓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幾回,打得是狠著點了,打昏過去了。可是隻昏了一袋煙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澆過來了。是打狠了一點,全身也都打青了,也還出了點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雞蛋青子給她擦上了。也沒有腫得怎樣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這孩子,嘴也是特別硬,我一打她,她就說她要回家。
    “我就問她:‘哪兒是你的家?這兒不就是你的家嗎?’她可就偏不這樣說。她說回她的家。我一聽就更生氣。人在氣頭上還管得了這個那個,因此我也用燒紅過的烙鐵烙過她的腳心。
    “誰知道來,也許是我把她打掉了魂啦,也許是我把她嚇掉了魂啦。她一說她要回家,我不用打她,我就說看你回家,我用鎖鏈子把你鎖起來。她就嚇得直叫。大仙家也看過了,說是要她出馬。一個團圓媳婦的花費也不少呢,你看她八歲我訂下她的,一訂就是八兩銀子,年年又是頭繩錢,鞋麵錢的,到如今又用火車把她從遼陽接來,這一路的盤費。到了這兒,就是今天請神,明天看香火,幾天吃偏方。若是越吃越好,那還罷了。可是百般地不見好,將來誰知道來……到結果……”
    不遠千裏而來的這位抽帖兒的,端莊嚴肅,風塵仆仆,穿的是藍袍大衫,罩著棉襖,頭上戴的是長耳四喜帽,使人一見了就要尊之為師。
    所以奶奶婆婆也說:
    “快給我二孫子媳婦抽一個帖吧,看看她的命理如何。”
    那抽帖兒的一看,這家人家真是誠心誠意,於是他就把皮耳帽子從頭上摘下來了。
    一摘下帽子來,別人都看得見,這人頭頂上梳著發卷,戴著道帽。一看就知道他可不是市井上一般的平凡的人。別人正想要問,還不等開口,他就說他是某山上的道人,他下山來是為的奔向山東的泰山去,誰知路出波折,缺少盤纏,就流落在這呼蘭河的左右,已經不下半年之久了。
    人家問他,既是道人,為什麽不穿道人的衣裳。他回答說:
    “你們哪裏曉得,世間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苦。這地方的警察特別厲害,他一看穿了道人的衣裳,他就說三問四。他們那些叛道的人,無理可講,說抓就抓,說拿就拿。”
    他還有一個別號,叫雲遊真人,他說一提雲遊真人,遠近皆知。無管什麽病痛或是吉凶,若一抽了他的帖兒,則生死存亡就算定了。他說他的帖法,是張天師所傳。
    他的帖兒並不多,隻有四個,他從衣裳的口袋裏一個一個地往外摸,摸出一帖來是用紅紙包著,再一帖還是紅紙包著,摸到第四帖也都是紅紙包著。
    他說帖下也沒有字,也沒有影。裏邊隻包著一包藥麵,一包紅,一包綠,一包藍,一包黃。抽著黃的就是黃金富貴,抽著紅的就是紅顏不老。抽到綠的就不大好了,綠色的是鬼火。抽到藍的也不大好,藍的就是鐵臉藍青,張天師說過,鐵臉藍青,不死也得見閻王。
    那抽帖的人念完了一套,就讓病人的親人伸出手來抽。
    團圓媳婦的婆婆想,這倒也簡單、容易,她想趕快抽一帖出來看看,命定是死是活,多半也可以看出來個大概。不曾想,剛一伸出手去,那雲遊真人就說:
    “每帖十吊錢,抽著藍的,若嫌不好,還可以再抽,每帖十吊……”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可不是白抽的,十吊錢一張可不是玩的,一吊錢撿豆腐可以撿二十塊。
    三天撿一塊豆腐,二十塊,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若是隔十天撿一塊,一個月撿三塊,那就半年都不缺豆腐吃了。
    她又想,三天一塊豆腐,哪有這麽浪費的人家。依著她一個月撿一塊大家嚐嚐也就是了,那麽辦,二十塊豆腐,每月一塊,可以吃二十個月,這二十個月,就是一年半還多兩個月。
    若不是買豆腐,若養一口小肥豬,經心地喂著它,喂得胖胖的,喂到五六個月,那就是多少錢哪!喂到一年,那就是千八百吊了……
    再說就是不買豬,買雞也好,十吊錢的雞,就是十來個,一年的雞,第二年就可以下蛋,一個蛋,多少錢!就說不賣雞蛋,就說拿雞蛋換青菜吧,一個雞蛋換來的青菜,夠老少三輩吃一天的了……何況雞會生蛋,蛋還會生雞,永遠這樣循環地生下去,豈不有無數的雞,無數的蛋了嗎?豈不發了財嗎?
    但她可並不是這麽想,她想夠吃也就算了,夠穿也就算了。一輩子儉儉樸樸,多多少少積儲了一點也就夠了。她雖然是愛錢,若說讓她發財,她可絕對地不敢。
    那是多麽多呀!數也數不過來了。記也記不住了。假若是雞生了蛋,蛋生了雞,來回地不斷地生,這將成個什麽局麵,雞豈不和螞蟻一樣多了嗎?看了就要眼花,眼花就要頭痛。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也養過雞,就是養了十吊錢的。
    她也不多養,她也不少養。十吊錢的就是她最理想的。十吊錢買了十二個小雞仔,她想:這就正好了,再多怕丟了,再少又不夠十吊錢的。
    在她一買這剛出蛋殼的小雞子的時候,她就挨著個看,這樣的不要,那樣的不要。黑爪的不要,花膀的不要,腦門上帶點的又不要。她說她親娘就是會看雞,那真是養了一輩子雞呀!年年養,可也不多養。可是一輩子針啦,線啦,沒有缺過,一年到頭沒花過錢,都是拿雞蛋換的。人家那眼睛真是認貨,什麽樣的雞短命,什麽樣的雞長壽,一看就跑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就說這樣的雞下蛋大,那樣的雞下蛋小,她都一看就在心裏了。
    她一邊買著雞,她就一邊怨恨著自己沒有用,想當年為什麽不跟母親好好學學呢!唉!年輕的人哪裏會慮後事。她一邊買著,就一邊感歎。她雖然對這小雞仔的選擇上邊,也下了萬分的心思,可以說是選無可選了。那賣雞子的人一共有二百多小雞,她通通地選過了,但究竟她所選了的,是否都是頂優秀的,這一點,她自己也始終把握不定。
    她養雞,是養得很經心的,她怕貓吃了,怕耗子咬了。
    她一看那小雞,白天一打盹,她就給驅著蒼蠅,怕蒼蠅把小雞咬醒了。她讓它多睡一會,她怕小雞睡眠不足。小雞的腿上,若讓蚊子咬了一塊疤,她一發現了,她就立刻泡了艾蒿水來給小雞來擦。她說若不及早地擦呀,那將來是公雞就要長不大,是母雞就要下小蛋。
    小雞蛋一個換兩塊豆腐,大雞蛋換三塊豆腐。這是母雞。再說公雞,公雞是一刀菜,誰家殺雞不想殺胖的。小公雞是不好賣的。
    等她的小雞略微長大了一點,能夠出了屋了,能夠在院子裏自己去找食吃去的時候,她就把它們給染了六匹紅的,六匹綠的,都是在腦門上。
    至於把顏色染在什麽地方,那就先得看鄰居家的都染在什麽地方,而後才能夠決定。鄰居家的小雞把色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腦門上。鄰居家的若染在了腦門上,那她就要染在肚囊上。大家切不要都染在一個地方,染在一個地方可怎麽能夠識別呢?你家的跑到我家來,我家的跑到你家去,那麽豈不又要混亂了嗎?
    小雞上染了顏色是十分好看的,紅腦門的,綠腦門的,好像它們都戴了花帽子。好像不是養的小雞,好像養的是小孩似的。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她養雞的時候就說過:
    “養雞可比養小孩更嬌貴,誰家的孩子還不就是扔在旁邊他自己長大的,蚊子咬咬,臭蟲咬咬,那怕什麽的,哪家的孩子的身上沒有個疤拉癤子的。沒有疤拉癤子的孩子都不好養活,都要短命的。”
    據她說,她一輩子的孩子並不多,就是這一個兒子,雖然說是稀少,可是也沒有嬌養過。到如今那身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塊。
    她說:
    “不信,脫了衣裳給大家夥看看……那孩子那身上的疤拉,真是多大的都有,碗口大的也有一塊。真不是說,我對孩子真沒有嬌養過。除了他自個兒跌的摔的不說,就說我用劈柴棒子打的也落了好幾個疤。養活孩子可不是養活雞鴨的呀!養活小雞,你不好好養它,它不下蛋。一個蛋,大的換三塊豆腐,小的換兩塊豆腐,是鬧玩的嗎?可不是鬧著玩的。”
    有一次,她的兒子踏死了一個小雞仔,她打了她兒子三天三夜,她說:
    “我為什麽不打他呢?一個雞子就是三塊豆腐,雞仔是雞蛋變的呀!要想變一個雞仔,就非一個雞蛋不行,半個雞蛋能行嗎?不但半個雞蛋不行,就是差一點也不行,壞雞蛋不行,陳雞蛋不行。一個雞要一個雞蛋,那麽一個雞不就是三塊豆腐是什麽呢?眼睜睜地把三塊豆腐放在腳底踩了,這該多大的罪,不打他,哪兒能夠不打呢?我越想越生氣,我想起來就打,無管黑夜白日,我打了他三天。後來打出一場病來,半夜三更的,睡得好好的說哭就哭。可是我也沒有當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飯勺子敲著門框,給他叫了叫魂。沒理他也就好了。”
    她這有多少年沒養雞了,自從訂了這團圓媳婦,把積存下的那點針頭線腦的錢都花上了。這還不說,還得每年頭繩錢啦、腿帶錢的托人捎去,一年一個空,這幾年來就緊得不得了。想養幾個雞,都狠心沒有養。
    現在這抽帖的雲遊真人坐在她的眼前,一帖又是十吊錢。若是先不提錢,先讓她把帖抽了,哪管抽完了再要錢呢,那也總算是沒有花錢就抽了帖的。可是偏偏不先,那抽帖的人,帖還沒讓抽,就是提到了十吊錢。
    所以那團圓媳婦的婆婆覺得,一伸手,十吊錢,一張口,十吊錢。這不是眼看著錢往外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