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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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有二伯,性情真古怪。
有東西,你若不給他吃,他就罵。若給他送上去,他就說:
“你二伯不吃這個,你們拿去吃吧!”
家裏買了落花生、凍梨之類,若不給他,除了讓他看不見,若讓他找著了一點影子,他就沒有不罵的:
“他媽的……王八蛋……兔羔子,有貓狗吃的,有蟑螂、耗子吃的,他媽的就是沒有人吃的……兔羔子,兔羔子……”
若給他送上去,他就說:
“你二伯不吃這個,你們拿去吃吧。”
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很喜歡和天空的雀子說話,他很喜歡和大黃狗談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話沒有了,就是有話也是很古怪的,使人聽了常常不得要領。
夏天晚飯後大家坐在院子裏乘涼的時候,大家都是嘴裏不停地講些個閑話,講得很熱鬧,就連蚊子也嗡嗡的,就連遠處的蛤蟆也呱呱地叫著。隻是有二伯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手裏拿著蠅甩子,東甩一下,西甩一下。
若有人問他的蠅甩子是馬鬃的還是馬尾的?他就說:
“啥人玩啥鳥,武大郎玩鴨子。馬鬃,馬尾,都是貴東西,那是穿綢穿緞的人拿著,腕上戴著藤蘿鐲,指上戴著大攀指。什麽人玩什麽物。窮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讓人家笑話……”
傳說天上的那顆大昴星,就是灶王爺騎著毛驢上西天的時候,他手裏打著的那個燈籠。因為毛驢跑得太快,一不加小心燈籠就掉在天空了。我就常常把這個話題來問祖父,說那燈籠為什麽被掉在天空,就永久長在那裏了,為什麽不落在地上來?
這話題,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但是因為我的非問不可,祖父也就非答不可了。他說,天空裏有一個燈籠杆子,那才高呢,大昴星就挑在那燈籠杆子上。並且那燈籠杆子,人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我說:
“不對,我不相信……”
我說:
“沒有燈籠杆子,若是有,為什麽我看不見?”
於是祖父又說:
“天上有一根線,大昴星就被那線係著。”
我說:
“我不信,天上沒有線的,有為什麽我看不見?”
祖父說:
“線是細的麽,你哪能看見,就是誰也看不見的。”
我就問祖父:
“誰也看不見,你怎麽看見啦?”
乘涼的人都笑了,都說我真厲害。
於是祖父被逼得東說西說,說也說不上來了。眼看祖父是被我逼得胡謅起來,我也知道他是說不清楚的了。不過我越看他胡謅我就越逼他。
到後來連大昴星是灶王爺的燈籠這回事,我也推翻了。我問祖父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麽?
別人看我糾纏不清了,就有出主意的讓我問有二伯去。
我跑到了有二伯坐著的地方,我還沒有問,剛一碰了他的蠅甩子,他就把我嚇了一跳。他把蠅甩子一抖,嚎嘮一聲:
“你這孩子,遠點去吧……”
使我不得不站得遠一點,我說:
“有二伯,你說那天上的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麽?”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他似乎想了一想,才說:
“窮人不觀天象。狗咬耗子,貓看家,多管閑事。”
我又問,我以為他沒有聽準:
“大昴星是灶王爺的燈籠嗎?”
他說:
“你二伯雖然也長了眼睛,但是一輩子沒有看見什麽。你二伯雖然也長了耳朵,但是一輩子也沒有聽見什麽。你二伯是又聾又瞎,這話可怎麽說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見了的,可是看見了怎麽樣,是人家的,看見了也是白看。聽也是一樣,聽見了又怎樣,與你不相幹……你二伯活著是個不相幹……星星,月亮,刮風,下雨,那是天老爺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有二伯真古怪。他走路的時候,他的腳踢到了一塊磚頭,那磚頭把他的腳碰痛了。他就很小心地彎下腰去把磚頭拾起來,他細細地端詳著那磚頭,看看那磚頭長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適,是否順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磚頭開始講話:
“你這小子,我看你也是沒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樣,也是瞎模糊眼的。不然你為啥往我腳上撞,若有膽子撞,就撞那個耀武揚威的,腳上穿著靴子鞋的……你撞我還不是個白撞,撞不出一大二小來,臭泥子滾石頭,越滾越臭……”
他和那磚頭把話談完了,他才順手把它拋開去,臨拋開的時候,他還最後囑咐了它一句:
“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襪的腳上去碰嗬。”
他這話說完了,那磚頭也就啪嗒地落到了地上。原來他沒有拋得多遠,那磚頭又落到原來的地方。
有二伯走在院子裏,天空飛著的麻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點糞在他的身上,他就停下腳來,站在那裏不走了。
他揚著頭。他罵著那早已飛過去了的雀子,大意是:那雀子怎樣怎樣不該把糞落在他身上,應該落在那穿綢穿緞的人的身上。
不外罵那雀子糊塗瞎眼之類。
可是那雀子很敏捷地落了糞之後,早已飛得無影無蹤了,於是他就罵著他頭頂上那塊藍瓦瓦的天空。
有二伯說話的時候,把“這個”說成“介個”。
“那個人好。”
“介個人壞。”
“介個人狼心狗肺。”
“介個物不是物。”
“家雀也往身上落糞,介個年頭是啥年頭。”
還有,有二伯不吃羊肉。
祖父說,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來到了我們家裏,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
而今有二伯六十多歲了。
他的乳名叫有子,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還叫著乳名。祖父叫他:“有子做這個。”“有子做那個。”
我們叫他有二伯。
老廚子叫他有二爺。
他到房戶、地戶那裏去,人家叫他有二東家。
他到北街頭的燒鍋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櫃的。
他到油房去抬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櫃的。
他到肉鋪子上去買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櫃的。
一聽人家叫他“二掌櫃的”,他就笑逐顏開。叫他“有二爺”叫他“有二東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樣地笑逐顏開。
有二伯最忌諱人家叫他的乳名,比方街上的孩子們,那些討厭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後拋一顆石子,掘一捧灰土,嘴裏邊喊著“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
有二伯一遇到這機會,就沒有不立刻打了過去的,他手裏若是拿著蠅甩子,他就用蠅甩子把去打。他手裏若是拿著煙袋,他就用煙袋鍋子去打。
把他氣得像老母雞似的,把眼睛都氣紅了。
那些頑皮的孩子們一看他打了來,就立刻說:“有二爺,有二東家,有二掌櫃的,有二伯。”並且舉起手來作著揖,向他朝拜著。
有二伯一看他們這樣子,立刻就笑逐顏開,也不打他們了,就走自己的路去了。
可是他走不了多遠,那些孩子們就在後邊又吵起來了,什麽:
“有二爺,兔兒爺。”
“有二伯,打槳杆。”
“有二東家,捉大王八。”
他在前邊走,孩子們還在他背後的遠處喊。一邊喊著,一邊揚著街道上的灰土,灰土高飛著一會工夫,街上鬧成個小旋風似的了。
有二伯不知道聽見了這個與否,但孩子們以為他是聽見了的。
有二伯卻很莊嚴地,連頭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沉著地向前走去了。
“有二爺……”老廚子總是一開口“有二爺”,一閉口“有二爺”地叫著。
“有二爺的蠅甩子……”
“有二爺的煙袋鍋子……”
“有二爺的煙荷包……”
“有二爺的煙荷包疙瘩……”
“有二爺吃飯啦……”
“有二爺,天下雨啦……”
“有二爺快看吧,院子裏的狗打仗啦……”
“有二爺,貓上牆頭啦……”
“有二爺,你的蠅甩子掉了毛啦。”
“有二爺,你的草帽頂落了家雀糞啦。”
老廚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爺”的。惟獨他們兩個一吵起來的時候,老廚子就說:
“我看你這個‘二爺’一丟了,就隻剩下個‘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聽正好是他的乳名。
於是他和老廚子罵了起來,他罵他一句,他罵他兩句。越罵聲音越大。有時他們兩個也就打了起來。
但是過了不久,他們兩個又照舊地好了起來。又是:
“有二爺這個。”
“有二爺那個。”
老廚子一高起興來,就說:
“有二爺,我看你的頭上去了個‘有’字,不就隻剩了‘二爺’嗎?”
有二伯於是又笑逐顏開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氣,他說:
“向皇上說話,還稱自己是奴才呢!總也得有個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見了皇上也得跪下,在萬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膽子是很大的,他什麽也不怕。我問他怕狼不怕?
他說:
“狼有什麽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時候上山放豬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問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說:
“走黑路怕啥的,沒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門。”
我問他夜裏一個人,敢過那東大橋嗎?
他說:
“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別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說,跑毛子的時候(日俄戰時)他怎樣怎樣地膽大。全城都跑空了,我們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著大馬刀在街上跑來跑去,騎在馬身上,那真是殺人無數。見了關著大門的就敲,敲開了,抓著人就殺。有二伯說:
“毛子在街上跑來跑去,那大馬蹄子跑得呱呱地響。我正自己煮麵條吃呢,毛子就來敲大門來了,在外邊喊著:‘裏邊有人沒有?’若有人快點把門打開,不打開毛子就要拿刀把門劈開的。劈開門進來,那就沒有好,非殺不可……”
我就問:
“有二伯你可怕?”
他說:
“你二伯燒著一鍋開水,正在下著麵條。那毛子在外邊敲,你二伯還在屋裏吃麵呢……”
我還是問他:
“你可怕?”
他說:
“怕什麽?”
我說:
“那毛子進來,他不拿馬刀殺你?”
他說:
“殺又怎麽樣!不就是一條命嗎?”
可是每當他和祖父算起賬來的時候,他就不這麽說了。他說:
“人是肉長的呀!人是爹娘養的呀!誰沒有五髒六腑。不怕,怎麽能不怕!也是嚇得抖抖亂顫……眼看著那是大馬刀,一刀下來,一條命就完了。”
我一問他:
“你不是說過,你不怕嗎?”
這種時候,他就罵我:
“沒心肝的,遠的去著罷!不怕,是人還有不怕的……”
不知怎麽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來,他就膽小了,他自己越說越怕。有的時候他還哭了起來。說那大馬刀閃光湛亮,說那毛子騎在馬上亂殺亂砍。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動他的被子就從被角往外流著棉花,一掀動他的褥子,那所鋪著的氈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動地圖似的一省一省地割據開了。
有二伯的枕頭,裏邊裝的是蕎麥殼。每當他一掄動的時候,那枕頭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餡了,嘩嘩地往外流著蕎麥殼。
有二伯是愛護他這一套行李的,沒有事的時候,他就拿起針來縫它們。縫縫枕頭,縫縫氈片,縫縫被子。
不知他的東西,怎那樣地不結實,有二伯三天兩天地就要動手縫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著一顆很大的大針,他說太小的針他拿不住的。他的針是太大了點,迎著太陽,好像一顆女人頭上的銀簪子似的。
他往針鼻裏穿線的時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針線舉得高高的,睜著一個眼睛,閉著一個眼睛,好像是在瞄準,好像他在半天空裏看見了一樣東西,他想要快快地拿它,又怕拿不準跑了,想要研究一會再去拿,又怕過一會就沒有了。於是他的手一著急就哆嗦起來,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覺起來,就卷起來的。卷起來之後,用繩子捆著。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樣子。
有二伯沒有一定的住處,今天住在那哢哢響著房架子的粉房裏,明天住在養豬的那家的小豬倌的炕梢上,後天也許就和那後磨房裏的馮歪嘴子一條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麽地方有空他就在什麽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著,老廚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說:
“有二爺,又趕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遠遠地回答著他:
“老王,我去趕集,你有啥捎的沒有嗬?”
於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戶的家裏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有二伯的草帽沒有邊沿,隻有一個帽頂,他的臉焦焦黑,他的頭頂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齊的腦蓋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來,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後園裏的倭瓜曬著太陽的那半是綠的,背著陰的那半是白的一樣。
不過他一戴起草帽來也就看不見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準確的,一戴就把帽邊很準確地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條線上。
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條線上。偶爾也戴得略微高了一點,但是這種時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與腦蓋之間,好像鑲了一趟窄窄的白邊似的,有那麽一趟白線。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長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齊到膝頭那麽長的衣裳。那衣裳是魚藍色竹布的,帶著四方大尖托領,寬衣大袖,懷前帶著大麻銅鈕子。
這衣裳本是前清的舊貨,壓在祖父的箱底裏,祖母一死了,就陸續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個朝代的人。
老廚子常說:
“有二爺,你寬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歡卷著褲腳的,所以耕田種地的莊稼人看了,又以為他是一個莊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剛剛回來。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邊掉了底,就是後邊缺了跟。
他自己前邊掌掌,後邊釘釘,似乎釘也釘不好,掌也掌不好,過了幾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