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淑女與強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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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璧君醒來得很早。
    風已住,火仍在燃燒著,顯然又添了柴,這四麵漏風的破廟裏,居然充滿了溫暖之意。
    但火堆旁那奇怪的男人卻已不在了。
    難道他已不辭而別?
    沈璧君望著這閃動的火焰,心裏忽然覺得很空虛、很寂寞、很孤獨,就像是忽然間失去了什麽。
    她甚至有種被人欺騙,被人拋棄了的感覺。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有這種感覺,他們本就是陌生人,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也沒有對她作過任何允諾。
    他要走,自然隨時都可以走,也根本不必告訴她。
    但就連她的丈夫離開她的時候,她都沒有現在這種感覺。
    這是為了什麽?
    “一個人在遭受到不幸、有了病痛的時候,心靈就會變得特別脆弱,特別需要別人的同情和安慰,特別不能忍受寂寞。”
    她試著替自己解釋,但自己對這解釋也並不十分滿意。
    她隻覺心亂得很,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在這時,那蒼涼而蕭索的歌聲已自門外傳了進來。
    聽到這歌聲,沈璧君的心情立刻就改變了,甚至連那堆火都忽然變得更明亮,更溫暖。
    蕭十一郎已走了進來。
    他嘴裏哼著歌,左手提著桶水,右手夾著一大捆不知名的藥草,他的步履是那麽輕快,全身都充滿了野獸般的活力。
    這男人看來就像是一頭雄獅、一條虎,卻又沒有獅虎那麽凶暴可怕,看來他不但自己很快樂,也能令每個看到他的人都感染到這份快樂。
    沈璧君麵上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蕭十一郎發亮的眼睛也正好自她麵上掃過。
    沈璧君帶著笑道:“早。”
    蕭十一郎淡淡道:“現在已不早了。”
    他隻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移向別處。雖隻看了一眼,但他看著她的時候,目光也忽然變得很溫柔。
    沈璧君道:“昨天晚上……”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碗湯,湯中的眼淚,她的臉就不覺有些發紅,垂下了頭,才低低地接著道:“昨天晚上真麻煩你了,以後我一定會……”
    蕭十一郎不等她說完,就已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我最喜歡別人報答我,無論用什麽報答我都接受,但現在你說了也沒有用,所以還不如不說的好。”
    沈璧君怔住了。
    她發現這人每次跟她說話,都好像準備要吵架似的。
    在她的記憶中,男人們對她總是文質彬彬、殷勤有禮:平時很粗魯的男人,一見到她也會裝得一表斯文;平時很輕佻的男人,一見到她也會裝得一本正經。她從來也未見到一個看不起她的男人。
    現在她才總算見到了。
    這人簡直連看都不願看她。
    這人到底有什麽毛病?竟會看不出她的美麗?
    火堆上支著鐵架,鐵架上吊著個大鍋。昨天晚上那碗湯,就是這鐵鍋熬出來的。現在鍋裏的湯也不知是被熬幹了,還是被喝光了,鐵鍋已被烤得發紅,蕭十一郎一桶水全都倒入鍋裏。
    隻聽“噝”的一響,鍋裏冒出了一股青煙。
    然後蕭十一郎就又坐到火堆旁,等著水沸。
    “這人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這破廟就是他的家?他為何連姓名都不肯說出?難道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璧君對這個人愈來愈好奇了,卻又不好意思問他,隻希望他能自己說說自己的身世,就算不全說出來,隨便說兩句也好。
    但蕭十一郎嘴裏又開始哼著那首歌,眼睛又開始閉了起來,似乎根本已忘了有她這麽樣一個人存在。
    “他既然不願睬我,我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沈璧君忽然對自己生起氣來了,大聲道:“我姓沈,無論什麽時候你到大明湖畔的‘沈家莊’去,我都會令人重重地酬謝你,絕不會讓你失望。”
    蕭十一郎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道:“你現在就要回去?”
    沈璧君道:“是。”
    蕭十一郎道:“你走得回去麽?”
    沈璧君不由自主望了望自己的腿,才發現腿已腫得比昨天更厲害了,最可怕的是,腫的地方已完全麻木,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莫說走路,她這條腿簡直已連抬都無法抬起。
    鍋裏的水已沸了。
    蕭十一郎慢慢地將那捆藥草解開,仔細選出了幾樣,投入水裏,用一根樹枝慢慢地攪動著。
    沈璧君望著自己的腿,眼淚幾乎又忍不住要流了出來。她是個很好強的人,從來也不願求人。
    可是現在她卻別無選擇的餘地。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每個人一生中都難免會遇著幾件這種事,她隻有忍耐,否則就隻好發瘋。
    沈璧君長長地吐出口氣,囁嚅著道:“我……我還想麻煩你一件事。”
    蕭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雇輛車子,載我回去?”
    蕭十一郎道:“不能。”
    他回答得實在幹脆極了,沈璧君怔了怔,忍住氣道:“為什麽不能?”
    蕭十一郎道:“因為這地方是在半山上,因為拉車的馬沒有一匹會飛的。”
    沈璧君道:“可是……我來的時候……”
    蕭十一郎道:“那是我抱你上來的。”
    沈璧君的臉立刻飛紅了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了。
    蕭十一郎悠然道:“現在你自然不肯再讓我抱下去,是不是?”
    沈璧君忍耐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你……你為何要……要帶我到這裏來?”
    蕭十一郎道:“不帶你到這裏來,帶你到哪裏去?你若在路上撿著一隻受了傷的小貓小狗,是不是也會將它帶回家呢?”
    沈璧君飛紅的臉一下子又氣白了。
    她從來也沒有想到要去打男人的耳光,但現在她若有了力氣,也許真會重重地給這人幾個耳刮子。
    蕭十一郎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神案前,盯著她的腿。
    沈璧君的臉又紅了,真恨不得將這條腿鋸掉,她拚命將這條腿往裏麵縮,但蕭十一郎的眼睛卻連一刻也不肯放鬆。
    沈璧君又羞又怒,道:“你……你想幹什麽?”
    蕭十一郎淡淡道:“你的腳已腫得像隻粽子,我正在想,要用什麽法子才能將你的鞋襪脫掉。”
    沈璧君幾乎忍不住要大叫起來,這男人居然想脫她的鞋襪,她的腳就連她的丈夫都沒有真正看到過。
    隻聽蕭十一郎喃喃道:“看樣子脫是沒法子脫掉的了,隻有用刀割破……”
    他嘴裏說著,竟真的自腰畔拔出了一把刀。
    沈璧君顫聲道:“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君子,誰知你……你……”
    蕭十一郎道:“我並不是君子,卻也沒有替女人脫鞋子的習慣。”
    他忽然將刀插在神案上,又將那桶水提了過來,冷冷道:“你若想快點走回去,就趕快脫下鞋襪,放在這桶水裏泡著,否則你說不定隻有一輩子住在這裏。”
    在那種時候,你若想要一位淑女脫下她的鞋襪,簡直就好像要她脫衣服差不多困難。
    因為在那種時候,一個女人若肯在男人麵前脫下自己的鞋襪,那麽別的東西她也就差不多可以脫下來了。
    沈璧君現在卻連一點選擇也沒有。
    她隻希望這人能像個君子,把頭轉過去。
    蕭十一郎的眼睛卻偏偏睜得很大,連一點轉頭的意思都沒有。
    沈璧君咬著嘴唇,道:“你……你能不能到外麵去走走?”
    蕭十一郎道:“不能。”
    沈璧君連耳根都紅了,呆在那裏,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蕭十一郎道:“你不要以為我想看你的腳,你這雙腳現在已沒有什麽好看的,我隻不過想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麽毒而已。”
    他冷冷地接著道:“毒性若再蔓延上去,你說不定連別的地方也要讓人看了。”
    這句話真的比什麽都有效。
    沈璧君慢慢地,終於將一雙腳都泡入水裏。
    一個人若能將自己的腳舒舒服服地泡在熱水裏,他對許多事的想法和看法就多多少少會改變些的。
    脫鞋子的時候,沈璧君全身都在發抖,但現在她的心已漸漸平靜了下來,覺得一切事並不如自己方才想象中那麽糟。
    蕭十一郎已沒有再死盯著她的腳。
    他已看得很清楚了。
    這時他已經選出了幾種藥草,摘下了最嫩的一部分,放在嘴裏慢慢地咀嚼著,仿佛在品嚐著它們的滋味。
    沈璧君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卻分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
    她居然會在一個陌生的男人麵前洗腳——她隻希望這是場噩夢,能快些過去,快些忘掉。
    突聽蕭十一郎道:“把你受傷的腳抬起來。”
    這次沈璧君並沒有反抗,她好像已認命了。
    這就是女人最大的長處——女人都有認命的時候。
    有許多又聰明、又美麗的女人,嫁給一個又醜又笨的丈夫,還是照樣能活下去,就因為她們能夠“認命”。
    有很多人都有種很“奇妙”的觀念,覺得男人若不認命,能反抗命運,就是英雄好漢。
    但女人若不認命,若也想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沈璧君足踝上的傷口並不大,隻有紅紅的一點,就好像剛被蚊子叮了一口時那種樣子。
    但紅腫卻已蔓延到膝蓋以上。
    想起了那可怕的“孩子”,沈璧君到現在手腳還難免要發冷,她足踝被那“孩子”踢中時,絕未想到後果竟如此嚴重。
    蕭十一郎已將嘴裏咀嚼的藥草吐了出來,敷在她的傷口上,她心裏也不知是羞惱,還是感激。
    她隻覺這藥冰冰涼涼的,舒服極了。
    蕭十一郎又在衣服上撕下塊布條,放到水裏煮了煮,再將水擰幹,用樹枝挑著送給沈璧君,道:“你也許從來沒有包紮過傷口,幸好這還不是什麽困難的事,你總該做得到。”
    這次他話未說完,頭已轉了過去。
    沈璧君望著他的高大背影,她實在愈來愈不了解這奇怪的人了。
    這人看來是那麽粗野,但做事卻又如此細心;這人說話雖然又尖銳、又刻薄,但她也知道他絕沒有傷害她的意思。
    他明明是個好人。
    奇怪的是,他為什麽偏偏要教人覺得他不是個好人呢?
    蕭十一郎又哼起了那首歌,歌聲仍是那麽蒼涼、那麽寂寞,你若看到他那張充滿了熱情與魔力的臉,就會覺得他實在是個很寂寞的人。
    沈璧君暗中歎了口氣,柔聲道:“謝謝你,我現在已覺得好多了。”
    蕭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笑道:“想不到你的醫道也如此高明,我幸虧遇見了你。”
    蕭十一郎道:“我根本不懂得什麽醫道,隻不過懂得要怎麽才能活下去,每個人都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沈璧君慢慢地點了點頭,歎道:“我現在才知道,除非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否則沒有人會想死的。”
    蕭十一郎道:“非但人要活下去,野獸也要活下去,野獸雖不懂得什麽醫道,但它們受了傷的時候,也會去找些藥草來治傷,再找個地方躲起來。”
    沈璧君道:“真有這種事?”
    蕭十一郎道:“我曾經看到過一匹狼,被山貓咬傷後,竟逃到一個沼澤中去,那時我還以為它是在找自己的墳墓。”
    沈璧君道:“它難道不是?”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它在那沼澤中躺了兩天,就又活了,原來它早已知道有許多藥草腐爛在那沼澤裏,它早已知道該如何照顧自己。”
    沈璧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似乎隻有在談到野獸時,他才會笑。
    他甚至根本不願意談起人。
    蕭十一郎還在笑著,笑容卻已有些淒涼,慢慢地接著道:“其實人也和野獸一樣,若沒有別人照顧,就隻好自己照顧自己了。”