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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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過三個兩個來看!問問他們見過‘死’沒有!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閃光湛亮,說殺就殺,說砍就砍。那些膽大的、不怕死的,一聽說俄國毛子來了,隻顧逃命,連家業也不要了。那時候,若不是這膽小的給他守著,怕是跑毛子回來連條褲子都沒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飽,穿得暖,前因後果連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良心長到肋條上,黑心痢,鐵麵人……”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馬刀槍我見過,霹雷,黃風我見過。就說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罷,見人就砍,可是我也沒有怕過,說我怕死……介年頭是啥年頭……”
    那東廂房裏,有二伯一套套地講著,又是河溝漲水了,水漲得多麽大,別人沒有敢過的,有二伯說他敢過。又是什麽時候有一次著大火,別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搶了不少的東西。又是他的小時候,上山去打柴,遇見了狼,那狼是多麽凶狠,他說:
    “狼心狗肺,介個年頭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個年頭,是個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裏不睡,有的時候就來在院子裏沒頭沒尾地“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說著話。
    半夜三更的,雞鴨貓狗都睡了。惟獨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簾子,看不見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見大昴星落了沒有,看不見三星是否打了橫梁。隻見白煞煞的窗簾子被星光月光照得發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聽見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說話,我要起來掀起窗簾來往院子裏看一看他。祖父不讓我起來,祖父說:
    “好好睡罷,明天早晨早早起來,咱們燒苞米吃。”
    祖父怕我起來,就用好話安慰著我。
    等再睡覺了,就在夢中聽到了呼蘭河的南岸,或是呼蘭河城外遠處的狗吠。
    於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裏的小驢的耳朵一般大。我聽見有二伯說“兔羔子”,我想到一個大白兔,我聽到了磨房的梆子聲,我想到了磨房裏的小毛驢,於是夢見了白兔長了毛驢那麽大的耳朵。
    我抱著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歡,我一笑笑醒了。
    醒來一聽,有二伯仍舊“兔羔子、兔羔子”地坐在院子裏。後邊那磨房裏的梆子也還打得很響。
    我夢見的這大白兔,我問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說的“兔羔子”?
    祖父說:
    “快睡覺罷,半夜三更不好講話的。”
    說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說:
    “快睡罷,夜裏不好多講話的。”
    我和祖父還都沒有睡著,我們聽到那遠處的狗吠,慢慢地由遠而近,近處的狗也有的叫了起來。大牆之外,已經稀疏疏地有車馬經過了,原來天已經快亮了。可是有二伯還在罵“兔羔子”,後邊磨房裏的磨倌還在打著梆子。
    14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我就跑去問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聽就生氣了:
    “你們家裏沒好東西,盡是些耗子。從上到下,都是良心長在肋條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我聽了一會,沒有聽懂。
    他的兒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樣,七個月出牙,八個月會爬,一年會走,兩年會跑了。
    磨房裏邊住著馮歪嘴子。
    馮歪嘴子打著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還稍微好一點,夏天就更打得厲害。
    那磨房的窗子臨著我家的後園。我家的後園四周的牆根上,都種著倭瓜、西葫蘆或是黃瓜等類會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牆頭了,在牆頭上開起花來了,有的竟越過了高牆爬到街上去,向著大街開了一朵火黃的黃花。
    因此那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滿了那頂會爬蔓子的黃瓜了。黃瓜的小細蔓,細得像銀絲似的,太陽一來了的時候,那小細蔓閃眼湛亮,那蔓梢幹淨得好像用黃蠟抽成的絲子,一棵黃瓜秧上伸出來無數的這樣的絲子。絲蔓的尖頂每棵都是掉轉頭來向回卷曲著,好像是說它們雖然勇敢,大樹,野草,牆頭,窗欞,到處地亂爬,但到底它們也懷著恐懼的心理。
    太陽一出來了,那些在夜裏冷清清的絲蔓,一變而為溫暖了。於是它們向前發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著那絲蔓就長了,就向前跑去了。因為種在磨房窗根下的黃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兩天爬上了窗欞,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欞上開花了。
    再過幾天,一不留心,那黃瓜梗經過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頂去了。
    後來那黃瓜秧就像它們彼此招呼著似的,成群結隊地就都一齊把那磨房的窗給蒙住了。
    從此那磨房裏邊的磨倌就見不著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張窗子,而今被黃瓜掩遮得風雨不透。從此那磨房裏黑沉沉的,園裏,園外,分成兩個世界了。馮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園以外去了。
    但是從外邊看起來,那窗子實在好看,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滿窗是黃瓜了。
    還有一棵倭瓜秧,也順著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頂去了,就在房簷上結了一個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從秧子上長出來的,好像是由人搬著坐在那屋瓦上曬太陽似的。實在好看。
    夏天,我在後園裏玩的時候,馮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黃瓜。
    我就摘了黃瓜,從窗子遞進去。那窗子被黃瓜秧封閉得嚴密得很,馮歪嘴子用手扒開那滿窗的葉子,從一條小縫中伸出手來把黃瓜拿進去。
    有時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問我,黃瓜長了多大了?西紅柿紅了沒有?他與這後園隻隔了一張窗子,就像離著多遠似的。
    祖父在園子裏的時候,他和祖父談話。他說拉著磨的小驢,驢蹄子壞了,一走一瘸。祖父說請個獸醫給它看看。馮歪嘴子說,看過了,也不見好。祖父問那驢吃的什麽藥?馮歪嘴子說是吃的黃瓜籽拌高粱醋。
    馮歪嘴子在窗裏,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見馮歪嘴子,馮歪嘴子看不見祖父。
    有的時候,祖父走遠了,回屋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在磨房的牆根下邊坐著玩,我聽到了馮歪嘴子還說:
    “老太爺今年沒下鄉去看看哪!”
    有的時候,我聽了這話,我故意地不出聲,聽聽他往下還說什麽。
    有的時候,我心裏覺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來了,用手敲打著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掛著的黃瓜都敲打掉了。而後我一溜煙地跑進屋去,把這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也一樣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淚來,但是總是說,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聽見。有的時候祖父竟把後門關起來再笑。祖父怕馮歪嘴子聽見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廚子就不然了。有的時候,他和馮歪嘴子談天,故意談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為馮歪嘴子隔著爬滿了黃瓜秧的窗子,看不見他走了,就自己獨自說了一大篇話,而後讓他故意得不到反響。
    老廚子提著筐子到後園去摘茄子,一邊摘著一邊就跟馮歪嘴子談話。正談到半路,老廚子躡手躡足地,提著筐子就溜了,回到屋裏去燒飯去了。
    這時馮歪嘴子還在磨房裏大聲地說:
    “西公園來了跑馬戲的,我還沒得空去看,你去看過了嗎?老王。”
    其實後花園裏一個人也沒有了,蜻蜓、蝴蝶隨意地飛著,馮歪嘴子的話聲,空空地落到花園裏來,又空空地消失了。
    煙消火滅了。
    等他發現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園裏,他這才又打起梆子來,看著小驢拉磨。
    有二伯一和馮歪嘴子談話,可從來沒有偷著溜掉過。他問下雨天,磨房的房頂漏得厲害不厲害?磨房裏的耗子多不多?
    馮歪嘴子同時也問著有二伯,今年後園裏雨水大嗎?茄子、芸豆都快罷園了吧?
    他們兩個彼此說完了話,有二伯讓馮歪嘴子到後園裏來走走,馮歪嘴子讓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園子裏來走走。”
    “有空到磨房裏來坐坐。”
    有二伯於是也就告別走出園子來。馮歪嘴子也就照舊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樹的葉子黃了,牆頭上的狗尾草幹倒了,園裏一天一天地荒涼起來了。
    這時候馮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來了。因為那些糾糾纏纏的黃瓜秧也都蔫敗了,舍棄了窗欞而脫落下來了。
    於是站在後園裏就可看到馮歪嘴子,扒著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驢。那小驢豎著耳朵,戴著眼罩,走了三五步就響一次鼻子,每一抬腳那隻後腿就有點瘸,每一停下來,小驢就用三條腿站著。
    馮歪嘴子說小驢的一條腿壞了。
    這窗子上的黃瓜秧一幹掉了,磨房裏的馮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馮歪嘴子喝酒了,馮歪嘴子睡覺了,馮歪嘴子打梆子,馮歪嘴子拉胡琴了,馮歪嘴子唱唱本了,馮歪嘴子搖風車了。隻要一扒著那窗台,就什麽都可以看見的。
    一到了秋天,新鮮黏米一下來的時候,馮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兩天一賣黏糕。黃米黏糕,撒上大芸豆,一層黃,一層紅,黃的金黃,紅的通紅。三個銅板一條、兩個銅板一片地用刀切著賣。願意加紅糖的有紅糖,願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錢。
    馮歪嘴子推著單輪車在街上一走,小孩子們就在後邊跟了一大幫,有的花錢買,有的圍著看。
    祖父最喜歡吃這黏糕,母親也喜歡,而我更喜歡。母親有時讓老廚子去買,有的時候讓我去買。
    不過買了來是有數的,一人隻能吃手掌那麽大的一片,不準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邊吃著,一邊說夠了夠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親吃完了也說夠了,意思是怕我還要去買。其實我真的覺得不夠,覺得再吃兩塊也還不多呢!不過經別人這樣一說,我也就沒有什麽辦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著再去買,但是實在話是沒有吃夠的。
    當我在大門外玩的時候,推著單輪車的馮歪嘴子總是在那塊大黏糕上切下一片來送給我吃,於是我就接受了。
    當我在院子裏玩的時候,馮歪嘴子一喊著“黏糕”“黏糕”地從大牆外經過,我就爬上牆頭去了。
    因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牆,因為年久了出了一個豁,我就扒著那牆豁往外看著。果然馮歪嘴子推著黏糕的單輪車由遠而近了。來到我的旁邊,就問著:
    “要吃一片嗎?”
    而我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但我也不從牆頭上下來,還是若無其事地待在那裏。
    馮歪嘴子把車子一停,於是切好一片黏糕送上來了。
    一到了冬天,馮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賣一鍋黏糕的。
    這黏糕在做的時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鍋,裏邊燒著開水,鍋口上坐著竹簾子。把碾碎了的黃米粉就撒在這竹簾子上,撒一層粉,撒一層豆。馮歪嘴子就在磨房裏撒的,弄得滿屋熱氣蒸騰。進去買黏糕的時候,剛一開門,隻聽屋裏火柴燒得劈啪地響,竟看不見人了。
    我去買黏糕的時候,我總是去得早一點。我在那邊等著,等著剛一出鍋,好買熱的。
    那屋裏的蒸氣實在大,是看不見人的。每次我一開門,我就說:
    “我來了。”
    馮歪嘴子一聽我的聲音就說:
    “這邊來,這邊來。”
    有一次母親讓我去買黏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點,黏糕已經出鍋了。我慌慌忙忙地買了就回來了。回到家裏一看,不對了。母親讓我買的是加白糖的,而我買回來的是加紅糖的。當時我沒有留心,回到家裏一看,才知道錯了。
    錯了,我又跑回去換。馮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幾片,撒上白糖。
    接過黏糕來,我正想拿著走的時候,一回頭,看見了馮歪嘴子的那張小炕上掛著一張布簾。
    我想這是做什麽,我跑過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開布簾了,往裏邊一看,呀!裏邊還有一個小孩呢!
    我轉身就往家跑,跑到家裏就跟祖父講,說那馮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誰家的女人睡在那裏,女人的被窩裏邊還有一個小孩,那小孩還露著小頭頂呢,那小孩頭還是通紅的呢!
    祖父聽了一會覺得納悶,就說讓我快吃黏糕罷,一會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裏吃得下去。覺得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裏邊,不單有一個小驢,還有一個小孩呢。
    這一天早晨鬧得黏糕我也沒有吃,又戴起皮帽子來,跑去看了一次。
    這一次,馮歪嘴子不在屋裏,不知他到哪裏去了,黏糕大概也沒有去賣,推黏糕的車子還在磨盤的旁邊扔著。
    我一開門進去,風就把那白布簾吹開了,那女人仍舊躺著不動,那小孩也一聲不哭。我往屋子的四邊觀查一下,屋子的邊處沒有什麽變動,隻是磨盤上放著一個黃銅盆,銅盆裏泡著一點破布,盆裏的水已經結冰了,其餘的沒有什麽變動。
    小驢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裏,那小驢還是照舊地站在那裏,並且還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樣地抹搭著眼睛。其餘的磨房裏的風車子、羅櫃、磨盤,都是照舊地在那裏待著,就是牆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來和往日一樣地亂跑,耗子一邊跑著還一邊吱吱喳喳地叫著。
    我看了一會,看不出所以然來,覺得十分無趣。正想轉身出來的時候,被我發現了一個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經像小冰山似的凍得鼓鼓的了。於是我想起這屋的冷來了,立刻覺得要打寒顫,冷得不能站腳了。我一細看那扇通到後園去的窗子也通著大洞,瓦房的房蓋也透著青天。
    我開門就跑了,一跑到家裏,家裏的火爐正燒得通紅,一進門就熱氣撲臉。
    我正想要問祖父,那磨房裏是誰家的小孩。這時馮歪嘴子從外邊來了。
    戴著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說話先笑一笑的樣子,一看就是馮歪嘴子。
    他進了屋來,他坐在祖父旁邊的太師椅上,那太師椅墊著紅毛嗶嘰的厚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