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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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是什麽也不知道了,什麽也不要求了。可是一些人,偏要去救她。
把她從大缸裏抬出來,給她澆一點冷水。這小團圓媳婦一昏過去,可把那些看熱鬧的人可憐得不得了,就是前一刻她還主張著“用熱水澆哇!用熱水澆哇!”的人,現在也心痛起來。怎能夠不心痛呢,活蹦亂跳的孩子,一會工夫就死了。
小團圓媳婦擺在炕上,渾身像火炭那般熱。東家的嬸子,伸出一隻手來,到她身上去摸一摸,西家大娘也伸出手來到她身上去摸一摸。都說:
“喲喲,熱得和火炭似的。”
有的說,水太熱了一點,有的說,不應該往頭上澆,大熱的水,一澆哪有不昏的。
大家正在談說之間,她的婆婆過來,趕快拉了一張破棉襖給她蓋上了,說:
“赤身裸體羞不羞!”
小團圓媳婦怕羞不肯脫下衣裳來,她婆婆喊著號令給她撕下來了。現在她什麽也不知道了,她沒有感覺了,婆婆反而替她著想了。
大神打了幾陣鼓,二神向大神對了幾陣話。看熱鬧的人,你望望他,他望望你。雖然不知道下文如何,這小團圓媳婦到底是死是活,但卻沒有白看一場熱鬧,到底是開了眼界,見了世麵,總算是不無所得的。
有的竟覺得困了,問著別人,三道鼓是否加了橫鑼,說他要回家睡覺去了。
大神一看這場麵不大好,怕是看熱鬧的人都要走了,就賣一點力氣叫一叫座,於是痛打了一陣鼓,噴了幾口酒在團圓媳婦的臉上,從腰裏拿出銀針來,刺著小團圓媳婦的手指尖。
不一會,小團圓媳婦就活轉來了。
大神說,洗澡必得連洗三次,還有兩次要洗的。
於是人心大為振奮,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覺的也精神了。這來看熱鬧的,不下三十人,個個眼睛發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過去了,洗兩次又該怎樣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熱鬧的人的心裏,都滿懷奧秘。
果然的,小團圓媳婦一被抬到大缸裏去,被熱水一燙,就又大聲地怪叫了起來,一邊叫著一邊還伸出手來把著缸沿想要跳出來。這時候,澆水的澆水,按頭的按頭,總算讓大家壓服又把她昏倒在缸底裏了。
這次她被抬出來的時候,她的嘴裏還往外吐著水。
於是一些善心的人,是沒有不可憐這小女孩子的。
東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嬸,就都一齊圍攏過去,都去設法施救去了。
她們圍攏過去,看看有沒有死?
若還有氣,那就不用救。
若是死了,那就趕快澆涼水。
若是有氣,她自己就會活轉來的。若是斷了氣,那就趕快施救,不然,怕她真的死了。
小團圓媳婦當晚被熱水燙了三次,燙一次,昏一次。
鬧到三更天才散了場。大神回家去睡覺去了。看熱鬧的人也都回家去睡覺去了。
星星月亮,出滿了一天,冰天雪地正是個冬天。雪掃著牆根,風刮著窗欞。雞在架裏邊睡覺,狗在窩裏邊睡覺,豬在欄裏邊睡覺,全呼蘭河都睡著了。
隻有遠遠的狗叫,那或許是從白旗屯傳來的,或者是呼蘭河的南岸那柳條林子裏的野狗的叫喚。總之,那聲音是來得很遠,那已經是呼蘭河城以外的事情了。而呼蘭河全城,就都一齊睡著了。
前半夜那跳神打鼓的事情一點也沒有留下痕跡。那連哭帶叫的小團圓媳婦,好像在這世界上她也並未曾哭過叫過,因為一點痕跡也並未留下。家家戶戶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戶戶都睡得沉實實的。
團圓媳婦的婆婆也睡得打呼了。
因為三更已經過了,就要來到四更天了。
第二天小團圓媳婦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昏昏沉沉地睡著,眼睛似睜非睜的,留著一條小縫,從小縫裏邊露著白眼珠。
家裏的人,看了她那樣子,都說,這孩子經過一番操持,怕是真魂就要附體了,真魂一附了體,病就好了。不但她的家裏人這樣說,就是鄰人也都這樣說。所以對於她這種不飲不食、似睡非睡的狀態,不但不引以為憂,反而覺得應該慶幸。她昏睡了四五天,她家的人就快樂了四五天,她睡了六七天,她家的人就快樂了六七天。在這期間,絕對地沒有使用偏方,也絕對地沒有采用野藥。
但是過了六七天,她還是不飲不食地昏睡,要好起來的現象一點也沒有。
於是又找了大神來,大神這次不給她治了,說這團圓媳婦非出馬當大神不可。
於是又采用了正式的趕鬼的方法,到紮彩鋪去,紮了一個紙人。而後給紙人縫起布衣來穿上——穿布衣裳為的是絕對地像真人——擦脂抹粉,手裏提著花手巾,很是好看。穿了滿身花洋布的衣裳,打扮成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用人抬著,抬到南河沿旁邊那大土坑去燒了。
這叫做燒“替身”,據說把這“替身”一燒了,她可以替代真人,真人就可以不死。
燒“替身”的那天,團圓媳婦的婆婆為著表示虔誠,她還特意地請了幾個吹鼓手。前邊用人舉著那紮彩人,後邊跟著幾個吹鼓手,嗚哇當、嗚哇當地向著大土坑走去了。
那景況說熱鬧也很熱鬧,喇叭曲子吹的是句句雙。說淒涼也很淒涼,前邊一個紮彩人,後邊三五個吹鼓手,出喪不像出喪,報廟不像報廟。
跑到大街上來看這熱鬧的人也不很多,因為天太冷了,探頭探腦地跑出來的人一看,覺得沒有什麽可看的,就關上大門回去了。
所以就孤孤單單地,淒淒涼涼在大土坑那裏把那紮彩人燒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燒著還一邊後悔,若早知道沒有什麽看熱鬧的人,那又何必給這紮彩人穿上真衣裳。她想要從火堆中把衣裳搶出來,但又來不及了,就眼看著讓它燒去了。
這一套衣裳,一共花了一百多吊錢。於是她看著那衣裳的燒去,就像眼看著燒去了一百多吊錢。
她心裏是又悔又恨,她簡直忘了這是她的團圓媳婦燒替身,她本來打算念一套禱神告鬼的詞句。她回來的時候,走在路上才想起來。但想起來也晚了,於是她自己感到大概要白白地燒了個替身,靈不靈誰曉得呢!
後來又聽說那團圓媳婦的大辮子,睡了一夜覺就掉下來了。
就掉在枕頭旁邊,這可不知是怎麽回事。
她的婆婆說這團圓媳婦一定是妖怪。
把那掉下來的辮子留著,誰來給誰看。
看那樣子一定是什麽人用剪刀給她剪下來的。但是她的婆婆偏說不是,就說,睡了一夜覺就自己掉下來了。
於是這奇聞又遠近地傳開去了。不但她的家人不願意和妖怪在一起,就是同院住的人也都覺得太不好。
夜裏關門關窗戶的,一邊關著於是就都說:
“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一定是個小妖怪。”
我家的老廚子是個多嘴的人,他和祖父講老胡家的團圓媳婦又怎樣怎樣了,又出了新花頭,辮子也掉了。
我說:
“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老廚子看我小,他欺侮我,他用手指住了我的嘴,他說:
“你知道什麽,那小團圓媳婦是個妖怪呀!”
我說:
“她不是妖怪,我偷著問她,她頭發是怎麽掉了的,她還跟我笑呢!她說她不知道。”
祖父說:“好好的孩子快讓他們捉弄死了。”
過了些日子,老廚子又說:
“老胡家要‘休妻’了,要‘休’了那小妖怪。”
祖父以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
祖父說:“二月讓他搬家。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
還沒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嗬嗬的小團圓媳婦就死了。是一個大清早晨,老胡家的大兒子,那個黃臉大眼睛的車老板子就來了。一見了祖父,他就雙手舉在胸前作了一個揖。
祖父問他什麽事?
他說:
“請老太爺施舍一塊地方,好把小團圓媳婦埋上……”
祖父問他:
“什麽時候死的?”
他說:
“我趕著車,天亮才到家。聽說半夜就死了。”
祖父答應了他,讓他埋在城外的地邊上。並且招呼有二伯來,讓有二伯領著他們去。
有二伯臨走的時候,老廚子也跟去了。
我說,我也要去,我也跟去看看,祖父百般地不肯。祖父說:
“咱們在家下壓拍子打小雀吃……”
我於是就沒有去。雖然沒有去,但心裏邊總惦著有一回事。等有二伯也不回來,等那老廚子也不回來。等他們回來,我好聽一聽那情形到底怎樣?
一點多鍾,他們兩個在人家喝了酒、吃了飯才回來的。前邊走著老廚子,後邊走著有二伯。好像兩個胖鴨子似的,走也走不動了,又慢又得意。
走在前邊的老廚子,眼珠通紅,嘴唇發光。走在後邊的有二伯,麵紅耳熱,一直紅到他脖子下邊的那條大筋。
進到祖父屋來,一個說:
“酒菜真不錯……”
一個說:
“……雞蛋湯打得也熱乎。”
關於埋葬團圓媳婦的經過,卻先一字未提。好像他們兩個是過年回來的,充滿了歡天喜地的氣象。
我問有二伯,那小團圓媳婦怎麽死的,埋葬的情形如何。
有二伯說:
“你問這個幹什麽,人死還不如一隻雞……一伸腿就算完事……”
我問:
“有二伯,你多咱死呢?”
他說:
“你二伯死不了的……那家有萬貫的,那活著享福的,越想長壽,就越活不長……上廟燒香、上山拜佛的也活不長。像你有二伯這條窮命,越老越結實。好比個石頭疙瘩似的,哪兒死啦!俗語說得好,‘有錢三尺壽,窮命活不夠’。像二伯就是這窮命,窮命鬼閻王爺也看不上眼兒來的。”
到晚飯,老胡家又把有二伯他們二位請去了,又在那裏喝的酒。因為他們幫了人家的忙,人家要酬謝他們。
10
老胡家的團圓媳婦死了不久,他家的大孫子媳婦就跟人跑了。
奶奶婆婆後來也死了。
他家的兩個兒媳婦,一個為著那團圓媳婦瞎了一隻眼睛。因為她天天哭,哭她那花在團圓媳婦身上的傾家蕩產的五千多吊錢。
另外的一個因為她的兒媳婦跟著人家跑了,要把她羞辱死了,一天到晚的,不梳頭、不洗臉地坐在鍋台上抽著煙袋。有人從她旁邊過去,她高興的時候,她向人說:
“你家裏的孩子、大人都好哇?”
她不高興的時候,她就向著人臉吐一口痰。
她變成一個半瘋了。
老胡家從此不大被人記得了。
11
我家的背後有一個龍王廟,廟的東角上有一座大橋。人們管這橋叫“東大橋”。
那橋下有些冤魂枉鬼,每當陰天下雨,從那橋上經過的人,往往聽到鬼哭的聲音。
據說,那團圓媳婦的靈魂,也來到了東大橋下。說她變了一隻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地就到橋下來哭。
有人問她哭什麽?
她說她要回家。
那人若說:
“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聽,拉過自己的大耳朵來,擦擦眼淚,就不見了。
若沒有人理她,她就一直哭,哭到雞叫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